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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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子就這樣自然地過。 倪椿似乎從那天起就突然忙了起來——連著幾天不著家。 要不是她有時候會打電話,倪連都要以為她參加了多危險的任務了。 有幾天過去,從某一天又是一個節(jié)點,倪椿不再打電話回來,倪連也開始打不通她的電話。 他很擔心她——避難者,哪個不擔心庇護所突然塌掉呢? 倪椿這時候已經(jīng)在阿富汗執(zhí)行一個維和任務了——她不是專業(yè)的維和警察,這次是作為特警隊伍中選拔的后備軍過去的。 她為什么要去?經(jīng)途顛簸、社會混亂,阿富汗能帶給她什么? 你拿這個問題問她周圍的人,誰都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這算是倪椿的秘密。 她的白月光在阿富汗——半個文人, 半個畫家,是個名副其實的做藝術的。 倪椿總是下意識地覺得拿筆的藝術家是弱勢群體。無論性別是男是女,筆桿終究無法充當真正的武器,去對抗社會中的任何事物。 縱使筆下生花,也難以改變他們本性里脫節(jié)和笨拙的一面,他們的靈魂仿佛只能在文字和色彩里盛開,在社會和現(xiàn)實中,卻一文不名。 他們書寫著華麗或樸實的形象,講述著真實和虛假的故事,他們與此作伴、甚至以此為生,他們干著最高尚的事,卻總不免受到并不高尚的對待。 有口難開。 所有困難、不喜歡,都沒法得到順利解決。 只因為他們做的是拿筆的藝術,那是什么? 只會動筆啊,不會講話、更不會動手。 他們把所有的思想和邏輯灌注在筆尖,以不足一毫米的圓點構筑出符合心意的微小世界。 似乎只有在這個微小世界里,他們才能真正的快樂。 倪椿不知道自己是迷戀上那人的什么氣質(zhì),八年多來,竟然從沒放下過這份單向愛戀。 她想要給她微小世界意外的快樂——至少是抵抗不快樂。 她到了喀布爾。兩天急訓加一周任務之后,趁著走之前的自由活動,倪椿聯(lián)系上了那人。 她的名字叫舒玖。 倪椿和她約在一個中間地帶的咖啡廳。 一襲白衣、黑發(fā)過肩,并未像倪椿想象的那樣披著阿富汗婦女慣用的布卡——這是二人高中畢業(yè)后,倪椿第一次見到久違的人。 舒玖在桌前站定,右手按住胸口,向倪椿頻頻點頭,道:“愿真主保佑您?!?/br> 倪椿起身回禮。 “你過得還不錯吧?畢業(yè)之后聽說你考了警校?!笔婢料乳_的口,邊用匙子攪著咖啡面上不算精致的拉花。 “還不錯,這次來走個維和任務?!蹦叽槐绕饋砭陀行┚兄敗鎸ο矚g的人都會產(chǎn)生緊張,“你最近在做什么呢?” “嗯,我聽說了,”舒玖抿了一口咖啡,微微皺了下眉,“我現(xiàn)在在駐阿富汗大使館政治處工作?!?/br> 倪椿有些震驚,“那你不畫畫了嗎?” “畫啊,這也不沖突。”舒玖微微一笑,目光望向倪椿的眼睛里。 “我以為你不會喜歡這種工作的?!蹦叽挥值溃劬]敢回視,往下偏了偏。 “還可以,總歸是為了生計,”舒玖又輕笑一聲,“勢單力薄的畫家在阿富汗要靠什么活呢?” “也是啊哈哈,”倪椿干笑,突然就覺得氣氛有些尷尬。 “你喜歡我?!蹦叽惶ь^看她,臉上混合著被看穿的驚訝、尷尬和期待下文的驚喜。 “你喜歡我。對吧?”舒玖又說了一遍。 “對。”倪椿在面上盡量保持得體,手上卻忍不住抓緊了警服的褲縫線。 只有在這個人這里,她才能有這樣豐富的情緒。 “可我沒法喜歡上你,”舒玖接著說,“我不知道你因為什么喜歡上我,或許由于某個契機,你對我的一些特點加以延伸進行主觀臆測也說不定。人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那面,然后無限延展,制作出符合自己想法的平面人。對嗎?” 倪椿聽得見她的話,堅定自信,看似征求意見,實際上只是強硬地拋出自己的觀點——政治處待久了的結果吧。 “跟政治處沒關系,”舒玖好像能看出她內(nèi)心的想法,“我這個人一貫是這樣的,你并不了解我,你們都是這樣,一些人把我想象成虛弱需要保護的矯情文人,另一些人把我想象成熱情洋溢、浪漫主義的畫家,我都不是。我只是個普通人,有私心、也有俗欲,最沒有的就是你們想象里的,那種藝術氣質(zhì)。我既不想要誰的保護,也不愿去保護誰?!?/br> 倪椿此刻羞愧多于震驚。 