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我醒來。窗外下著極細(xì)小的雨，早春的天兒有點(diǎn)涼、被枕里面也沾了潮氣，縮著不是，鉆出來也不是。

    床頭端坐一年輕男人，安靜沉穩(wěn)模樣，雙手置于腿上、一言不發(fā)。

    我坐起來、眨巴兩下眼睛，將他靠近了幾分的臉看了又看，再三確認(rèn)這不是幻覺，卻又實在想不起這位仁兄乃何方神圣。

    “您哪位？這……這又是哪兒？”厚重的倦意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媽呀，這得睡了有一年吧。

    那公子微微蹙起了眉頭、倒也不惱，一張口聲音溫潤清亮、不疾不徐將前因后果緩緩道來，“在下隨你一同下山歷練。三天前你不慎淋雨染了風(fēng)寒，一直昏迷到現(xiàn)在，是在下將你送至山腳的驛站暫住的。曲姑娘……忘了？”

    我仍恍惚著，仰了仰千鈞重的腦袋、死魚似的望了會兒天花板，一片空白的大腦堪堪開工、終于重新運(yùn)作。

    “霜祛……”低頭、啟齒、下意識喚他姓名。

    想起來了。

    【一】

    前些日子師父跟我講，“小雙功夫已成，可以出師下山了?！?/br>
    師父說這話的時候是背對著我的，萬幸他看不見我翻到后腦勺的白眼和慢吞吞的口型——

    “功夫已成？成的哪門子功夫哦……”

    此前我已在師父門下習(xí)武十年。門派和掌門皆稱“無名”，我尋思著世外高人都這平淡作派，當(dāng)即動了心，就這兒了！

    傾家蕩產(chǎn)拜了師，我驚奇師父麾下徒兒竟只我一位。賺大發(fā)了，心里揣著撿到寶了的狂喜。樂了三五天才知高興早了。

    康莊大道？去他的，賊船還差不多。

    我這好師父一天恨不得辟谷十三個時辰，什么都不教給我，只吩咐我一個人抱本無字秘籍練，美其名曰“自行參透”。搞錯沒？無字！光封皮上一大俗名“天下無敵”，這不是存心為難徒兒我？實在琢磨不通只得直接去找?guī)煾?、奈何請教到臥室門口了也不見他出來搭理，像是完全忘了有我這么個便宜徒兒。

    無奈拜師的銀兩已經(jīng)交了，身無分文還不給退。自己挖的坑，就是哭著也要跳進(jìn)去。

    至于自行參透？開玩笑。

    師父屬實高估我了。我曲小雙愚鈍庸碌凡胎一介，光給我一沓裝訂成冊的紙——原諒我實在不愿稱之為“秘籍”——就是鉆研到死我又能品出什么名堂來。

    十年了，我敢肯定，我連半山腰王木匠家小女兒養(yǎng)的哈巴狗都打不過。如今師父他老人家還說我學(xué)成了？

    學(xué)成什么了我是真的好奇。

    臨行那日師父送行時仍是背對著我的。似乎認(rèn)識他那天起他就一直背對著我。都這么些年了，我連師父正臉長什么模樣都沒見過。

    再者別說他那張從未露過的臉了，他連聲音都是縹緲朦朧的、像是來自九天之外，雖不至于聽不懂他說什么，可也實在辨不清音色。

    這就是世外高人吧?？蓱z我都要出師了，連他這人的皮毛都一知半解。

    嗚呼！真他娘的遺憾。

    【二】

    師父送與我的臨別禮物是一把劍，名“霜祛”。若我沒記錯，正是拜師那天師父同我提過一回的鎮(zhèn)派寶劍……

    鎮(zhèn)，鎮(zhèn)派寶劍??？

    從桌上把劍接起來的時候我手都是抖的。

    我等草包何德何能！按說好劍配好劍客才算有用武之地，配我這種十乘十的純菜鳥那不生生糟蹋了——雖然我并不能完全肯定鎮(zhèn)派的就準(zhǔn)是好劍，畢竟看樣子這門派是不是個好門派都未可知呢。

