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無一雙眼睛一直睜到第四天天明，睜到祁阿練完了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他面前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一句點評。

    祁阿不由自主抬起腦袋，看了姬無一眼，試探道：“師尊……”

    姬無面無表情，將視線從祁阿的長劍轉(zhuǎn)到了他的臉上?！疤^急切，應(yīng)當(dāng)放緩速度。”他說完，又把準(zhǔn)備轉(zhuǎn)身再試一次的祁阿叫住，問：“山下送來的東西還在無扶峰？”

    祁阿睜著眼睛想了片刻，才緩過來，這是在說合歡宗送來的聘禮?？勺约弘x開無扶峰回來的時候，姬無明明還留在那里教掌門師叔劍法，怎么如今反而回來問自己了？

    “這……弟子離開時只是聽掌門師叔說將東西放好便可回來，并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br>
    姬無便說：“去問?！?/br>
    祁阿露出十分驚疑的表情，惹得姬無也沉下臉，露出十分不滿的表情。

    兩人各自的視線在空中交流了一番，祁阿埋首道：“是，弟子這就去無扶峰一趟?！?/br>
    祁阿自然不可能找宿衡問這些瑣事，便去找了空陽華?？贞柸A這些日子被桂定纏得頭疼，正蹲在小屋里聽他的阿定師弟背書，聽得將書卷起來，敲自己的額頭，見到祁阿時，高興得眼睛一亮，更是將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兒都告訴了他。祁阿走時，空陽華還有些戀戀不舍，顯然不想立刻回去給四五歲的小娃娃當(dāng)老師。

    祁阿也很舍不得。空陽華性格與宿衡相似，溫潤柔和，對自己這個師兄態(tài)度更是謙恭親熱。他何苦要離開這位溫柔如水的師弟，要去面對冷若冰霜的姬無呢？

    因為姬無不僅是他師尊，還是個冷酷無情，不會顧及什么師徒情誼的師尊。雖說不會干出暴打徒弟這等事，但姬無懲罰人的手段也是花樣百出：懸戈峰試劍石倒立三日，太素峰山腳捉蜂五日，無扶峰頂璜臺吹風(fēng)七日，等等等等，祁阿領(lǐng)教頗多。

    祁阿與空陽華約了明日下山去放松休息半日，便乖乖回去與姬無復(fù)命，說朱宗主前兩日便下山離開了，但是東西似乎沒有帶走，仍是留在了無扶峰……

    他還沒說完，不知道又哪里惹到了姬無，被那冰冷的鳳眸釘?shù)貌桓覄訌?，話也堵在了嗓子眼兒里?/br>
    姬無聲音冰冷：“誰告訴你的？”

    祁阿茫然：“空陽師弟。”

    “又是空陽華，他一天到晚沒有事情做的嗎？”姬無怒斥。

    祁阿這回茫然得嘴巴都張開了，覺得自己是個癡兒，無法理解姬無。

    “……因為空陽師弟是弟子頭一個遇見的人……？”祁阿語氣相當(dāng)飄忽，充滿了對自己回答的不確定。

    “宿衡呢？”

    祁阿想我哪兒知道，那是你師弟又不是我?guī)煹?。他搖了搖頭，表示弟子不知，空陽師弟也只是說似乎與人有事，這幾日在無扶峰都來去匆匆，晚上也未曾回來過。

    姬無“嗯”了一聲，面色看不出好壞。

    祁阿又孤寂地站了半晌，終于聽到姬無開口：“來回一趟如此慢，你需要鞏固基本功了。”祁阿心中一涼。果不其然，姬無繼續(xù)說了下去：“去峰頂?shù)沽⑷?。若是腳沾地，一次再加半日。”

    祁阿苦著臉，心中后悔和空陽華聊得太久，說弟子知道了。

    第二日，空陽華便與桂定在試劍石找到一個灰撲撲的祁阿。他揮袖趕走了停在祁阿鞋底上的鳥兒，蹲下來面有憂色地問他，怎么又被姬師伯罰了。祁阿看了眼無憂無慮、還在吃手指的桂定，又看回那文質(zhì)彬彬、一身整潔的空陽華，心中有絲絲凄涼之意：“師尊說我基本功該練了……”他氣若游絲，在空陽華面前做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別管我了，你們下山去玩吧。給我?guī)О懔?，不必帶了?！?/br>
    空陽華更覺沉重，問：“又是三日？”

