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想斬草除根
進了大門,陳知收起臉上的笑意,她嘴上跟許昂然保證自己會想辦法,但對于自己能否兌現(xiàn)諾言并不自信。 要對霍家趕盡殺絕,她有可能會失敗,更有可能會死亡。 壓力撲面而來,被她壓下去的那股隱隱約約的頭痛加倍地反噬回來,在她推開家門的那一刻陡然變得尖銳,陳知倒吸一口氣,抱著膝蓋蹲在玄關干嘔。 整間別墅都沒亮燈,陳行赤著腳從樓梯上下來,游魂一樣沒發(fā)出半點聲音。 蒼白、瘦骨嶙峋、眼睛里閃著奇異的光,像個癮君子。 他走到陳知面前,聲音也是啞的,不同于賀啟醇厚的煙嗓,而是由于前些年聲帶受過傷,一種撕裂一樣的喑啞,像風燭殘年的老人。 “稀客。” 陳知在哭,她不是很想在陳行面前哭,但rou體違背理智,靈魂在冷漠俯瞰痛苦。人無法控制自己命運就算了,怎么會連身體也控制不了?太陽xue爆炸一樣突突,神經(jīng)牽扯了淚腺,一切都是身體機能自己的反應,與意志毫無干系。 陳行“嘖”了一聲,很看不上她這副軟弱的喪家犬模樣。 但他沒有轉(zhuǎn)身就走,而是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想不明白一件事。 她怎么還有能力愛人呢?那種無聊虛妄的東西,還不肯舍棄嗎? 陳知試圖走回房間,一站起來就眼前發(fā)黑,世界天旋地轉(zhuǎn),方向感短暫地迷失,然后視野里是歪斜的地磚。 硌人,客廳歪了,被扶住了,許昂然,霍家,賀啟,電影還沒拍完,思緒好吵,頭疼,神經(jīng)要爆炸了,能不能停止思考,哭得像個小孩子,好難受,為什么控制不了。 她額頭抵在他胸膛,陳行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陳知脖子上,以一種格外僵硬的姿態(tài)扶著他這個幾乎不跟他親近的meimei。 陳知還在哭,這回連抽噎都控制不住了,混亂之中仍能分出一分精力慶幸陳行沒說話,靜謐的夜晚、她腦海里爆炸一樣的思緒和她崩潰的哭聲排列分明,仿佛有什么東西將她從軀殼里拉出來,強迫她審視這糟糕的世界。 跟許昂然在一起好像是一種透支和揮霍,她的生命和熱情在離開他之后就停滯了,取而代之的是加速的下墜。 要命了。 恍惚間這些喧嘩像被真空的玻璃罩蓋住了,嘈雜、但是與她無關,她一時之間只能聽見下墜的風聲,過了很久——她的時間感知能力也紊亂了——才反應過來那只是極淺的呼吸聲,脆弱到好像一碰就碎。 然后她才意識到有雙手從深淵里伸出來托住了她。 在顫抖。 頭疼像見了惡鬼一樣退散。 ……停止下墜了。 她從陳行懷里退出來,陳行面無表情,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但她身上殘留著擁抱的溫度。 看她站穩(wěn),陳行露出了看垃圾一樣的神情,生怕沾染了她的軟弱,淡漠地解著袖扣往洗手間走去。 即使是深夜他仍舊穿著整齊的襯衫長褲,像中世紀古堡里的吸血鬼,扣子一絲不茍扣到最頂層,好像露出來一點肌膚就會被愛意灼傷。 陳知綴在他身后,停在門邊看鏡子里他手臂上清晰可見的血管,沒忘記自己要商量的事:“霍家回來了?!?/br> 他一遍又一遍地洗著手,好似那雙手被濃硫酸碰過,水流聲蓋過他的聲音:“知道。” 陳知摸不準他的態(tài)度,不喜不悲,也沒有憤怒,像在說無關緊要的人。 緊接著,陳行關了水,慢條斯理地將手上殘留的水漬擦干凈,再正常不過地說著話:“電影不拍了,你最好就待在老宅?!?/br> 沒聽見陳知說話,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為她外溢的憤怒感到不可思議:“那種商業(yè)片,不拍就不拍了,有什么惋惜的必要?” 陳知一時之間都不知道是因為商業(yè)片這個令人跳腳的詞還是他這高高在上的掌控而生氣,等她回過神來,她聽見自己對著陳行說:“陳行,不是誰都跟你一樣沒有正常的人類感情。” 