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許是因為謝堯實在是太疲憊了,原只是想躺一會兒,卻不成想一會兒,呼吸便開始變得舒緩了起來。 柳寧察覺到謝堯的呼吸變得綿長起來,便小心保持著自己的動作,然后敲了敲車壁。 前簾很快便被拉開,進來了一人之后,又迅速將前簾放下,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漏了幾縷涼風進來,讓謝堯哪怕在睡夢中,都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來人是個容貌普通,勉強稱得上清秀的雙兒,雖說身段還算窈窕,但因為長相實在是太不打眼,尋常來說,是不會作為謝家這種大戶人家的貼身家奴,更何況謝堯還是謝家小一輩里唯一的爺。 貼身家奴一般就默認是爺?shù)耐ǚ?,在爺成年之后,就會被收入房里。所以,最開始柳寧將人帶給大爺?shù)臅r候,大爺初時是百般不愿意,但是謝堯體弱,柳寧同大爺說了這位家奴醫(yī)術了得,再加上他搬出了自家遠在皇宮里的胞弟,才讓大爺松了口。 大爺松口無非兩個原因,只是一個通房的位置換取堯兒的命實在是劃算,其次,反正家奴家奴,實在不成自己再給堯兒物色幾個膚白貌美的,倒也不必為了這個得罪一直以來為自己任勞任怨照顧謝堯的夫人,不然若是生了間隙,自己在府上還好,若自己不在府上,柳寧將氣撒到堯兒頭上可如何是好…… 可惜,還不等大爺將想法落到實地,他便沒了。 大燕國雖然有三類人,但各行各業(yè)卻并無性別要求,連軍隊里都有爺,有雙兒,有女子。 謝府是商戶發(fā)家,亂世之中,一朝入仕,同先帝倒是有過命交情,這么多年來,倒也算是官運亨通,再加上謝府擁有三位爺,一直以來都是多方交好的對象。 雖說謝府有三位爺,但老二文弱,不堪大用,老三風流,這么大個人了還需要自己的哥哥給自己收拾殘局,也只有謝家大爺勉強可擔大任,繼承了謝府傳下來的爵位,謝家大爺這兩位弟弟雖是扶不上墻的阿斗,但心地卻不壞,更何況也明白若是離了大爺自己什么都不是,一家人相處的倒也算和和氣氣的。 柳瑜早在柳寧嫁過去之前,將這一切打聽的明明白白。 柳寧性子軟,人又老實,若是找個強勢的,柳瑜怕自己護不住他,但他又不想委屈自己的親哥哥,最后挑挑揀揀,挑中了謝府。但沒人想到,謝家大爺就這么突然地沒了,在他回京述職的路上遇到了山洪,連人帶馬車沖下了山崖,就這么沒了。 聽到消息的柳寧一陣頭暈目眩,抱著謝堯的手都開始微微顫抖,讓本就睡眠不深的謝堯一下子睜開了雙眼,在他的懷里坐直了身子。 謝堯因為長期病弱,小臉蒼白,他抬眼看向失魂落魄的母父,開口道,“怎么了,母父。” 柳寧低頭,便看到了謝堯平靜又帶著幾分疲倦的雙眼,他低下頭輕輕吻了吻謝堯的額頭,然后摟緊了謝堯,不知道是安慰謝堯,還是安慰自己,“沒事兒,沒事兒,凡事兒有母父在呢?!?/br> 按照大燕的律法,一旦亡夫,他作為一個未誕下孩子的雙兒,只能選擇要么歸到新任家主的后院,要么被遣返娘家。若是選擇了后者,他怕是再也見不到堯兒了,柳寧慌了神,抱著堯兒就急匆匆進了宮,他向來沒有他這位胞弟有主意。 誰知,柳瑜可比他淡定多了,似乎早就猜到了他這位哥哥定會來找他, 此時此刻還有心思品著茶,從他懷里接過謝堯逗弄,他親了親謝堯蒼白的臉,冷笑著說道,“慌什么?誰說你沒有孩子了,堯兒不就是你的孩子,現(xiàn)在大爺死了,你不是還有堯兒嗎?” 柳寧一時間瞪大了雙眼,好半響,才明白了柳瑜的意思。 