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
4 雪,釋弢沒有見過,因為他不能在外界揭下眼上的符咒,否則濁氣會損壞他的雙眼,直接侵入他的大腦,造成嚴(yán)重的后果。 但他喜歡雪。這個獨屬于所謂“冬季”的神奇事物在他手心融化時,都會讓他體味到“寒冷”這個詞語的含義,以及聆聽到了來自自然對他這神明親昵的呼聲。 他能夠cao控天氣與季節(jié),這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他從有意識起就知道該怎么做,只是他一點也不理解這些東西是什么。 現(xiàn)在,活了千年的他,隱約懂了,他也喜歡上了它們。 距離他上次出門已經(jīng)三個月了。外面下起了雪,伏則緣知道他喜歡雪,這幾次來都會問他是否要出去。 釋弢知道自己若是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這家伙一定會半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并且給他身上又額外多綁上許多符。 他才不喜歡身體都沒法自由活動的感覺,他倒寧可事后除濁氣時忍下痛,所以他都以“不想動不想出門”為借口,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而后,某日他感知到伏則緣出了谷后,就麻利地從自己的衣柜之中取出了外出的衣物,穿上了身。他本欲就這樣踏出房門,想了想,又折返穿上了襪子與鞋子。 他兩只腳踝上都纏了符咒,所以就算他雙足在外界裸露,倒也不會被濁氣侵蝕。之前也從未有族長像伏則緣這樣執(zhí)著于讓他出門時穿鞋襪。 也罷了,誰叫現(xiàn)在負(fù)責(zé)他的族長是伏則緣呢? 他推開了門,寒風(fēng)撲面而來,地面是白皚皚的虛象,樹木植被的灰色輪廓比之前“看”到的要小上不少,頂上的淺灰色影子也全都消失不見了,他知道,這是樹葉掉光了的緣故。 祀堂附近無人,他慢慢地沿著石板路走,大約走了五十步后,前面有一面巨大的墻,它的整體是透明的,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只是它時不時晃動一下的灰藍(lán)色波紋,以及上面隱含的巨大能量全都凸顯了它的存在——這是伏則緣布下的結(jié)界,防止有人誤闖了祀堂。 不過這卻攔不住釋弢,他就直接穿過了墻。將要接近伏家族人所在的地界,他施了幻術(shù),掩住了面上的符咒,至于四肢脖子上的符,它們的能量體系與他面上的符完全不同,幻術(shù)與其相斥,因而只能用衣物遮掩住。 他就沿著道路走,迎面走來了幾名雜質(zhì)不少的人,是灰白色的,約莫修為不高,年紀(jì)不大。 他走遠(yuǎn)后,也能聽見他們在后面竊竊私語,“這人是誰?怎么像是以前沒見過?!?/br> “按理說不該,長得這么俊美,不應(yīng)該寂寂無名吧?!?/br> “天氣這么冷,穿得那么少,修為也不低吧?難不成是哪位長老的秘密弟子?” “對了!我之前聽我哥說過……” 類似的對話,他一路上聽了許多,他也不放在心上。倒是當(dāng)他走到了某個空蕩的地界,聽到身后有個破風(fēng)聲音的他,迅速反應(yīng)了過來。 朝他拋擲而來的雪球倏地停滯在了半空,而后垂直落到了地上。 一個稚嫩的聲音嚷嚷道:“你又賴皮!都說了打雪仗不能用靈力!” 釋弢心道,我沒有用靈力,我用的是神力。 他回過了頭,看到一個灰白色的純凈小人撲登撲登地朝他跑了來,一把抱住了他,“漂亮哥哥!你又來了!你到底住哪里嘛?” 這小孩也曾經(jīng)得了神眷,并被釋弢親自取名。按輩分,算是伏則緣的侄兒,名喚伏彬然。 釋弢擼了一把小孩毛茸茸的腦袋,道:“你好像長高了?!?/br> “那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都八歲了!