思維短暫地停止了一瞬,說出口之后她也意識到自己最近好像確實越來越難以控制情緒了,她本不該這么輕而易舉被陳行無心的話激怒的。 畢竟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陳行倒是沒多大生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脖子——正面看那一點殘留的紅痕更清晰了:“……毒啞了真是個不錯的提議。” 他還心情很好地朝她笑:“——跟我一樣就行了,不會真的讓你說不了話的?!?/br> 完全無法正常交流,一說話就是諷刺、憎惡和威脅,陳知深吸一口氣,不意外車里有定位和錄音,也不想繼續(xù)跟他多話,轉(zhuǎn)身就往樓上走。 陳行影子一樣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后:“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是我對你太好了,你才覺得我做不出來這種事?” 陳知停下腳步,眼里是跟他如出一轍的淡漠:“反正你想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功的,我的想法重要嗎?” 陳行面色變得古怪:“……你在責怪我嗎,陳知?” 他靜靜凝視著她,十分寬容:“你當然有一些……喜歡沒用的東西的權力,想去就去吧,我可以多派點人手保護你?!?/br> 陳知覺得反胃,她今晚身體狀態(tài)真是糟糕透了,頭疼乏力、渾身發(fā)冷,現(xiàn)在連胃也開始隱隱抽搐,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去放藥的柜子,一股腦地把止疼藥、胃藥往嘴里塞,直接干咽下去。 然后她在柜子里看見了一包大麻。 就那樣零散放著,顯然是拆過封的,這一晚上喜、怒、哀、懼、驚交雜,她情緒直接過載,茫然地扶著頭,緩緩跪在地上,下一秒,世界變得昏暗,她徹底失去意識。 醒來之后是熟悉的自己房間,窗外陽光和煦,她坐起身,眼前黑了黑,一緩過來就往陳行房間跑,路過藥柜的時候停下了腳步,顫抖著拉開抽屜。 那包大麻已經(jīng)不在了,也不知道是被處理了還是用完了,其他藥還是原樣,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推開陳行房門,里面沒人。她房間被陳行裝飾成了東方的凡爾賽宮,他自己房間倒是簡潔得像個快捷賓館。陳知直接開始翻箱倒柜,在床頭柜里翻出了幾瓶不知道是什么的藥,標簽撕得干干凈凈。 她手抖得厲害,下意識撥給陸銘,意識到不妥后又立刻掛斷,翻遍通訊錄找不到一個能讓她放心的人。 所有的社交圈子都是屬于陳家的,這時候唯一能找到的人選居然只剩下一個沈章潤。 她每樣藥各取了一片,揣進口袋里,鎮(zhèn)定地將房間恢復原樣,一間間房間摸過去,臥室、衣帽間、書房、浴室,全部空無一人,樓下客廳、餐廳、廚房、藏酒室也空空蕩蕩。 這么大一個家,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手機上顯示才剛早上六點,正準備撥電話給陳長,就看見他快步拉開門走了進來,步履匆匆,身后跟著助理和私人醫(yī)生。 看見她在沙發(fā)上,他腳步一頓,溫和問她:“醒了,怎么不多睡會?” 陳知搖頭:“陳行人呢?我有事要問他?!?/br> “在徐陽那剛做完檢查,他身體有點小毛病?!彼噶酥干砗蟮乃饺酸t(yī)生,讓他上前來給陳知體檢,陳知任由徐陽給她抽了一管血,又拿著便攜的儀器測量其他的數(shù)據(jù),想起那幾瓶藥,總覺得不只是小問題,又魂不守舍地想著大麻的事情。 陳行是瘋,但向來厭惡一切煙、酒、乃至娛樂這種消磨人意志的東西,對這種成癮性的藥物更是深惡痛絕。 