21 驚夢和自縛
宋霽在黑暗里抵著季蘭藏的額頭。 鴉黑濃密的睫毛安靜地卷起,打下一片陰影,和眼下的黑眼圈疊在了一起,玉白的臉上看得見細(xì)細(xì)的絨毛,因為情事而濕紅的嘴唇微微抿起,和下意識皺起的眉毛一起,泄露了睡夢的不安穩(wěn)。 漂亮,就這樣看著,也沒有什么攻擊性。 心卻那么狠,那么深。 讓他在幾百個日夜的凌亂驚夢里都沒有緩過來。 懷里抱著的那個人,一睜眼就會不見。 宋霽每每想起那段時間,都會覺得奇怪。明明是極其混亂的記憶,一想起來,每個細(xì)節(jié)卻都清晰得毫發(fā)畢現(xiàn),歷歷在目。 宋霽其實無法確定季蘭藏究竟是哪天離開的。 那個星期一的早晨,兩個人和平時一樣,起床,洗漱,吃飯。 那天的陽光不錯,洗漱時兩個人還有相視而笑,季蘭藏久違地給他系了領(lǐng)帶,他出門上班,季蘭藏出門去學(xué)校。 在那段兩個人關(guān)系還沒恢復(fù)的日子里,那天的季蘭藏難得瞇起眼睛笑了。宋霽甚至開始計劃,要和季蘭藏一起去哪里旅行。 然而星期五的下午,沒有等來載著季蘭藏回家的車。 宋霽在車站站了很久,久到城際公交切換成自動駕駛,他靠著站牌,直到通訊器屏幕的光因為沒了電而熄滅。 備注是“阿藏”。 對話框里一眼看過去只有宋霽自己發(fā)出去的消息,卻一直沒有對方的回復(fù),唯一一次視訊也被掛斷,回了唯一一句“不太方便,對不起”。 他只當(dāng)是季蘭藏和前幾周一樣,很忙,沒什么心情回復(fù)他的消息,因此只是每天問早安晚安,提醒他加衣服。 不是沒有意識到也許有不對勁,但因為自己訂婚的消息,他不敢開口打擾季蘭藏。 裝作沒看到早晨起床時季蘭藏泛紅的眼睛,裝作不知道還沒滿二十歲的季蘭藏或許承受不來另一個世界帶給他的那種陌生的難過,裝作遲鈍地沒察覺季蘭藏的沉默和瑟縮。 宋霽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讓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主動地給他發(fā)消息,不能再坦白地在他面前落淚,不能再自然而然地把他劃進(jìn)他的未來。 因為知道開口也沒用,于是他一個人靜悄悄地走,和以往上學(xué)一樣只帶走了書包和畫板,一個人去進(jìn)行自己的生日旅行,或許只帶上了那間小房子里的幾件冬衣。 他回來這棟別墅,就只像是住進(jìn)了一間旅館,租金用完,時間截止,就留宋霽一個人做他的青天白日夢。 季蘭藏沒有學(xué)會撒一個天衣無縫的慌,只是宋霽太過自信,太過愚蠢,因而從未意識到,他給他的傷,讓季蘭藏將自己裹進(jìn)了繭,而他竟然還在外面期望著蝴蝶會在他面前振翅而飛。 他哭得太安靜,以至于他在夢里以為那是夏日傍晚的鐘聲,沉沉敲響,仿若教堂里堅定的誓言,似是故人歸的腳步聲,更不知離別的鳴笛早已響起。 而如今他把他抱在懷里,一邊想著要把他抱緊,一邊又害怕他的懷抱會讓他疼痛不已。 “對不起”三個字,不知道從何說起。 * 季蘭藏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醫(yī)院來了電話,通知他們江程柏已經(jīng)醒過來了。 知道江程柏也不會想和他倆一起吃飯,兩人草草解決完午飯,去了醫(yī)院。 宋霽把季蘭藏送到病房外,在外面等他。 季蘭藏進(jìn)了病房,看見江程柏帶著眼鏡,隨便拿了本書在看,面容瘦削,顴骨凸起,整個人像是只剩了一把骨頭。 這個以身試藥,不求活的人,能有多在意自己的身體。 江程柏見季蘭藏進(jìn)來,宋霽在外面替他倆關(guān)了門。眼神示意讓季蘭藏坐下,清了清嗓子:“給我削個蘋果?” 季蘭藏點(diǎn)頭說好,坐下來削蘋果。 江程柏看他削得很慢,一圈一圈,皮沒有斷掉,很是認(rèn)真的樣子。 “玩得好嗎?” 季蘭藏離開的一年多時間,江程柏一開始根本不知道他離開的消息,是在宋霽找上門才知道。 過了近一個月,接到來自陌生號碼的sao擾信息,連著好多天給他發(fā)蛋糕廣告,江程柏才意識到這或許是季蘭藏,廢了些力氣,避開宋霽的耳目,聯(lián)系上季蘭藏。 