修為都到二階一等了!我爹說族長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修為也和我一樣!” 釋弢心道,都八歲了?遇見時,他好像才五歲吧,時間過得可真快。 說起來,第一次碰到則緣,對方好像也才八歲左右吧。 周圍除了這小孩以外也沒其他人,正好釋弢也走得身子疲軟了,他索性背靠大樹,席地而坐,懶懶地說道:“不錯,繼續(xù)加油?!?/br> 小孩撲了來,小心地把他的衣襟扒開了一點點,仔細(xì)看了看他脖子上的符咒,然后在一旁坐好,慎重地問道:“漂亮哥哥,你真的不是被封印的妖怪什么的嗎?我問了我爹娘,他們說沒有人類會被符咒所縛?!?/br> 曾經(jīng)這孩子還只知道與他瘋鬧玩耍,現(xiàn)在也知道探索這種問題了。 釋弢想到的是,八歲的伏則緣也同他說過類似的話,難不成這個年紀(jì)的人類幼崽都是這樣的思維模式嗎? 于是,企圖嚇小孩玩的他給出了與當(dāng)年一模一樣的答案,“是啊,我是被你們伏家鎮(zhèn)壓了千年的大妖。千年前,我為禍人間,你們伏家先祖把我給封印了?,F(xiàn)在封印松動了,我就跑出來了。啊,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完全從封印中掙脫了!” 此言一出,果真是把小孩給嚇到了,他跌坐到了地上,許久無聲,后怯怯地說道:“那,那,等你從封印中完全掙脫……” 釋弢露出潔白的牙齒,森然一笑,“我要報復(fù)你們伏家!我要你們血債血償,報封印我千年之仇?!?/br> “我,我們族長可厲害了!就連外面的所謂天下第一劍修都接不下我們族長的一劍,他一定會阻止你的?!?/br> “你們族長又算得了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從封印里出來了。” 說到這里,釋弢忽然似有所感地扭過了頭,然后“看”到了一個黑濃的影子——是伏則緣。 小孩宛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呼:“族長救命!有妖怪!”隨即,一溜煙地跑到了伏則緣的身后。 釋弢意識到自己被伏則緣給算計了。 對方出谷,萬萬沒有這么快就回來的道理。多半出谷是假,趁機(jī)抓出門的他個正著是真。 ——這任族長當(dāng)真不得了,也沒見有哪個前任族長干出這種事。 他就聽伏則緣簡單地對孩子說了聲:“他不是妖怪。彬然你先回去吧。” 小孩看釋弢滿臉的沮喪與無趣,一點也沒有緊張畏懼的樣子,就意識到自己被騙了,懊惱地一跺腳,“我就知道你是騙人的!壞蛋!”說罷,他就跑走了。 他對釋弢的身份感到好奇,因而他假意跑了一陣,便悄咪咪地躲到了某棵大樹后,將靈力運(yùn)到了耳上,企圖偷聽他們的對話。 他的這些小伎倆自然瞞不過伏則緣,后者直接在周圍布下了一層結(jié)界,然后單膝跪下了身,低聲喚釋弢道:“釋弢大人?!?/br> 無論是出于對釋弢身體的擔(dān)心,還是自己的私情,伏則緣都是希望在釋弢出門時,自己能相伴左右的。只可惜神明大人并不喜歡他陪。 他曾經(jīng)同釋弢說的話不假,時至今日也是他平生最大的心愿。他希望能與釋弢一道看遍天下的風(fēng)景。 如今,釋弢每三個月至多在外界待一個時辰。 盡管只有一個時辰,就算只有一個時辰,他也希望能夠與他一道看,而非是他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日地相處于那方寸之地。 神明本該擁有一整個世界,可他的神明只擁有那間狹小的祀堂。 “我才出來不到一刻鐘,你可別想現(xiàn)在就讓我回去?!彼犚娝@般說道。 他的神明還在擔(dān)心他又將他困到了那祀堂中去。 而他直接在對方的身側(cè)坐了下來,說道:“釋弢大人,我陪您。” 釋弢好似有些驚訝地看向了他。 