爺兒是唯一能讓人生育的一類人,數(shù)量稀少,按照大燕的律令,若是沒誕下孩子的雙兒在喪夫之后,可以選擇歸新一任家主,或者返回娘家。若是誕下了雙兒,就算選擇回娘家,也不能將孩子帶回娘家??扇羰钦Q下了爺兒,又喪夫……按照律令,夫死從子…… 只要他咬死堯兒是自己生的…… 他看向了柳瑜,只見柳瑜根本沒再看他,只是逗弄著謝堯,皺著眉頭不滿道,“堯兒怎么還是瘦弱?那些人怎么照顧的?”說著,還看了一眼正在愣神的柳寧,將因為關心母父所以張望著的謝堯往自己懷里一按,然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今晚,你跟堯兒就歇我這兒吧。" 柳寧望著柳瑜轉身的背影,默默垂下眼,在心里下定了決心。 一年內,謝家接連沒了兩個人,意夫人和謝家大爺,謝家二爺接連失去摯愛和至親,那個文文弱弱的爺兒似乎都滄桑了許多,幸好二夫人是個掌事兒的,將謝府里的一切都打理的緊緊有條。 柳寧抱著謝堯請辭,說是堯兒喪父心中悲痛,身體難免受到了影響,又恰逢謝堯得了玄清觀高人的青睞,想要帶謝堯去道觀養(yǎng)養(yǎng)身體。 謝二爺明白,這位嫂嫂是為了避嫌,謝堯如今是謝家唯一的小輩兒,不容有失,思忖了片刻后,便答應了,臨行前還想讓柳寧多帶上些家仆,卻都被婉拒了。柳寧便抱著著謝堯,然后帶著謝堯身邊那名被賜名謝芒的貼身家奴就在柳瑜的安排下上了路。 這一走就是好多年,如今連堯兒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在道觀養(yǎng)了這么多年,這身體卻還是那么弱,讓人好不放心。 柳寧示意用眼神示意謝芒,讓謝芒過來給謝堯把把脈。謝芒立刻會意,跪在了謝堯身旁,將自己的手搓熱之后,才伸進了那件狐貍毛做成的披風里面。 披風很暖和,是柳瑜特意送來的一整塊珍貴的白狐貍皮,然后由謝芒一針一線縫制而成的。但是,謝堯的手腕卻仍然冰涼,謝芒忍不住皺眉想道,小堯的身體終究是太弱了,雖說這些年養(yǎng)回來了不少,一張精致的小臉卻還是蒼白的。 更何況,謝堯最近生自己的氣,更是不讓碰,不讓看,連柳寧拿出了這塊狐貍披風都沒好臉色,明明以往是他最喜歡的來著。 謝芒給謝堯把完脈,便抽出了手,替謝堯重新整理好了披風。 柳寧不方便動彈,只能用眼神詢問,謝堯情況如何。 謝芒拿出一個玉做的小瓶子在謝堯鼻尖晃了晃,確保謝堯陷入了熟睡之后,才小聲答道,“……不太好,堯兒本身身體就不好,近期心中又藏著事兒,再加上舟車勞頓?!?/br> 柳寧皺眉道,“那可如何是好,還有幾日才能到上京?!?/br> 謝芒小聲道,“怕是還有幾日……” 他們這一趟回京,是因為謝家家仆傳來消息說,謝家二爺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估摸著這幾日便要去了。早在謝家家仆來之前,柳寧就多多少少聽柳瑜提過謝家如今不太好過,謝家二爺本就身體不好,更是被謝家的擔子壓彎了腰。 大概經(jīng)過了二兒子的事兒,老太君終于明白強扭的瓜不甜,便讓上京數(shù)一數(shù)二風流的謝家三爺娶了個貌美無比的雙兒,只可惜娶了沒多久就膩味了,又開始出沒于這個青樓那個青樓的。 三爺人愛玩,又愛浪,沒過幾日又將花樓里那位最紅的小倌兒帶回家,納了妾。 三夫人不似二夫人,每天吃齋念佛,清心寡欲得很,竟然讓一個妾室壓到自己頭上去了,被欺負的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若只是這樣便也罷了,三少爺這樣了還不收心,被酒色掏空了身體之后,便在某一日清晨突然去了。 