    祁阿道：“又是三日?！?/br>
    空陽華只能嘆氣：“那我給你帶果脯吧?！?/br>
    祁阿也跟著嘆氣：“不必，我不愛吃甜的?！彼忠淮螄@氣，完了，才想起來問空陽華：“掌門師叔回來了嗎？”

    空陽華點頭：“已經(jīng)回來了。姬師伯有事嗎？”

    祁阿閉嘴，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空陽華便明白了，姬師伯大概沒有什么事，或者只是祁阿不知道姬師伯有什么事。姬師伯與師尊有事無事互相關(guān)懷，這倒也算是常態(tài)。他點點頭，與祁阿說了一句“那我先走了，改日我們再下山玩”，便帶著桂定離去，走之前還替祁阿將松下來、遮在眼前的衣衫下擺重新掖好，得到祁阿感激涕零的謝謝。

    他也沒了下山玩耍的興致，回去后夜間見了宿衡，匯報了這幾日桂定的學(xué)習(xí)成果，又猶豫片刻，說，祁師兄這幾日一直在問您的消息。

    宿衡似乎是剛沐浴過，雖然衣衫打理得完整，頭發(fā)仍是濕漉漉的一片，潑墨一般披在肩上。他正在喝茶，茶水溫度頗高，甚至燙舌，喝下去后，宿衡便小小地張著口吹了吹舌尖。

    他似乎沒有聽到空陽華說的話，半天沒有給出回答。等到香爐中的青煙繚繞到橫梁之上，散做一團淺淡的霧氣，宿衡才輕輕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回去歇息罷?！?/br>
    宿衡又是晚上去見的姬無。

    姬無不知為何，在將宿衡迎進(jìn)來的那刻，心中涌上一絲怪異的情緒。他顰眉回憶了一瞬，便立刻找到了癥結(jié)所在：這一幕有些像六年前的那個夜晚。當(dāng)時姬無云游歸來，宿衡便與他商議情花毒的事情。其后二人不歡而散，而姬無第二天便因為夢中之景而閉關(guān)靜心。

    如今想起來了，姬無便更覺得眼前景象相似。甚至宿衡仍是著白衫，束玉冠。月華如洗，將他照得不著一塵，宛如仙人。見了姬無，也同樣是抬起眼，露出了溫和而燦然的笑容，一雙星眸敲碎鏡面，化作粼粼湖泊，然后喚了一聲師兄。

    姬無尚在腦中比較兩次見面的相似之處，便聽得宿衡的聲音再度響起：“這幾日事務(wù)頗多，忘了與師兄說：朱宗主已經(jīng)回慶彌谷，那些東西……”他說到這里，微微一頓，惹得姬無抬眼看他，“雖然說是退了回去，但他不愿帶走，就先放在無扶峰代為保管?！?/br>
    “為何？”姬無面露不虞之色，直問道。

    宿衡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想送人，奈何被拒絕了?！?/br>
    姬無對朱藍(lán)的事情毫無了解的興趣，聽了解釋，便只是冷冷哼了一聲，當(dāng)做回應(yīng)。

    宿衡仍是一笑置之，又說在外面看見了祁阿，問為何他這個時候了還倒立在試劍石上，是否犯了錯。姬無把理由又說了一遍。宿衡便感嘆：幸好當(dāng)時師兄沒有想出這個法子懲罰我。

    姬無不可置信，這法子還用想？他皺了皺眉頭，“祁阿十三歲才得筑基入道，如何與你那時相比?！?/br>
    宿衡只是道：“用的時間不過多我一年?！?/br>
    姬無沒有再說，只是他冷淡的表情仍是意思著不贊同。宿衡入門時不過五歲，而姬無自己十七歲才被烏張從尸堆里刨出來救回一命，收入門下，二人嚴(yán)格算來，年齡一個過小，一個過大，均不適合入道。而祁阿十歲入門，十三歲筑基，正是所謂入道修行的最好年紀(jì)。在姬無眼中，只是符合正常期望罷了。

    宿衡與他又聊了兩句，姬無正在心中暗暗思索：這似乎也與之前相似。便見宿衡沉默了片刻，終于是抬起長睫，直直看著他。那目光清澈透亮，宛如雁行的清輝，刺在姬無眉間，將他釘死了。