    “不，小雙你且聽著，此劍本就為祈福而鍛，劍鋒雖利卻也易碎，用于戰(zhàn)事才是真的折煞了它，”難得聽見惜字如金的師父一口氣同我說五十字以上的話，“心地純善、不喜爭斗，這般心性的人最適合使它，你可明白？”

    好像有點(diǎn)兒道理，我將信將疑點(diǎn)了點(diǎn)頭。退一步講我的確覺得自己挺善良的，由著我這么個好師父當(dāng)了十年的甩手掌柜。

    接過劍來，就當(dāng)手頭多個吉祥物了?？丛谑陰熗角檎x份兒上給老人家磕了最后一個響頭，“多謝師父?！?/br>
    “無礙?！睅煾笖[了下手，“就當(dāng)是作護(hù)身符罷，它定會佑你一路平安?！?/br>
    【三】

    有一說一，我覺得師父坑了我。

    這山上荒涼貧瘠、人不杰地不靈。我這一趟才下到半山腰就讓一伙蒙面山賊截了。

    “小娘子，交出手中寶物，饒你不死！”為首那大塊頭毫不猶豫朝我亮出了他的刀鋒。

    我臉都白了、跌跌撞撞倒退幾步，不料立馬又有一伙山zei從后面包抄過來，腹背受敵。

    霜祛倒是比我想象的好上手，劍柄握在手中甚至比提筆桿子還輕巧，但這毫無意義。沒學(xué)過劍法，不會使就是不會使。

    更何況據(jù)師傅所說這劍還不是拿來動武的，我心里絕望更甚，越發(fā)堅信自己這是隨身佩戴著一個花架子拖油瓶。

    罷了，交出去就交出去吧，就當(dāng)還自己一套生路。我就這么一慫人，走投無路了，連山zei的承諾都信。

    “好，好……好漢，這劍，這劍你盡管拿去……”

    話音未落、來不及把劍交出去，卻見一道白光自那烏黑劍鞘驟然脫出如閃電破空、剎那間占領(lǐng)了我全部的視線，晃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好幾秒，那幫山zei也各個被嚇得不輕，連連倒退幾步。

    再度站定的時候，跟前驀地多了一個青年，纖細(xì)的中等身量、五官清俊不太出眾，一身和劍鞘一樣黑的夜行衣，看上去還不如半個山zei壯實。

    我咽了口唾沫。眼前明明就是從天而降的恩公，我心里卻更沒底了。

    刀劍化靈，在這世上并不罕見，可和劍身氣質(zhì)外觀差距如此之大的劍魄，小女不才見識短淺，還是第一回見。

    真不是我放筷罵娘，只是這家伙……怎生比我還不像習(xí)武的？

    山賊估計是沒見過這么大陣仗，跟我一樣都愣著、來不及有下一步動作，我卻見他二話沒說抓了我手腕、彎下腰去揚(yáng)起一捧沙、眼疾手快向山賊撲去、一撒一個準(zhǔn)。

    周圍一圈山賊都蒙了眼睛，前一秒還兇神惡煞雄赳赳氣昂昂，后一秒就是胡亂揮著手臂花樣罵街。男人趁機(jī)拽了我胳膊就跑，突出重圍頭也不回。我跌跌撞撞邁著步子，險些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就像失了神一般、不要命似的狂奔著，在他的拉拉扯扯下一口氣跑出去幾里地，連話都來不及同他說上半句。

    終于尋到一處山洞、氣喘吁吁停歇下來，他在外頭守了半柱香的時間，確認(rèn)那伙山zei統(tǒng)統(tǒng)都甩在后面了，總算松了口氣。

    “感……呼，感謝……謝公子，救命之恩……呼……”

    力氣耗得不少。我只顧得上虛弱地朝他笑一下。估計是劍魄出身的緣故、體質(zhì)非同尋常，我看他長途跋涉后依然面不改色，雙頰依然白凈、汗都沒出一滴，聲音更是平穩(wěn)得出乎意料，“無妨。都是在下分內(nèi)之事?！?/br>
    他的雙眼分外認(rèn)真看著我，下垂的眼尾顯得他神色添了幾分溫順，那是和利刃鋒芒無關(guān)的柔情、本不應(yīng)屬于一把劍。