但兩個人的聯(lián)系也幾乎只關(guān)于季蘭藏不大好的身體,在季蘭藏回來前的兩個月之前,兩人才有了一通很長的視訊。 季蘭藏削皮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然后又繼續(xù),開口回他:“還不錯,中途去過海上。” 說了這句話之后又想了想,繼續(xù)說:“也有些不太習(xí)慣?!?/br> 多的也沒有說。 季蘭藏機(jī)械性地處理手上的蘋果,腦海里卻全是那片海。 深藍(lán)色的一片,仿佛要把人吞入腹中。 那天連笑回了家,室長出去約會,他塞了張紙條到他門下,提著行李箱走出寢室門的時候,還能聽到另一個室友打游戲的聲音。 到黎河邊上的時候恰好是傍晚,和那天傍晚一樣熱鬧,趕上了一趟載客的小船,因為不適應(yīng)船上的生活,夜里受寒,勉強(qiáng)吃一點(diǎn)又吐了出來,發(fā)燒不退,后頸灼痛。 也死不了。 只是感覺白天黑夜也分不清,海面有時風(fēng)平浪靜,有時波濤洶涌,不停輾轉(zhuǎn),也不敢想那個人。 半夢半醒卻一直能夢到,夢到陌生的場景,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語氣。 過了一個月,也不知道停在了哪個島,才下了船,聯(lián)系上江程柏。 在島上寫生,當(dāng)服務(wù)員,偶爾教教島上的小孩,和島上唯一一家書店的老板聊天。 眼睛不再紅腫,后頸傷疤沒留下痕跡,只是體重一直上不去,后頸的疼痛一如既往。 過了一天,一周,一個月。 再過了兩個月,三個月,四個月。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他沒有再用過通訊器,甚至停下了畫筆。 無所事事,只是頻繁地去書店,招來了一群孩子。 有個很小的孩子,遞給他一顆糖之后問季蘭藏:“老師,你怎么不畫畫了呢?你不想教我們了嗎?” 那時季蘭藏抱著那個小孩,手里拿著的書因為顫抖而掉到了地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忍耐住神經(jīng)帶來的疼痛,才把那本書撿起來。 小孩給他擦汗,他抓著那只小手:“老師,只是暫時畫不了畫?!?/br> 替老板看書店,看著書發(fā)呆,吃飯時也發(fā)呆,洗澡時也會發(fā)呆。 看著鏡子里那張臉,都無法相信是自己。 到了島上的冬天,他蜷縮在屋里,第一次給江程柏?fù)苋ヒ曨l通話。 江程柏跟以前比起來,看上去多了幾分人氣,但看上去也虛弱不少。 在聽到背景里傳來的聲音后他才知道原因。 背景里的男人在咳嗽,大概是躺著,看不見人,只能聽到聲音,記憶里原本好聽的聲音有些嘶啞。 那聲音季蘭藏還算有些熟悉,只是主人許久不見,從江程柏以往的消息里,他也難以置信對方的身體狀況竟然已經(jīng)這樣差。 江程柏神色有些焦慮,大概是對方身體實在不好。 掛了通訊后,季蘭藏給江程柏發(fā)消息。 “替我向夏椋問好。” 發(fā)了消息之后就沒再管,江程柏大概也許久不看通訊器。 等江程柏想起要聯(lián)系季蘭藏,已經(jīng)是宋邵兩家即將結(jié)為姻親的消息滿天飛的時候了。 卻被季蘭藏那句話驚了一大跳。 江程柏自然沒有和季蘭藏提過夏椋的名字,而季蘭藏既然能道出,那必然是想起了什么。 只是不知道想起了多少。 因此那天的通訊很長,畢竟是近二十年的故事,就算只是輕飄飄略過很多不為他人所知的隱晦情感,也要講上不短的時間。 故事細(xì)節(jié)頗多,季蘭藏講的和江程柏過去查到的差不了多少,隱去了很多東西。 最后江程柏都沒敢告訴季蘭藏,宋霽大概要訂婚了的消息。 因著夏椋,他對他也生出些柔軟的情感,讓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冷冰冰地說話。 但最后還是告訴了季蘭藏。 夏椋死之前還想起了之前和季蘭藏合作的那部漫畫,他身體不好之后和外界斷了聯(lián)系,不知道季蘭藏發(fā)生了什么,在江程柏把那句問好帶到后,夏椋敲了敲江程柏的腦袋,沒多少力氣。 夏椋臉上帶著笑,跟他講:“他們的愛情,我們又不知道實情,也不能替他們做主?!?