    “已是第三個人了?！彼藓廨p聲說道。

    姬無有些怔愣，腦中思索著最近發(fā)生了何事，是失蹤了三人、傷了三人，還是死了三人？便問：“什么第三個？”

    宿衡語氣平常：“自然是我被師兄?jǐn)_了的姻緣?！?/br>
    姬無皺眉：“胡說什么？”

    宿衡眨了眨眼睛，擺出一副無辜而坦然的做派：“難道不是？我以為師兄又后悔讓我找了旁人，所以才總是出手阻撓，使我孤苦至今呢?！?/br>
    姬無呼吸輕了起來，仿若心虛，隔了會兒，才啞聲道：“我并未做什么。”

    宿衡頓了頓，神情仍是沉穩(wěn)：“師兄將汲蘭芝打擊得信心盡失，一場比試過后便不肯再來極意宗，說要閉關(guān)，不得突破不會再出碧霞苑一步。”

    “只是想知道她是何種境界。結(jié)果不過如此?！?/br>
    “忽然在燕兄面前喚師弟‘阿衡’，讓他自覺我與他不比與你親近?！?/br>
    “……以前我也是如此叫你。只是一個稱呼便能讓你們生分？”

    “柳絮……”

    “擾人?！?/br>
    “朱宗主的聘禮……”

    “不入流的東西?！?/br>
    他們一問一答，越發(fā)簡潔快速起來。姬無的語氣也是越發(fā)冰冷，似是對宿衡的追問感到厭煩，甚至不愿再看他，將目光撇向了一旁。

    最后兩相沉默，宿衡落在姬無臉上的視線漸漸涼了下去。被姬無察覺到，抬眼一看，卻發(fā)現(xiàn)宿衡連笑意都收斂了幾分，如玉白皙的俊美面龐顯出冷淡之意。

    宿衡樣貌生得極好?！@是姬無一直便知道的事實。他小時候從長相便討人喜歡，即便是下山入學(xué)的頭幾個月，跟不上同年齡的學(xué)習(xí)進(jìn)度而遭人恥笑，也是一句“繡花草包”。如今更是氣度不凡：平日里笑意盈盈，便是光風(fēng)霽月的君子；收了笑容，擺出清冷漠然之相，又成了高不可攀的修道之人。

    姬無被宿衡的目光看得心中凜然，不知應(yīng)說些什么。好在他也一向并不需要說些什么，便一直沉默。

    “原來如此，”宿衡說這話時，語氣尚且聽不出來什么，可他很快便嘆了口氣，將遺憾之情全然擺在了面上，“是師弟自作多情，誤會了師兄的種種好意?！?/br>
    姬無沒有接話，看見宿衡面露遺憾哀愁，卻又有一股矯揉造作的虛假之意，十分怪異，惹得他心中也被堵塞了一般苦悶起來。

    “不如師兄替我選吧。”宿衡突然道。

    “……什么？”

    宿衡笑起來，眼中卻沒什么波動：“師兄似乎總是不滿我的眼光，我也總不可能枯等幾百年的殘月吞日之相，日日去泡冷泉，那便交給師兄替我選一個中意的好了。本來提親說媒也是父母之事，現(xiàn)在我只有師兄，長兄又如父，替師弟尋一良人，自然也是合理的。”

    他這一席歪理說得姬無啞口無言，甚至一時之間找不到理由拒絕，胸口涌上一股惱意。

    宿衡又說：“也好叫人心死?！?/br>
    姬無愣住，直直看著宿衡那張再度冷淡下來的臉，“這是何意?！?/br>
    “師兄似乎一直不知道我為何要成為掌門?！彼藓馄届o道。見姬無皺眉沉默，他嘴角勾了勾：“是了，過去問過，我卻羞于告訴師兄，在此事上面撒謊了。事后日日后悔，便告訴自己以后不能再愧對于本心?！?/br>
    “你要告訴我原因？”姬無感覺怪異，只能如此問道。

    宿衡表現(xiàn)越發(fā)風(fēng)輕云淡。他過去雙眸如湖水，溫柔繾綣，泛著星光，此刻便如清風(fēng)明月，帶著涼意一飄而過，遠(yuǎn)遠(yuǎn)的握不在指尖。被如此看著，姬無幾乎難以呼吸，面上顯出難堪的困惑郁色。

    宿衡仍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他，不為所動：“不是，師兄不必知道原因。不過是我忽有所感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