或許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喜歡上舒玖這件事上,主觀遠大于客觀。 為什么會喜歡呢? 難道唯一剩下的感情,也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嗎? 倪椿有情感缺失癥——這算是青少年時期的多發(fā)癥,但倪椿到了現(xiàn)在的年紀還是沒好,——她很少感受到人類之間深刻的情感——愛情、親情、格外重的友情,她都有心無力。 喜歡上舒玖的那刻,她覺得,這病大概是有救了。 她總向舒玖獻寶,很多事情都殷勤至極。 她總想把舒玖護在羽翼下,又希望舒玖過得自由。 她付出、給予,幾乎不求回報。 她以為這就是愛情,暗戀在心里被她愈演愈烈、熊熊燃燒。 她沒想過這些都是自己幻想的——在無數(shù)個灰色空洞的日子里,干枯的灰塵,阻塞的天窗,她借舒玖的形象,幻想了一段感天動地的暗戀故事。 在這個故事里,她們愛著、又相互救贖著。 多爛俗的梗。 可那份假的情感。多真呢! 多真呢! 它假得多真! 倪椿不禁想苦笑,卻有些牽不起嘴角。 “回去吧?!笔婢镣蝗坏?。 兩杯咖啡幾乎都絲毫未動地擺著,那是這兩個人的兩種不適應。 倪椿慌慌張張地跑了,到街上才迫于國際警察的衣服勉強慢下腳步。 又空了。 倪椿的心里又空了。 靈魂在這八年多好不容易塞滿,現(xiàn)在也輕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 “回去吧?!彼龑ψ约赫f,又似是復述那人的話。 說完了也不知道該回哪兒。 她本來想這一年過去就逐步移居到阿富汗的。 現(xiàn)在又打消了。 又空了。 計劃也空了。 不是落空。 是沒有了。 不知道還有什么應該做的了。 ... 倪連看著路邊石凳上坐著不肯走的倪椿,無可奈何地蹲下來,——半小時前,倪椿的同事給他打電話叫他來接人——因為他跟倪椿同姓、又在星標聯(lián)系人里。 “春姐,”倪連道,“回家再坐好不好?這兒涼?!?/br> “做?對,我要做!”倪椿好像突然得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手腳并用起來,試圖用身體說服面前的人,“我們做吧!你長得很漂亮?!?/br> 倪連好不容易制止了她。兩人不可避免地處于一種尷尬的姿勢。 “你真可愛?!蹦叽豢粗哌B凍得發(fā)紅的臉頰,眼睛閃閃發(fā)亮起來。 空氣里都泛著帶冷氣的甜味兒——像是冬季的冰激凌的感覺,刺激又甜膩。 這種甜在倪椿親上來的那刻達到了頂峰——又多了一絲醉醺醺的、酒氣。 “這是給你的獎勵。”倪椿這時候已經(jīng)被背到背上了。 “什么獎勵?”倪連扭頭問她,也沒指望她會回答。 “可愛獎。”倪椿在他頭頂笑了,笑得他的大腦神經(jīng)都有些麻。 ... 到家之后,倪連把倪椿放到臥室的床上。 “這是哪兒?”倪椿突然問道。 “你家啊,春姐?!蹦哌B回答,只當她是喝醉了不清醒。 “你騙我,我沒有家?!蹦叽蛔ё∷?,把他拽得被迫俯下身來。 倪連被倪椿的表情嚇得一驚——無窮無盡又無欲無求,空洞蒼涼得過分。 他抱住了她。 “你喜歡過一個人嗎?”倪椿開口,聲音與往常沒什么不一樣,卻讓人莫名覺得傷感。 倪連身形有些僵住,他退回來面對著倪椿。 “沒有。”他聽見自己說。 “我也沒有。”這是倪連沒料想到的——他剛剛還以為倪椿是受了情傷。 他松了一口氣——自己都沒意識到。 還沒等他意識到,倪椿就又開口:“我想在我的房子里,買很多懶人椅,買一個帳篷,買兩個冰箱——一個放在影音室、一個放在廚房,我還要買很多掛毯,然后,再養(yǎng)一只貓......”倪連一樣樣聽著,這些東西都是倪椿家里有了的——除了,一只貓。 倪椿還在繼續(xù)說:“我聽人說,貓是要喜歡主人的。” “我想讓你當我的貓。” “你喜歡我好不好?” 黏膩的空氣在今晚真是讓人呼吸困難。 倪連聽過很多動人的情話,從小學到高中,不乏女生向他表白、男生也有。 可他們?nèi)际桥踔喑莵淼?,一本正?jīng)、禮貌又得體地屈下身來,問他:請問,你愿意嗎? 沒有一個人像倪椿這樣,搖搖晃晃、神志不清,像是霓虹燈下超速駕駛著紅色跑車的人,她在他面前停下車,一手掐著煙卷,向著他噴出一口煙酒混合的氣息。 她就坐在駕駛座上,眼神看不出太多情緒。也沒有說太多話,甚至這兩三句根本算不上是情話。 可倪連莫名地就被吸引住了,他毫不猶豫地坐上那輛跑車的副駕駛,乖順得像一只貓。 “好?!彼f。 換來了一個真正混合著煙酒氣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