    說實話，讓他那雙眼瞅久了，不知怎的，有些rou麻。

    我對他這第一印象的確不算差?？捎袉栴}，該問還得問。

    “那個……”我好容易勻了氣息，“可我有一事不明……你不是霜祛化靈么？撂倒那幫山zei豈不是輕而易舉？”

    “誰告訴你的？”

    “……什么？”我摸不著頭腦了。

    “我不會武功?！?/br>
    “哈？！”十年之前那種上了賊船的異樣感好像又回來了，“逗我嗎？你，你一個刀劍化靈，什么都不會？！”

    “嗯。硬要說的話……會些輕功?！笨杀氖牵稽c(diǎn)也不像在開玩笑。

    “為了逃得更快嗎？”

    “曲姑娘過獎?！?/br>
    “嘶我夸你呢——”我下意識朝他揚(yáng)手，對方的一臉純真的誠摯卻讓我心虛。又一想到這人是自己恩公，這一下更是不好打下去，方才我自己也有錯，為了保命差點(diǎn)把他出賣了……想如此種種，只好悻悻作罷。

    唉，也是長見識了。身手差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刀劍化靈，一萬個人里頭估計也就一個，那一個偏讓我碰上了。我可真是中了大獎。

    “算了！”我強(qiáng)裝大度聳了下肩，權(quán)當(dāng)是師父又坑了我一回——他老人家坑我還少嘛，我那顆心早該麻了，“你好歹是霜祛化靈，又救我一命……這樣，以后我來罩你，權(quán)當(dāng)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

    沒開玩笑，看他這樣兒就知道就很好騙、估計還沒我機(jī)靈。將來他要讓不懷好意的人拐了去，我一個人獨(dú)創(chuàng)江湖只怕是會更難捱。

    “曲姑娘大可不必，保護(hù)你是我最重要的——”

    “拉倒吧，跟我客氣什么。”保護(hù)我？以后需不需要換我來保護(hù)他都未可知嘞。

    他沒再理我了，臉上顯出幾分不悅。估計是以為自己被嫌棄了。我只好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時竟錯覺他像只受了挫的白毛小狗狗，連微微蹙眉的樣子都挺討人喜的，我看久了甚至有點(diǎn)想摸兩下他的腦袋。

    曲小雙你瘋了，你才剛認(rèn)識他欸。

    “你，你也不用這樣……我只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嘛……”

    他的眼睛瞥了過來，久久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我竟然從他的神情里讀出了幾分……委屈？難不成是我想得太多？

    我閉嘴了。

    怪我說話太直，指不定哪個字就傷到了他的小心臟，回頭把關(guān)系處砸了可不劃算。

    歇息過來就一道下山了，怎料半道又遭了雨淋，這路行得實在不太平。

    我身上的汗還沒干，又讓雨水打濕不少衣物，約莫就是在那個時候染上的風(fēng)寒，腦袋越發(fā)昏沉，腳下也一軟，將要跌倒之際，一雙不算壯實卻也帶著溫暖和力量的臂膀接住了我。

    “去他的……凍死了……”

    我躺在霜祛懷里，腦袋輕飄飄的就罵出了聲。

    再往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四】

    驛站里那些時日我一直受著霜祛照料。出乎意料地，他體貼到不帶任何鎮(zhèn)派寶劍的架子，給我喂藥喂飯喂水、掖被子敷毛巾按肩膀……面面俱到，我去出恭他都恨不得扶一路。真的懷疑他究竟是劍魄還是我娘。

    “你其實沒必要這樣……”我也并非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他如此悉心我都不好意思了。

    “不，很有必要。這是在下職責(zé)所在?！?/br>
    他看著溫溫和和的，其實心性固執(zhí)得很，非要把我當(dāng)個小女孩對待。我自知勸不動他，只好知難而退換個話題，“說起來你為何叫‘霜祛’啊？你是無名派的鎮(zhèn)派寶劍，我以為你也是壓根沒有名字來著。”

