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花軟玉弄眠床01
自鳴鐘響了九下,玉燈兒起身向少奶奶的臥室去。 推開乳白色的門,屋內(nèi)一股細香襲來,大銅床上的人,又白又軟,象一種沒有骨的蟲,懶懶臥在一片脂光瀲滟的絲綢中。 玉燈兒先將無線電擰開,這是少奶奶的習(xí)慣,一睜眼就要有聲音在那里響著。 軟綿綿地從無線電流出來。 玉燈兒覺得,少奶奶的世界就是一個軟綿綿的世界,吳儂軟語、衣料脂粉、小女兒情調(diào)、還有無線電里嚶嚶的調(diào)子,所有這些軟綿綿的東西堆砌成一個少奶奶的世界,別人學(xué)不來,這些軟綿綿的東西是長在她身內(nèi)身外的。 少奶奶嬌小的身體蠕動了一下,但沒有要起的意思,玉燈兒不敢去喚,到浴室放洗澡水。 龐大的浴缸擺在盥洗間中央,仆婦把暖氣片的銅欄擦的雪亮,到處不敢有一絲的灰塵,少奶奶的兩大特點:rou白、喜潔。 水放好了,少奶奶有些不愿起。 是極不慣早起的,莫不是茹小姐約了今日來,定要睡到午時。 終究起來了,披著長長的綢衣去洗浴,像畫兒上的舊時女子,足無聲息地,從畫中離去。 玉燈兒上手去整理大床,四爺?shù)乃鬯?,少奶奶的輕衣軟緞,明艷鮮亮的綾羅綢緞,水一樣由床上淌到地下。 吳媽這時敲門進來了,吳媽是少奶奶由娘家?guī)淼?,是從小兒奶她長大的奶娘,因此格外啰嗦些,這時進來說:“起來了?把羊乳熱到八成兒暖再給她吃,溫不吞的吃不得,仔細寒了肚?!?/br> 少奶奶許是在浴室聽到了,說:“不喝羊乳,勿要熱!” 吳媽立刻說:“豆?jié){呢?” “不吃?!?/br> “熬些粥?” “勿要。” 少奶奶不愛用早餐,可這是吳媽的大忌,吳媽自己少吃少喝可以,少奶奶短一頓不吃都是大事,總要嘮叨不休。 吳媽走向浴室,隔著門便要數(shù)落,少奶奶料到了,嫌嘮叨,說:“吃些點心好了?!?/br> 吳媽沒有退出,必要等著少奶奶出來。少奶奶自來戴著兩件金器,頸子上是細絲一樣的鏈兒,左腳踝松松地也縛著一圈細軟的鏈兒,都纖細如絲,光線暗些時,幾乎不容易看到,只隱約看到有金光在那頸和足處閃啊閃。 這兩件金器卻是吳媽看重的寶,據(jù)說是少奶奶十五歲及弈時請來的護身,要戴到十八歲才可卸下,吳媽每日都看一看有沒有弄折或弄污。 吳媽看過金鏈兒,伺候少奶奶用過餐,方才去了。玉燈兒拖過杌子坐到床邊,給少奶奶補蔻丹。 少奶奶今日選了亮銀色的蔻丹,斜斜歪在床上,把一雙柔荑交給玉燈兒。 玉燈兒接過來,仔細又仔細地,將之前的水紅色蔻丹洗去,又仔細地將亮銀色的勻勻涂上去,剛涂畢,就有大腳女傭來回說:“茹小姐來了?!?/br> 林映月拿回手看了看指甲上的亮銀,吩咐讓茹曉棠在客廳稍等,然后才起身慢吞吞地去換衣服。 起初跟了戎長風(fēng)的那陣子,她誰都不見,包括過去密如姐妹的茹曉棠。 消沉了好久,秋天過去,冬天過去,及至春節(jié)過去,新的一年來了,心才算慢慢想開一些,至少是愿意出來見人了。 茹曉棠在樓下用茶,只覺得鼻翼間傳來陣陣幽香,巡視一遍,才看到露臺上籠著一鐘晚香玉,雖是白天,花香卻也濃烈?;ㄧ娤律⒘艘坏氐幕ò?,并不顯著凌亂,倒有種寫意的詩境。 心里納罕間不由又把客廳看了一遍,蓬蓽輝煌,敞闊適意,零星陳設(shè)著一些青瓷古玩,雖然清麗典雅,卻富貴逼人。雖是外室,可是不輸大公館的氣派,倒像某些政界要人的官邸。 