聽說死,都還在記掛著他家里頭那個跟個妖精似的小倌兒。 接連喪子,老太君本就不大好的身體更是一病不起,沒多久也便去了。 按道理說,柳寧應當在三少爺和老太君沒了之后,就回去奔喪才對,卻被柳瑜止住了,他讓謝芒給配了兩方讓謝堯看上去病得兇險的藥服了下去,以此做借口回絕了來道觀傳消息的下人。 謝堯本身身體就不大好,禁不住長途跋涉的顛簸,再加上,謝府連喪好幾個人,多多少少讓柳瑜覺得晦氣,也不放心讓謝堯回去沾這個晦氣。 說這話的時候,柳瑜還斜了一眼默默站在一旁的謝芒,然后便扭動著只穿著一層薄薄的紗衣的身體坐在謝堯身上給他布菜,那還有當初嫌棄謝堯來路不明的樣子。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了,絕不會把這人當作如金冠絕京城、貴氣逼人的皇后娘娘,而是紅館出身的紅牌小倌兒。 謝堯已逐步長成,早在柳瑜安排的,潛移默化地交代下通曉了人事,只是因為病弱,謝堯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懨懨的,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面對能攝人心魄的柳瑜,謝堯輕輕掐了掐柳瑜腰部的軟rou,皺眉沉聲道,“坐好?!?/br> 柳瑜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體,手臂卻如同水蛇一樣地環(huán)上了謝堯的脖子,氣道;“我可是你舅舅!” 謝堯漂亮的眼睛看了柳瑜一眼,黑色的睫毛微垂,素來無波無瀾的眼睛仿佛蕩起了一層淺淺的笑意,“哪有你這么做舅舅的,母父都沒你能鬧騰?!?/br> 雖然謝堯的發(fā)展跟柳瑜設想的不太一樣,但不妨礙他對謝堯越來越沉重的,像是要溢出來的愛意,似乎是被謝堯蠱到了,他坐直了身體在謝堯臉上啃了一口道,“我不管,讓你欺負舅舅!” 對于柳瑜看上了謝堯這件事,柳寧絲毫不詫異,他們兄弟倆雖然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小眼光出奇的一致,所以自打他把謝堯帶進宮一次之后,柳瑜對謝堯的態(tài)度真的是rou眼可見地越來越好,甚至好幾次因為留了謝堯在宮里睡,駁了女帝的面子。柳寧向來不是個多有野心的人,比起希望柳瑜大富大貴,他更庸俗地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夠幸福。至于剩下的該怎么去做,就不是柳寧該cao心了,反正他這個弟弟永遠比他有主見,而且若不是這個弟弟,他怕是也遇不到謝堯。 此行回家,怕是再也回不了道觀了,畢竟謝堯作為謝家唯一的小輩,就算他不想,他也不得不接過家主的重任,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按照大燕律令,謝堯若是繼承了謝府,就不得不繼承他二伯和三伯屋里的那些人。 為此,他還特意跟自家弟弟商量過好幾次,但每一次卻只是讓柳瑜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然后皺著眉頭更快地推動著自己的出逃計劃,可謝堯終究是謝家人,他還是得承擔起自己作為謝家人的責任,這是連貴為皇后的柳瑜都無法阻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