    他攪藥的手頓了頓。

    “哦……因為劍身鍛成于霜降午時，日頭高照霜凍皆消。”

    “這，這么隨便啊……”

    他又皺眉了。他是真的喜歡皺眉。也怪我，嘴賤的毛病又犯了——再怎么隨便，那也畢竟也是他的名字不是。

    “我錯啦好吧？”我鬼使神差伸出手去，力道輕緩地揉開了他的眉心。動作嫻熟、半分不見外，一時間把我嚇了一跳。

    他倒是沒躲，微微別過臉去、雙頰漸漸染上了紅，“不，沒有怪曲姑娘的意思?！?/br>
    有點(diǎn)可愛。

    心弦像是被什么輕輕一撥，此后再也不得安寧。

    【五】

    完蛋，我可能是喜歡上霜祛了。

    最近越發(fā)頻繁地盯著他看，從輪廓溫潤的側(cè)臉到纖細(xì)勁瘦的腰線……一寸也不想落下，恨不得把他揉進(jìn)我的視線里。

    這約莫就是舊病未愈又添新疾罷。才治好了風(fēng)寒，我又病了，病得不輕。

    多虧他脾氣不錯，不會在我癡癡看他就差口水流出來的時候像教訓(xùn)流氓似的教訓(xùn)我。他的溫順著實超出了我的想象，好像我做出多過分的事他都不會對我生氣。

    那……要跟他表白甚至求婚他估計也不會生氣吧。

    我想我還這么年輕，不說四處留情，起碼也要趁這大好時光結(jié)點(diǎn)孽緣。先前桃花運(yùn)爛的一塌糊涂，也要賴我見過的男人太少，唯一記得清楚些的只師父一個。難怪現(xiàn)在看一個劍都覺得眉清目秀。

    我沒什么顧慮，更不想等到猴年馬月他主動對我動心，索性大著膽子問他，“霜祛啊……那個，我直說了吧，我挺喜歡你的……你愿不愿意，跟我湊合湊合過得了？哦你要實在介意我是個凡人那就算了吧。”

    問話的時候他在慢條斯理地吮茶。我以為他會把茶水噴出來。但他沒有。他只是垂下眸子安靜地看著我，睫毛尖兒上沾了幾滴金燦燦的陽光、錦上添花。他是越看越順眼的那種長相，不是最好的，可就是挑不出毛病。

    下一秒我懷疑可能出毛病的是我耳朵。

    他說，“怎會介意。求之不得，曲姑娘?！?/br>
    【六】

    我們的關(guān)系進(jìn)展可以稱之為突飛猛進(jìn)，快到猝不及防就行了夫妻之實，讓我著實有些招架不住——原來他比我想象的要直率多了。

    從表白到滾上床去，中間只隔了不過七天。

    我有些扭捏拘謹(jǐn)。畢竟是陰陽之交，終究不能當(dāng)兒戲，據(jù)說措施欠佳傷著了挺麻煩的。

    可他，就像當(dāng)初坦白自己不會武功一樣跟我說，“我不會?！?/br>
    “啥？”

    還說，“曲姑娘你來吧?！?/br>
    “啥！？?。浚?？”

    他放任我愣在那兒，脫衣的動作如行云流水不帶半分羞澀，嫻熟地躺上床來，當(dāng)著我的面兒緩緩攤開了他不著絲縷的身體，

    那一瞬間我也愣不了了，什么理性什么克制統(tǒng)統(tǒng)支離破碎。

    曲小雙，就這樣的尤物擺你跟前，給你上你不上，你還是人嗎??？

    骨子里某種蒙塵的欲念驟然覺醒。我果斷欺身而上把他要了——把我的劍要了。

    挺奇怪的，本應(yīng)是顛覆我認(rèn)知的交合方式，我卻并沒覺得有任何別扭不適，不遺余力地抱緊他、進(jìn)入他、占有他。

    好像……我們本來就該如此。

    嗯，大概要?dú)w功于他喘得太可愛了吧，而且怎么玩都不玩不壞，平日里那么溫柔含蓄一人，顛鸞倒鳳的時候浪得我都不認(rèn)識了。

    色令智昏，理解理解。

    這一做倒是沒玩壞他，把我累夠嗆。完事后我枕著他的肩膀昏昏欲睡，手指百無聊賴把玩著他烏黑的發(fā)絲。

    “你真那么喜歡我啊……霜祛……”