他唯一所熱愛的,只有殺戮和玩弄人心,自大到相信他自己本身就是絕對理智,也讓她不可抑止地懷疑—— 萬一陳行就是愚蠢到想要證明他自己能不受一切東西的控制呢? 不會的。她在心里自我安慰。 在一切沒調(diào)查清楚前,她暫時還不想將這事告訴陳長,抬頭看了一眼似乎一夜沒睡的大哥,聽見他語氣平常,問:“昨晚又跟陳行吵架了?” 那種家常便飯的程度也算吵架嗎?陳知茫然地眨了眨眼:“霍家好像有點動作,我本來想問他知不知道這事的?!?/br> 陳長點了點頭:“你也知道了。那換你來做,你有陳行當年的魄力嗎?” 被拿來和陳行作比較永遠是一件令人不爽的事,她承認自己沒有陳行的魄力,但也看不慣他的手段,陳知搖頭:“平心而論,他給陳家迅速積累了地位和權勢。但是如果是我,我不會因為姜柔……”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她和陳行本質(zhì)上就是一類人,偏激又極端。 她不會因為姜柔做到這個地步,但會因為許昂然。 表面上不齒于陳行的行徑,其實不過是正在試圖以一種溫和的方式走他走過的路,冠以正當防衛(wèi)的名號,滿足自己的私欲。 她和陳行是同一個家庭養(yǎng)育出來的兄妹,但陳行人生的前九年她從未參與過,只在朦朧的回憶和他人的口述中隱約知道,陳行是被父親忽視、被母親厭惡著長大,沒有享受過親情。他敏感多疑、自大冷漠的人生底色,早就在她出生以前就成形了。 憤懣和羞怒不停飼養(yǎng)著卑劣的自尊,他無時無刻不在質(zhì)問自己:我有那么不堪嗎?于是最后變成了偏執(zhí),一定要用什么去證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姜柔的離去不過是陳行心里最容易引爆自尊的一個點。姜柔之于陳行,正如許昂然之于她。無論正面或者負面,愛意或者恨意,洶涌的感情最后都變成了符號化的執(zhí)念,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人生指針。 這樣想來,她對許昂然的感情也不盡然是愛情,里面摻雜了太多。與其說她愛許昂然,倒不如說她更愛那個向著許昂然而去的自己。 眼見陳知閉上了嘴,陳長慢悠悠問她:“如果是你……跟他一樣,什么也不給你,沒有錢,也沒有人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站在叢林里,她才意識到,即使什么都不給她,她也擁有著得天獨厚的資源。 比起十八歲的陳行,她足足多出來七年的人生,這七年她的人生看似停留在原地不動,但已經(jīng)積蓄了足夠多的力量。 名聲,地位,社交網(wǎng)絡,知識。 什么都可以變現(xiàn)。 她忽然想到大學時和程子謙坐在廢棄的劇場里一遍又一遍地排練,她是他的王后,欲望的信徒,惡毒的蠱惑者。 她坐在臺階上背著臺詞,程子謙站在臺下仰視她。 她聽見舊日的自己說:“你希望做一個偉大的人物,你不是沒有野心,可是你卻缺少和那種野心相聯(lián)屬的jian惡;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當?shù)氖侄?;一方面不愿玩弄機詐,一方面卻又要作非分的攫奪?!?/br>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斬草除根?!?/br> 她知道陳長問的是“能做到什么地步”而非“想做到什么地步”,她嘆了一口氣,并不覺得激情澎湃,反而有一種難言的蒼涼。 她正在主動踏入無可避免的河流,被湍急的水流裹挾,不知道能不能抵達看不見的水中孤嶼。 她應該是舍生忘死、不計成敗的,但這種夸張的激情沒有意義。 她懨懨的:“我想做到,就一定會去做。至于其他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