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去找小玉
年關將近,我還在夜復一夜地批奏折,看見小如蚊蠅的字就頭昏腦脹,京城還沒有下雪,只是要了命得冷,北方收成不錯,南方的河卻結冰了,這一年磕磕絆絆,也算是畫上個句號。再有半月就是大年,九洲地方的事務處理完,就輪到宮中內(nèi)務,想到大年前雖然已經(jīng)免朝但是又有年祭,我一點也不想過這年了。 “陛下,今天要不就先安置吧,您可千萬別累著自己?!毙『?次乙桓辈豢爸刎摰臉幼?,趕忙端了碗?yún)珌?,給我捏肩捶背的?!斑^往內(nèi)宮的事務都是中宮處理的,但是今年您也知道,這折子就都遞上您這了。” 說到這事我就來氣,本來年祭都是皇后該做的事情,但是今年皇后跟瘋了一樣,在和我鬧離婚,搞不懂他,我和小海說,“今天就這樣吧,我看看小玉去?!毙『P念I神會,“那邊來報了,昭文公還沒睡呢。怕不是還在等您?!蔽页雷由系淖嗾叟?,“把那邊的帶上,給叔叔看看去?!毙『A⒖淌植粷M地看了我一眼。 昭文公,我的王叔,在這宮里,人緣比我還好,小海喜歡他都比喜歡我多,昭文還是我爸給他的封號,在我五歲的時候我爸生了場重病,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就把我扔給這位叔叔教養(yǎng),賜他九錫,日后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封號昭文。他后來有一次和我吵架,以此來威脅我,你知道自古以來受九錫的都是什么人嗎?我說,無所謂,你可以殺我,取我代之。 然后他就開始嘔血,嘔了好幾口,睡了整整三天。為此,連我最依賴的小太監(jiān)小海都拒絕來上班了。那幾天我很傷心,他不來見我,也不上朝,我猜他是不是和我一樣傷心。后來沒有辦法,我去他家門口站了三個時辰,他終于肯見我了。見了我還要給我甩臉子,裝作不會沏茶吃飯的樣子,讓我給他喂飯沏茶。 我和小海說,做天子真是世界上最無奈的事。小海點點頭,您就受著吧。我知道他想說我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很愛他,比他想得更為愛他。這種愛就像經(jīng)久不愈的頑疾,從少年時就生長在我的骨頭里,不易察覺,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jīng)病入膏肓,無藥可醫(yī)。有的時候,沒法立刻見到他,我就會發(fā)瘋,比如現(xiàn)在。轎輦還沒有到桓英殿前,我遠遠望見他寢殿里亮的燈,就覺得滿心歡喜。 “王爺睡下了?”走到殿門口我竟然不敢直接進去,只能先攔下兩個侍女。 “沒有,還在看書呢?!?/br> 我屏退了一眾服侍的人,小海用口型對我說,加油,爭取早日生下小皇子。我用口型對他說,滾你媽的。 叔叔見我推門進來,抬頭望了我一眼,也沒有驚訝,只是自顧自盤腿依在榻上看書,香爐里燒著我給的香,他頭發(fā)都散了,拿一支木簪子隨隨便便挽著,時不時捋一捋灰白的胡子,留胡子是今年他一時興起的事,說是覺得這樣更飄逸一些,我也喜歡他的山羊胡,看著確實飄飄欲仙。他今年四十五,頭發(fā)胡子白起來都是近兩年的事,我都要有白頭發(fā)了,他才剛剛開始變老似的。 我在寢宮里轉(zhuǎn)了一圈,肚子有些餓了,本想找點糕點,卻只有水果,就隨手剝了個橘子。我故意說得很大聲,真甜啊。他沒有反應,我又說了一遍,好甜啊。他哼了一聲,把書往桌子上一甩,慢吞吞地起身,朝我揚揚下巴,意思是叫我去給他更衣。那我作為一國之君,當然是條件反射地上去給他換。 他很好意思,非常好意思,神色坦然伸著手,我給他換睡袍,趁機揩了兩把油,今年他瘦了好多,原本胸膛上還有兩把rou,現(xiàn)在瘦得一馬平川,腰上也只有一層薄薄的皮包在胯骨上。我給他散了頭發(fā),換好睡衣,他躺在床上躺好,我就趴在他的床頭,親了親他的鼻尖,“想和你說說話?!?/br> 小玉笑了笑,那你怎么不換衣服趕緊上來。我搖搖頭,我一會還要回去。他拿衰老的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回哪去???我坦然接受這種拷問,回皇后哪里,看看我兒子去。小玉嗤笑了一聲,假惺惺的,你兒子早就睡了。我像撫摸一只貓兒一樣摸他灰白的長發(fā),只有你還在等我,但我要去看看小寶,他生在冬天,我給忘了。