神明眼上的符咒未揭去,只是施了幻術(shù),伏則緣分明能看見他漂亮的雙眸,濃密的眼睫毛根根分明,卷翹纖長,好似是蝴蝶的羽翼,瞳仁黑亮如星子細(xì)碎地灑在了夜色之中。然而,伏則緣對他觀察得再仔細(xì)不過,能夠看出這與他真正展露出眼睛時的區(qū)別來。 ——當(dāng)他眼睛真正落到人類的身上時,只怕沒有誰能夠不被勾魂攝魄,不被其蠱惑,丟了心智。 伏則緣垂眸給神明理了理剛剛被無知小童扯開了的衣襟,為他遮住了脖子上的符咒。 小孩說的是對的,在這世上唯有妖怪才會被符咒所束縛。 然而,釋弢貴為神明,卻也同那些低賤的妖有相同的待遇。 他為此心如刀割,釋弢倒還頗有興致地同他道:“你小時候和那孩子真像,一見我,也問我是不是妖怪。不過你比他聰明得多。” 誤以為神明是妖,這是伏則緣最為不堪回首的一段回憶。 他別過了頭,低聲道:“釋弢大人仙姿佚貌,又豈會是妖?” 釋弢對于樣貌素來沒個什么概念,他摸了摸自己柔軟的臉頰,想起常常有人說他長得好看,便問道:“我長得好嗎?” 伏則緣答:“世上沒有人能及釋弢大人之萬一?!?/br> “那你長得好嗎?” 伏則緣反問:“釋弢大人覺得呢?” 這可問到他的死xue上了,釋弢詭異地沉默了。他覺得伏則緣和他的先祖長得一模一樣,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的——但是他的傳承記憶告訴他,人類長得不一樣。 “應(yīng)該還不錯吧。”他用不確定的語氣說道。 伏則緣眸眼的光芒黯淡了些許,嘴上說道:“我與釋弢大人自是沒法比,但比其他人類還是大大有余的?!?/br> “那也挺好?!贬審|也沒個概念,隨口回了一句,手上暗搓搓地捏了個雪球,然后砸到了毫無防備的伏則緣身上。 伏則緣怔住,“釋弢大人這是……” 釋弢有了力氣,站起了身,用理直氣壯的語氣說道:“你把我的玩伴給趕跑了,所以你要陪我玩。打雪仗,記得不許用靈力?!闭f罷,他又彎腰抓了一團(tuán)雪,扔向了伏則緣。 這次,伏則緣迅速地躲開了,他作勢要抓雪,釋弢忙不迭地跑開了。 看到這番景象,伏則緣低低地笑了起來。 近些年,在機(jī)緣巧合下,他在天下名聲大噪,是以族內(nèi)對于“讓伏家出世”的呼聲很高。想來,只要伏家出世,就定能成為天下第一家族,而他作為族長,就將成為天下霸主,享有無上的權(quán)與力。 然而,做什么霸主,享受什么權(quán)力,這些都不及眼前這一幕叫他滿足欣喜。 “釋弢大人,您不是說不能用靈力的嗎?” “我沒有用靈力,我用的是神力!嘶,好啊,你偷襲!” 釋弢體力差,不過一會兒就氣喘吁吁,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暫停暫停,我休息一下?!?/br> 伏則緣倒是氣息平穩(wěn),一切如常,他走到了釋弢身旁,按住了他的額頭,不過片許,他便低聲說道:“釋弢大人,已經(jīng)有濁氣侵入您的身體了,是時候該回去了?!?/br> 釋弢確實感到了頭暈,聞言,他失望地嘆道:“那好吧……” 伏則緣抿了抿嘴唇,在他身前蹲下了身,“我來背您?!?/br> 釋弢伸出了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伏則緣托起了他的腿彎,穩(wěn)穩(wěn)地將他背了起來。 釋弢頭暈?zāi)垦?,便懶洋洋地將下巴擱到了對方的肩膀上,正在這時,只聽他用一種發(fā)誓般的口吻說道:“釋弢大人,總有一天,我會讓您想要在外面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會讓您看到雪,看到四季,看到谷外的車水馬龍,世事繁華——您是神明,是世上唯一的神明,您應(yīng)該被世人尊崇敬仰……我會讓您摘下身上的符咒,不會讓您再被輕賤為骯臟的妖邪?!?/br> 釋弢沉默了片許,方彎了下唇,應(yīng)道:“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