戎長風(fēng)沒有敢把林映月帶回戎家,安置了這樣一座藏嬌之所,卻又不十分地去掩人耳目,所以熟人不知道的也少。 茹曉棠暗想:戎長風(fēng)并無家室,雖是有婚約,到底他家三爺已經(jīng)開了悔婚的先例,映月若是肯用些心,蠱惑戎長風(fēng)悔婚扶她做正室也未可知,不知這半年多過去了,映月可也適應(yīng)了不曾? 正想著,映月從樓梯出現(xiàn)了,冉冉走下來,家常穿著一件細綢小衣,腳上趿著湘妃色繡花拖鞋,左足踝上那細渺的金絲鏈閃著若有若無的晶茫,因為太細看不清,叫人疑心是天生有那么一圈兒皮rou在發(fā)光的。 茹曉棠起身,喚聲‘月兒’。月兒幽幽一笑,那水眸瑩潔的昔日風(fēng)致便猶然眼前。 可是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慘笑,映月和她執(zhí)手相坐,先未說話,就已難過地低了頭,道:“曉棠,你看我做了姨太太……” 說著又搖頭,“不,或許連姨太太也不如,我們過去看不起姨太太,而今我自己成了這種人,哼、哼、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公館里仆婦來去,說話多有不便,茹曉棠提出去逛永安公司。 倆人到了永安公司卻沒有心情進去,只在外面沿著百貨櫥窗慢行,路上有人婚禮,映月不看,目不斜視地過去了。 茹曉棠知道月兒見著婚禮觸心,一輩子一次的風(fēng)光場面給戎長風(fēng)掐斷了。 “他對你好嗎?”茹曉棠輕輕地問。 映月苦笑,多半是凄然的,不說也罷。 茹曉棠嘆息,不知從何安慰,語意模糊道:“總會適應(yīng)的,月兒?!?/br> 月兒苦笑,她從沒想過適應(yīng),不曉得逃過多少次,又被抓回來多少次! 她喃喃出聲,講起一件事。 事情是去年剛到公館時發(fā)生的,她無意中看到衣架上吊著的馬褲腰帶,那里懸著戎長風(fēng)的佩槍。她自己也不明白,從第一眼看到它后,心就開始無休止地記掛,她并不知道要有大事發(fā)生,只是象受著幽靈指使一般,在一個大雨的午夜,她顫著恐懼的身心下床去摘下那把槍,沉而重的槍到手后她意識到自己用不了它,但是毫無距離地把槍指在對方的腦門上不會再有打不死的,至于扣動扳機無非用上最大的力氣,沒有扣不動的。 她把槍口緊緊對準了正在沉睡的戎長風(fēng),只聽‘咔吧’一聲,戎長風(fēng)睜開了眼,斥:“你還真開槍!” 不用說,槍里沒子彈…… 茹曉棠聽罷,真真替她后怕,勸道:“你勿要再倔下去了,那是半年前,現(xiàn)在總該好些了吧!” 映月:“我和他,不過是個短局,只要有機會,我就走人!” 茹曉棠著急:“你能走到哪里?你能走向誰?難不成你還真相信革新派那些反包辦反貞cao的鬼話!” “我不信,可是守著一個男人就是守著貞cao了么?就是遵守從一而終的婦德了么?” 映月有些激動了,想說:‘我十六歲就被他糟蹋了??!那種恐懼你們誰能體味!’ 可是沒有說出來,眼淚已經(jīng)蒙蔽了雙目。 茹曉棠嘆息,柔聲道:“難不成,你還在想著逃跑???可四少爺他是機密部門的長官,多少八面玲瓏的間諜特務(wù)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你……”她說著看看身后,搞不好哪個穿短打衫的男子就是盯梢的。 