小玉瞇著眼睛的樣子,特別像只老貓,所以皇后跟你吵架呢。我點點頭,他不再理我了,翻個身背對著我,意思是他要睡了,讓我自己圓潤地離開。 我壓上去抱著他,往他脖子里親了好幾下,還吹氣,他拿頭頂開我,你要走就趕緊走,別在這弄我。小玉就是這樣脾氣臭,招惹不得,我跟他面前犯混,你不想我去我今天就不去了。他轉(zhuǎn)過來白了我一眼,那你趕緊換衣服滾上來,臟死了。我抱著他又親了好幾口,親在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上,膩膩歪歪地,他拿腳隔著被子踹我的小腿,但是他踹不動,因為我已經(jīng)長大了。 小玉有熏香的習慣,身上一股蘭花的冷香,小時候我被他抱著,聞著總覺得鼻腔里涼,把頭靠在他的肩窩里像睡在月亮上,又像是臉貼著花的骨灰制作的冰塊。他上哪都得抱著我,抱著我在朝廷上殺人,把我放在我爸的龍椅上,我在龍椅上睡覺,他站在龍椅前面訓斥底下的大臣,當堂捉拿逆臣在殿外即刻杖斃。 這些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給我喂了容易打瞌睡的藥,我每次坐在那個位子上,就昏昏欲睡,耳不能聽,目不能視,只是總做夢夢見大雨,黑云摧城,雷鳴電閃,轟隆而下碾壓著我。有一次他可能藥給少了,我半路醒過來,看見首輔罵他,拿玉護板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說他目無君上為所欲為,他聽都沒聽完,轉(zhuǎn)身就跪我跟前,給我嚇得一下清醒了,他跪在我的腳邊,目光灼灼,“二皇子殿下,您告訴首輔大人,臣是否跋扈?!蔽蚁胍ダ饋恚端男渥?,他不起來,我只好扯著嗓子喊,“不跋扈,你是我最親最愛的皇叔呀!” 那個時候我爸還沒死呢,下了朝他還要抱著我,帶著一個小太監(jiān)提著文書給我爸請安去,我爸確實病得很重,沒法在書房見我們,只能在寢宮里,我們跪在殿外,爹在殿內(nèi)床上躺著,垂著黃色的紗帳,殿內(nèi)一股草藥的濁氣,叔叔跪著匯報了一通今天發(fā)生了什么國家大事,然后我爸就讓一個太監(jiān)出來通傳,讓我先回去,叔叔留下。 跟著來送文書的小太監(jiān)就負責牽著我回桓英殿,這個時候首府柳大人已經(jīng)在等著我給我上課,帶著他的兒子柳白京給我做伴讀,也就是后來宣懿皇后,我的皇后。柳大人什么都會,特別牛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其實還挺喜歡聽他上課,就這一點我爸對我還挺滿意的,雖然看著不太聰明,但是很愛學習。柳大人也很滿意,因為我每次都認真地寫作業(yè),還會在課堂上提問,但是柳白京不喜歡我,我感覺他有點瞧不起我,覺得我沒我弟弟會寫詩,他喜歡和我弟弟一起玩,不喜歡和我在一塊聽課。這種想法我都能理解,畢竟我弟弟比我活潑,還比我有才,會逗他開心,我就比較無趣,除了讀書射箭,還喜歡捉弄他,在他背上畫豬頭。 當時柳大人卯足了勁教我,每天給我講一堆大道理,說了很多蕭玉松的壞話,我懵懵懂懂的,回去問小玉,今天柳大人說你是佞幸妖邪,什么是佞幸?小玉摸摸我的后腦勺,還是如沐春風地笑著,就是說我和你爸睡覺。我馬上從他懷里跳下來,把他放在手邊的茶杯摔個粉碎,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擊中了我,你不可以和他睡,你只可以和我睡。小玉抬抬手讓身邊搖扇子的宮女別停下,笑語盈盈,你算什么啊小屁孩,一會把地上的碎瓷片清了。 然后我自然而然跪在那給他清地上的碎瓷片,他坐榻上拿著杯新茶放在嘴唇邊吹,柳大人來給我上課,進門見我跪著擦地,大柳小柳抖了兩抖。我瞪了柳白京一眼,意思是看什么看。他躲在他爸背后,乖乖低著頭,不敢再看我也不敢再看蕭玉松,蕭玉松還是一團和氣的樣子,懶洋洋從榻上挪下來,跟柳大人行了個禮,柳大人,等他擦完地就可以開始了。說完他就飄飄然離開了,還注意著不讓裙擺邊緣蹭到我。 這事到此為止,柳大人也沒再說過他壞話,可能以為我們倆是一伙的。我現(xiàn)在想想,可能首輔大人那會也覺得我爸必死無疑了,但是過了兩個月,燕京入了秋,父皇的病竟然好了起來,我就不用再代政,玉王爺也不用做攝政王了,柳大人教我也松泛了許多,我還和小柳踢了幾場蹴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