/br> “你只能告訴他事實怎樣,讓他自己做決定?!?/br> “不留遺憾,不要后悔。” 夏椋最后一句話說得很輕,江程柏握著他的蒼老不似青年人的手,湊到他嘴邊才聽到他說。 “我不后悔?!?/br> 沒有聽到遺憾,遺憾是不能開口的,只能和死亡一起,帶到地底。 江程柏和季蘭藏交心的話說不定還不如夏椋過去和季蘭藏的多。 江程柏見過太多死亡,到自己身上,也用了一整個晚上,坐在夏椋尸體旁邊,才緩過勁來。 第二天,江程柏告訴了季蘭藏,宋霽也許要訂婚的消息。 過了幾天,才等到季蘭藏回來,參加葬禮。 江程柏接過季蘭藏遞過來的蘋果時,還在想,或許季蘭藏不久后也得參加自己的葬禮。 有些東西,他得在他死之前交出來。 * 季蘭藏出了病房就看見宋霽從走廊的凳子上起身,乘電梯下樓,穿過樓下的花園時,被人叫住。 叫的是宋霽。 季蘭藏轉(zhuǎn)過身,看見兩個男人,一個知道名字,另一個不認(rèn)識。季蘭藏腳下像生了根,想要逃跑,卻邁不開腿,左手也被宋霽緊緊握住。 “差點(diǎn)沒能把你們叫住,你倆大忙人呀?!?/br> 季蘭藏不敢和那雙眼睛對視,低著的頭卻因那人一句話而抬起。 “怎么能不祝我新婚快樂呢?好歹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半也是姓宋的啊?是吧,宋璟?”季蘭藏看見邵毓庭眼睛瞇起,看向他身邊那個面無表情的陌生男人。 季蘭藏仔細(xì)看了看宋璟,確實和宋霽有些相像。 不過一個面上冷,一個面上暖。 宋霽把季蘭藏拉得離自己更近,說:“既然懷了,就趕緊把證拿了,也趁早把婚禮辦了。” 邵毓庭見他一副護(hù)崽樣,又看見季蘭藏迷茫的眼神,懂了大概是什么情況,忍不住想笑,但是也得給自己名義上的大舅子一點(diǎn)面子。他看向季蘭藏,笑著說:“為我以前做的事說句對不起,我們就先走了。” 邵毓庭挽著宋璋的手臂離開了,季蘭藏卻沒明白到底是什么情況,他轉(zhuǎn)頭看宋霽,發(fā)現(xiàn)他有些尷尬的表情,才慢慢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霽看見季蘭藏琥珀色的眼睛,摸了摸他的后腦勺,帶著季蘭藏走出醫(yī)院。季蘭藏竟然從那雙一向沉靜自持的墨色眼睛里看出了一絲不好意思。 嘴角不自覺抿起,心臟跳動得快了一些,像是有電流爬過,出現(xiàn)了久違的酥麻感。 晚上是宋霽做的飯。 吃完飯后,宋霽處理完工作才回到臥室。 季蘭藏替他留了一盞床頭燈。 宋霽把燈關(guān)了,靠近季蘭藏,想要把他攬進(jìn)懷里。 季蘭藏一向是背對著他,宋霽手臂還未落下,季蘭藏這次卻翻了個身,讓宋霽手臂僵在了空中。 雖然還是保持著距離,宋霽呼吸卻重了,季蘭藏細(xì)軟的頭發(fā)貼在枕頭上,像是纏住了他的心臟。宋霽輕輕把季蘭藏抱住,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臉。 “好好睡覺。”季蘭藏突然睜開了眼睛,明顯沒有睡著,話聽著生氣,面上卻沒有被打擾的怒意。 宋霽喉嚨里藏不住笑,又湊過去親他。 季蘭藏也沒有拒絕。 情欲便野火過境。 事后,疲乏被饜足吞沒,宋霽抱著季蘭藏,有一下沒一下地親。 “邵毓庭跟宋璟在一起也有一陣子了,那天訂婚的,是他們?!彼戊V知道季蘭藏明白,只大概解釋了一些,有些事太復(fù)雜,那時也是他處理得不對。 “嗯,知道了。”季蘭藏沒什么力氣地回他。 他知道宋霽在宋家也不好過,他幫不上忙,只能辦到讓宋霽不那么后悔。 他們之間錯過很多,也擁有很多,幸運(yùn)和不幸都有降臨,他們只是被命運(yùn)裹挾的千萬分之一。 他也不求要不到的圓滿,得過且過。 “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阿藏?”宋霽親了親季蘭藏的耳朵。 研究室的報告資料每天都在更新,宋霽知道,他和季蘭藏或許能有一個孩子。 季蘭藏好像停止了思考,過了好幾秒才回答。 “看緣分吧。” “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