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經(jīng)歷了太長的歲月，刻印在魅魔靈魂上的時間碎片已然褪色，朦朧的畫面被灰白的雜訊大幅侵蝕，縈繞耳邊的話語猶如暗啞而嘈雜的噪音，克爾本只能從零散的記憶中，勉強拼湊出曾經(jīng)存在于這個時間的事實。

    從記憶碎片來看，初始的幻夢世界還是相對正常的。

    和現(xiàn)實中一樣，提爾經(jīng)歷了痛苦的審判和流放，落到了人界當(dāng)起小教堂的神父，在酒館與魅魔相遇，最終成功消滅了最高統(tǒng)治者，讓世界重回自由。只是這次似乎沒有旅人梅莉婭的參與，那把特殊騎士槍的來由被悄然抹除，不過并沒有對歷史產(chǎn)生多大影響，其他天魔所發(fā)生的事也大同小異，如果只看到這些，克爾本幾乎產(chǎn)生和自身記憶混肴的錯覺。

    唯一的區(qū)別，就是這個世界沒有旅人，也沒有災(zāi)厄。

    魅魔和提爾的生活不受任何界外的干擾，就這樣一直在世界各地游覽，相處的模式幾乎和當(dāng)初的克爾本與尼赫一摸一樣。提爾自不用說，他在自身設(shè)定的夢境中是不會蘇醒的，對世界本質(zhì)一無所知，而陷于幻夢中的魅魔也本應(yīng)和其他存在一樣，不會在災(zāi)厄的修正中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理應(yīng)就此和提爾永遠(yuǎn)共同生活下去才對。

    但或許是因為魅魔敏銳到驚人的直覺，這個世界的“克爾本”還是察覺到那絲不和諧之音，最終蘇醒過來。

    與現(xiàn)實的情況相近，魅魔在某個無人的空曠野外以主奴契約迅速壓制了毫無防備的提爾，以最強大的力量撕碎了那對灰色羽翼，切斷了提爾的四肢，緊握住長鞭，死死盯著被他踩在腳下，倒在血泊中的天使，無數(shù)黑暗之刃鎖定了藏在肋骨后的心臟，眼中燃燒著兇惡的火焰。

    “尼赫，告訴我，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沒關(guān)系的，克爾本?！?/br>
    即使被突然襲擊，提爾依然沒有作任何反抗，他咳了幾口血后搖搖頭，臉上沾滿血的笑容依然溫和，有些問非所答地柔聲說著。

    “這個世界什么都沒有變，只是某種不應(yīng)該存在的災(zāi)難被消滅了而已。”

    “不應(yīng)該存在.........什么意思？”

    提爾露出更加真摯地微笑，依然沒有正面回答魅魔的問題，聲線變得朦朧而遙遠(yuǎn)。

    “不用想太多，你也希望這樣，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不是嗎？”

    “混賬......別想再用那種力量控制我！”

    對方猶如催眠般的話語，詭異得近乎陌生的態(tài)度，混合著某種從靈魂中升起的驚懼，讓魅魔的臉色完全沉下，黑暗力量猛然迸發(fā)，當(dāng)機立斷地cao縱起黑暗之刃，把天使緊緊釘在地上，同時集合成巨刃，毫不留情地往那鮮活的天使心臟處飛射。

    在主奴契約的壓制下，提爾根本調(diào)動不了混沌力量治愈自身，只要心臟被毀，提爾將會就此死去！

    .......至少理論上應(yīng)該如此。

    恐怖的攻擊輕松將那顆生命之源活生生撕成碎片，但就像魅魔無法理解的世界那樣，提爾也沒有如他所料地失去生命，在鮮血飛濺間臉上的笑容甚至沒有變化，仿佛感受不到痛楚般，任由憤怒的魅魔無情地把他的身軀攔腰切開，長鞭撕裂他的內(nèi)臟，血rou四散，最后只剩下頭顱尚算完整。

    但提爾還活著。

    他平靜地看著自己的惡魔，看著惡魔的攻擊漸漸減慢，看著對方高舉著長鞭，要揮向他唯一完好的部分，指尖卻顫抖得厲害，久久無法落下。

    “該死的......為什么......我沒辦法殺死你？！”

    “克爾本，這樣的世界，不好嗎？”

    提爾輕聲問道，斷裂的喉嚨似乎無法影響他的發(fā)聲，那雙染著猩紅的長睫輕顫，淺灰眼眸被鞭子的陰影覆上，暗淡如墨，深沉如淵。

    “我沒有cao縱任何人的靈魂，世間事物也沒有任何改變，我們還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難道這樣不好嗎？”

    “閉嘴！”

    魅魔的表情依然充滿憤恨，透出不顧一切的瘋狂。

    但克爾本很清楚自己的表現(xiàn)，這種失控的情緒，只代表自己的內(nèi)心早已無比動搖，實際上“他”應(yīng)該也隱約察覺到了，自己是不可能殺死提爾的，在幻境世界的災(zāi)厄即是永恒，所有陷入其中的原生物都不可能主動殺死世界核心，即使是得到災(zāi)厄“偏愛”，還能得到最大自由的魅魔也一樣。