    一雙溫?zé)岬拇饺崛崧湓诹宋翌~角。

    那是他的回答。

    【七】

    我們的好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過了幾天，他神色復(fù)雜和我說馬上要離開這驛站了。我一時有些不解，闖蕩江湖不就是到處輾轉(zhuǎn)，他還能是對這小客棧有感情了不成？

    結(jié)果天剛蒙蒙亮就有一幫人大張旗鼓破門而入，我從睡夢中驚醒，卻見他已然攔在了我跟前，并不寬厚的身體將我擋在身后。

    “什……”我瞬間清醒，來不及有下一步動作，卻聽他低低罵了一聲——

    “該死，我就知道……”

    “我奉掌門之命前來奪取霜祛劍魄，”為首那俠客模樣的男人隔過霜祛不懷好意看著我，“羅盤顯示那霜祛劍就在此處，休想抵賴?！?/br>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可他一意孤行一步上前，瞪著那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就是霜祛劍魄，我跟你走！”

    “不行——”

    那人卻挑眉、只是嗤笑，輕蔑地看著霜祛，冷哼一聲。

    “滾吧……就你這樣兒的，也就配給霜祛劍當(dāng)劍鞘?！?/br>
    “我們來找的是霜祛劍。容我們把跟你護(hù)著的女人帶回去試煉檢驗一二，如何？”半點(diǎn)不像是商量的語氣。

    可是我腦袋昏了。

    聽聞“劍鞘”二字，我思緒滯了半晌、一團(tuán)亂麻。

    霜祛索性背對他們將我抱在懷中，那群瘋狂的人許是知道說好話不管用，便不管不顧沖上來，手中的刀劍高高揮起，猛然劈下。

    皮rou撕裂的聲音。

    劍魄rou體受損亦會死亡。我被霜祛抱著倒在地上，血色從他漸漸扭曲的臉上一點(diǎn)點(diǎn)流失，我甚至能感知到他的身體正一點(diǎn)點(diǎn)失去力量。

    “霜祛——霜祛——”

    淚光一重一重蒙上了我的視線。我瘋了一般地大聲呼喚他、用力推搡他的身體，可他再也不應(yīng)了、雙手死命抓著地板趴在我身上；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他的雙眼還是那么安靜又專注地看著我、眸子里閃爍著最后一分易碎的溫柔。

    薄唇仍在翕動，念的卻不是曲小雙。

    是，霜祛。

    【八】

    多年前，那位世外高人和他的妻子終其一生將我鍛造出來。鍛成那日，夫妻二人氣數(shù)皆盡，甚至來不及封我名諱。

    旁人傳我名喚“雙去”，傳著傳著，就成了“霜祛”。

    我本為祈福而生、不宜用于戰(zhàn)事。奈何我的體內(nèi)凝聚了夫妻二人畢生的功力，終歸是不容小覷。

    傳說霜祛一出，九州顛覆，霜祛在誰手、誰便一統(tǒng)天下。自我降世以來，九州大陸上的諸多勢力已然為爭奪我陷入無數(shù)次糾紛。

    可我不想成為誰的附庸，更不想做那勞什子鎮(zhèn)世寶劍。

    化靈之后，我?guī)е业膭ι硖与x了某個門派的大殿，浪跡天涯、風(fēng)餐露宿，日子卻好像更不自在了，因為心里清楚——幾個門派乃至幾個國家此時此刻正在聯(lián)合通緝我。