映月又何嘗不曉得逃跑難于上青天,這半年她早已消停了。按平常的法子是逃不掉的,只能裝作認了命的模樣,伺機而動了。 若不是今日舊友閑敘,上面這些話她都不會對人講,這半年里,她遭了多少罪,就長了多少心。 茹曉棠也意識到了,那個細聲細氣、稚聲稚氣的少女月兒長大了,變得更倔了,看得出,她仍然要逃。 可是茹曉棠又想,女人終歸都是一樣,起初委委屈屈不情不愿,架不住男人逐日逐月的浸潤。況那戎長風(fēng),外邊人傳,也是一個極圓通的人,在外做長官是說一不二盛氣凌人,在內(nèi)做少爺卻是刀切豆腐兩面光極會為人,據(jù)說連下人都不得罪。哄一個女人歸順,那還不容易么! 茹曉棠這么想著,也就說:“我勸你還是想開一些,實在不行你可以繼續(xù)讀書,過門前他不是答應(yīng)過嗎?許你繼續(xù)讀書!” 月兒凄然一笑,道:“話是那樣說,現(xiàn)下只是拖著不允!” 茹曉棠知道自己扯遠了,暗嗔自己怯場,此行所為何來?不入正題,竟無休止拉起家常。 她斟酌一番,終于問起戎長風(fēng),然而映月一語帶過便再無下文,完全沒有辦法將話題繼續(xù),更沒有辦法引到傳說中的57號機密重地上。好在大姐料到此事費難,給她的時間尚多,今日與映月一會,算是個開頭罷。 她心中是矛盾的,沒有想到組織要求她再次接近映月,她也曾為此痛苦不安,但是毫無退路可走,從第一步踏進組織那刻起,就已經(jīng)注定今生不再是自由身,除卻前行,沒有后退的可能。 她意識到自己太過心急,打探戎長風(fēng)為時過早,家常話還是得敘說,見映月身上是過去不曾穿過的軟料旗袍,不由道:“剛就要問你,這衣料少見的很,是印度來的么?” 映月說是戎長風(fēng)跟北平帶回的綢料,“說是瑞蚨祥的,我覺著花色還好,就裁了件?!?/br> 茹曉棠不禁笑了,說:“我當你和他從不過話呢!” 映月臉腮微微一紅,說倒也不至于。 在戎長風(fēng)面前,她原是很沉默,心中有恨,話極少,有問略答、不問不答,像個陰郁的孩子。 那時候她懼戎長風(fēng),始終記得他就是那個綿里藏針、動輒把人拉出去活埋的惡霸! 然而同席同榻久了,總那么生硬也不能夠,恨歸恨,她也不能全放在臉上,也許倒叫戎長風(fēng)看透待逃的心機,于自己卻也無利! 于是漸漸肯過話了,只不過太辛苦,說出口的都不是自己的話。全是敷衍,再就是使氣,別人看不出,他二人自己明白。 “我料他不能由你不聲不響,就是他肯將就,還有你家姆媽呢!”茹曉棠說的是映月的奶娘,自小就是以姆媽相稱的,因是從小兒奶她長大,待她比親娘也要格外疼熱些。 茹曉棠說:“早上我去時,你家姆媽還跟我說起來,嫌你素淡,說:來也大半年了,該怨該恨也淡些了吧,女人不曉得低頭,只一味認死理怎么成,叫我多勸著你些。” 映月默然,奶娘是被戎長風(fēng)洗了腦。 在這個世界上,多數(shù)人都長著兩幅面孔,一副出現(xiàn)在公務(wù)里,一副回歸到生活中。戎長風(fēng)便是一例。 家里仆傭就沒見他生過氣、也沒見他黑過臉。于是奶娘忘了他過去的囂張。 當然換句話說,即使他仍然囂張,奶娘也希望她認命,好生跟他過下去,以求今后得個名分。舊派婦女大抵如此,只知道認命。然她是不能夠,自來就委屈,身子是不由自己了,心卻不受他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