    當(dāng)然，這所謂“偏愛”，對“他”來說，不過是令人憎惡的、猶如對寵物般的惡心憐憫。

    可惜魅魔已經(jīng)什么都做不到了，只要提爾還活著，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掙脫出這個精致美麗的世界囚牢，連那些憤怒，那些殺意，那些不惜一切都要知道真相的堅定執(zhí)念，也漸漸被某種壓倒性的力量侵蝕。

    黃金豎瞳中的焰尖掙扎著，茫然著，最終完全潰敗，魅魔后退了一步，緊握住漆黑長鞭的暗紅手掌無力垂落，嘴角勾起徹底絕望的蒼白笑容。

    “........呵呵.......是你贏了啊，天使?！?/br>
    “那就這樣和我在一起吧，惡魔?！?/br>
    提爾溫柔地說著，他憐惜地看著魅魔的魔力在崩潰下變得混亂，下一個瞬間被攻擊粉碎了的軀體已完好無損，笑著走到魅魔面前，伸手想捧起那臉頰好好撫慰，魅魔沒有反抗地任由對方施為，漠然地抬起頭。

    “不?！?/br>
    “我還.......沒有輸”

    “.........克爾本？”

    ————

    ——

    記憶碎片停留在這剎那。

    此刻無論是魅魔還是提爾，面孔都被縱橫交錯的灰白雜訊完全覆蓋，看不清表情，最后的語調(diào)皆已完全沙啞扭曲，克爾本只能勉強聽出其中的意思，初始的正常世界就這樣在兩人情緒不明的話語中落下帷幕，接下來的景象被下一段記憶碎片代替。

    在靈魂中涌動的記憶碎片混亂不堪，一時能看到魅魔和提爾交合親吻的幸福喜悅，一時又化為魅魔突破幻夢，企圖殺死提爾的激烈沖突，不過后者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似乎隨著時間越來越少，最后魅魔已不再意識到世界的虛偽，某種“克爾本”獨有的光芒仿佛已然消逝。

    無論這是否提爾所愿，他的惡魔還是在人造的喜樂中，在一次次世界的悄然變化中，徹底淪為和其他原生物一樣無知無覺的存在。

    變得越來越幸福，越來越溫順，越來越貼近他的天使。

    不會再像魅魔那樣出去發(fā)泄情欲，不會再像惡魔那樣冷笑著口出惡言。

    ——根本，就不是克爾本了。

    “..........”

    真正的克爾本臉色陰沉，看著一幕幕閃爍過去的悲劇，指尖死死攥緊。

    心中除了不斷溢出想要將提爾撕成碎片的憤怒，同一時間，某種悲哀至極的痛楚也在靈魂深處蔓延。盡管記憶碎片被雜訊污染，依然能看出魅魔在無盡循環(huán)末路中的絕望，也能看出作為罪魁禍?zhǔn)椎奶釥枺坪跻膊蝗缢菊J(rèn)為的那樣，是個早已沉浸在美妙仙境中的瘋狂之徒。

    提爾......其實并不希望見到魅魔變成這種扭曲的姿態(tài)。

    那個災(zāi)厄就算變成了這種混賬，內(nèi)心依然渴望著真正的克爾本，只是崩壞的世界，早已無法回頭罷了。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我’，要告訴我的事情嗎？”

    克爾本低頭沉吟著，任由投影至靈魂中耗盡的記憶碎片粉碎褪去，視野被一陣漆黑籠罩后恢復(fù)光明，他的意識回歸現(xiàn)實，手中還抱著沾滿血、還相當(dāng)鮮活的魅魔尸體，失去魔力支撐后的烈焰咒文堪堪湮滅，看來離他進(jìn)入幻境才過了不到片刻。

    他下意識地望向身旁的木桶，里面的烈酒原液正泛起晶瑩的光芒，根據(jù)記憶殘片的最后意識，魅魔似乎是想親手釀出獨特的烈酒，作為送給提爾的祭典禮物。

    當(dāng)然，一無所知的魅魔并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凄慘命運，不知道自己“戀人”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他這個“失敗品”。

    “既然失敗品不行的話.........”

    抓住尸體的手掌微微收緊，克爾本瞇起眼，混沌魔力再次席卷手中捧住的人造之物，比原本更驚人的暴虐烈焰從魔力痕跡中兇然迸發(fā)，輕松將魅魔rou體燃成極微的漆黑碎屑，讓這個失去自我的悲哀存在回歸塵土，落到地面后被魔力裹住持續(xù)推動，隱蔽埋入深處，猶如從未存在過。

    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有著火紅長發(fā)的高階魅魔了。

    彎曲的蒼白犄角在下界昏暗的斑駁日光間變得獰猙，那雙黃金豎瞳中跳動的火焰染上令人驚懼的殘酷色彩，尾椎下的細(xì)長尾刃搖曳，覆蓋其上的倒刺早已高高豎起，劃破沉重的空氣。

    他抬起頭，諷刺的視線仿佛穿透空間之幕。

    “.......那就讓你好好嘗嘗真正的惡魔滋味吧，災(zāi)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