    后來許是為我的靈力所影響，我的劍鞘在某個早晨化成了一個中等身量的纖細(xì)少年，安安靜靜的坐在我身邊等我醒來，也不煩我。

    他沒有名字，我便喚他阿鞘。

    阿鞘總想讓我教他劍法。我摸摸他的頭說算了吧，要什么武功，成天打打殺殺的。

    他嘴上說，“因為我崇拜霜祛大人?！薄f實話他一叫我“大人”我頭皮就麻，直接叫“霜祛”不就得了嘛。

    可他的眼睛分明說的是，我喜歡霜祛大人。

    我畢竟活那么多年了。青澀少年的喜歡，怎么可能瞞得過我。

    其實我也喜歡阿鞘。我見過的所有活人，都不及他一個劍鞘成精有血有rou。

    后來，我有一回烤火的時候喝了些燒刀子，借著幾分醉意，要了他，就像劍身沒入劍鞘一般嫻熟，他也溫柔地歡迎著我，雖然眼圈泛了紅、嗚咽都是破碎的，可還是小心翼翼地將細(xì)密的吻落上我唇角。

    做完之后不但沒解酒，我反倒醉意更甚，暈暈乎乎靠著他，有一搭沒一搭悠悠道，“阿鞘啊……我要是能重活一次，不當(dāng)劍魄、沒有法力、連條哈巴狗都打不過，沒人稀罕，就普普通通拜師學(xué)藝闖蕩江湖……多好啊……”

    阿鞘一如既往話少，只是揉了揉我汗?jié)竦念~頭，什么都沒應(yīng)。

    我說的，是玩笑？還是真心話？

    我也不得而知了。

    但我沒料到他會把那番注定不會實現(xiàn)的胡話放在心上。

    更沒料到……他竟真想把我的奢望變?yōu)楝F(xiàn)實。

    【九】

    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

    剎那之間，疼痛如排山倒海瘋狂襲來、將我重重包圍幾近窒息。

    被費(fèi)盡心思塵封起來的記憶，終究盡數(shù)蘇醒、一發(fā)不可收拾。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無名”，不是“無字秘籍”，不是正臉都沒露過一回就將我趕下山的師父。

    是我不記得了……

    不，是壓根就不曾存在過。

    門派、師父、山賊、秘籍……記憶中的一花一木，都是他耗盡靈力為我捏造的幻境。

    要封印我足以顛覆九州的武功和靈力，自然得順道抹去我的記憶、前事作廢。

    法力被封導(dǎo)致我沉睡了整整一年，他也帶著我漂泊了整整一年，這一年里追殺我的人因捕捉不到我的氣息只好作罷，可待我醒來，他們便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再度伺機(jī)而動。

    什么歲月靜好、嬉笑怒罵。在驛站里醒來前經(jīng)歷過的所謂“十年”，都是他為我編造的一場過于悠長的夢罷了。

    那場夢里，只一句話是真的——

    “我不會武功。”

    他真的不會武功。他一把劍鞘，能會什么武功。

    他除了用身體替我挨下那致命的一劍又一劍，什么也不會。

    【十】

    那日，九州大陸上空驟然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如同天際的堤終于崩潰、大水漫山。索性這風(fēng)暴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只半個時辰便停了，云銷雨霽、日頭高照、一切如常，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

    萬劍山腳那家小客棧出了人命，血順著門縫淌了一地。

    一女子自遍地橫尸處走來，身形晃悠、丟了魂魄似的，手上緊緊握著一把烏黑劍鞘、向遠(yuǎn)方游蕩而去，直到徹底消失在天際。

    又過了些時日，一漁翁從淺灘打撈上一截斷劍。許是在水里泡得太久，劍刃上頭銹跡遍布、面目全非。

    漁翁擰了下眉頭，有些失望，一揚(yáng)手，那截瘦小的斷刃飛入空中、沉下水底。

    水花都未激起半分。

    從此世間，再無霜祛。

    【尾聲】

    “劍沒了鞘，依然是那把劍。鞘沒了劍，便什么都不是。

    “可我還是自不量力愛上了她，無論是曾經(jīng)肆意隨性的她，還是失憶后冒失直率的她……護(hù)她周全為她而死，這是我的宿命，我在所不辭。

    “或許，劍與劍鞘本應(yīng)如此，她說她是喜歡我的，可我很有數(shù)，我注定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她，是我的全部。

    “無所謂了，我命數(shù)已盡，無多怨言。

    “我的霜祛……

    “愿她余生平安美滿，換一把新鞘，好好走下去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