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了，迎面的冷風(fēng)像極細(xì)的針，刺骨的寒涼。

    外頭是茫茫的雪幕，撲窗而來。

    黎穗之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倚著窗框，將視線安放在遠(yuǎn)處一個(gè)落點(diǎn)，便像靜止了一般，一待就是大半天。

    頭先的七日，黎穗之一身黑色緞面旗袍，胸前點(diǎn)綴著小朵山茶白花，面頰不上半點(diǎn)胭脂，唇上不點(diǎn)顏色，素得幾近憔悴。

    那日從特高課的地牢回來后，她不間斷地哭了整整一日。

    眼淚斷線流下來，她連抬手去擦的力氣和心思也沒有。

    干了，又有新的一層沖下來，直到第二天。

    后來，眼淚流干了，心口疼得厲害，有時(shí)疼極了，捂著半天不見起色，幾乎窒息。

    一番折騰下來，人整整瘦了一圈兒，臉頰不再充盈飽滿，有些突兀的凹陷，快要掛不住rou似的搖搖欲墜。

    長野健次一開始是由著她的。

    她發(fā)作，鬧了脾氣，砸了房間里的東西，他就讓傭人收拾了干凈又換了新的一批進(jìn)來。

    顧著她的身子，他從不跟她動(dòng)氣，直到她開始有意地作賤自己。

    那是一個(gè)幽靜的深夜。

    他起身，發(fā)現(xiàn)身旁空著，他伸手覆上去，還有余溫，想來也是剛剛起來一會兒。

    他披了件睡衣外衫，捻亮了洗手間的燈，眼前的一片刺目血紅令他整個(gè)人渾身一震。

    他急忙上前，一把抱起癱坐在浴缸前的女人，按著她的手腕，瘋了一樣翻箱倒柜找藥箱。

    紗布一圈又一圈裹上去，殷紅就滲出來，似乎永遠(yuǎn)都沒有止境。

    他急了，這么多日頭一次沖她說了重話：“你再這么作踐你自己，便保不住你和他的孩子了！”

    黎穗之懵然圓睜著雙眼，似乎是在一瞬間回了魂：“你說什么？”

    長野健次額頭滲出了汗，邊給她包扎，邊在內(nèi)心起了一番劇烈的掙扎。

    孩子，他本想掩藏一世的秘密，若非是她以死相逼，他是怎么也不會說出來的。

    她早已一無所有了。

    她最信任的人，最愛的人，都死在了他的手里，甚至連腹中的孩子都是承襲了他的血脈，她在這世上還能有什么牽掛呢？

    長野健次明白得徹底。

    可他只想要她活著。

    他要他愛的女人，長長久久地活在這個(gè)世上，活在他的身邊。

    黎穗之見他良久出神，不由得緊緊攥住他的手臂，萬分急切地問：“你再說一遍，這個(gè)孩子是誰的？！”

    長野健次皺起了眉，心臟在胸口沉重地跳動(dòng)：“黎曜因的，滿意了嗎？”

    語意夾雜著苦澀與狠戾，他說：“這個(gè)小孽種，早該被打掉?！?/br>
    黎穗之突然驚醒一般，雙手護(hù)著肚子，接連退了數(shù)步：“你敢?！?/br>
    長野健次的心上空落落的，他悠然冷笑：“怎么，知道是他的孽種了，你就如此金貴他了？以為是我的孩子，就恨不得帶著他一起去死。穗之，你好狠的心。”

    對他的話黎穗之充耳不聞，她一心陷入驟聞?wù)嫦嗟南矏傊小?/br>
    這竟然…是他的孩子！是她和黎曜因的孩子！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眼底發(fā)燙，她泫然欲泣，呆愣愣地靠著床榻，嘴角卻是忍不住地微微浮起。

    看在長野健次的眼里，是說不出的酸澀難言。

    他脫了身上的外衫，披在了她單薄的身上：“天涼了，不要著了風(fēng)寒?！?/br>
    黎穗之漠然地抬眼，伸手拽掉了，不顧那衣裳滑落在了腳下，也沒有伸手去撿。

    長野健次刺心擰眉，只覺得極度疲乏，他緩緩蹲下身，仰頭看著她，嗓音像是含混在風(fēng)中的沙礫：“我對你的用心，你就半點(diǎn)都看不到，不在意嗎？”

    黎穗之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沒有：“我沒有央求你愛我?！?/br>
    他的心都冷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點(diǎn)了一根煙銜在嘴邊，看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霧，嘆了口氣，似有無限憧憬：“小的時(shí)候，我最喜歡看雪。每年的假日，我都央著父母親帶我和哥哥一起去小樽的天狗山賞雪，那里的景色，真的很美?！?/br>
    黎穗之雙臂直直地放下，她彎腰，拾起腳邊散落著的衣物，趿著鞋，無聲來到他的背后，搭在了他的肩上。

    長野健次轉(zhuǎn)回頭，眉目間添了些喜色，先是拉過她的手，而后把她摟進(jìn)了懷里：“穗之，等到過些時(shí)日回去日本，我們就結(jié)婚吧。”

    黎穗之凄然遠(yuǎn)望，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你不介意我的身份嗎？想必你對我的猜疑，還沒有消退吧？”

    長野健次吻上她的發(fā)絲：“知道你身份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從今以后，你只有一個(gè)身份，那便是我的妻子?！?/br>
    他停了停，凝視著柔和的落雪，溫言笑道：“長野穗雪，是你的新名字，喜歡嗎？”

    黎穗之沒有接話，而是一再執(zhí)著問道：“你真的不在乎？娶一個(gè)恨不得殺了你的女人？”

    長野健次的懷抱更緊：“我的命就在這兒，你隨時(shí)可以取?！?/br>
    五日后的日軍司令部，長野健次站在伊藤野原的辦公室里，負(fù)手挺直站立。

    伊藤野原暗沉的目光徐徐打量他，而后，不掩失望的神色，開口道：“身為帝國的軍人，你就是如此辦事的嗎？不想著為帝國身先士卒，為了一個(gè)女人，竟要退出特務(wù)機(jī)關(guān)？長野家族的家訓(xùn)，也太過令人不恥！”

    長野健次目光平視前方：“伊藤司令，還請您高抬貴手?！?/br>
    伊藤野原很是不滿：“長野健一課長的蒙難，我深表遺憾?？蛇@不該成為你肆意妄為的借口！”

    長野健次不為所動(dòng)，盯著他手里的那份報(bào)告，淡然出聲：“晚子小姐的遭遇，想必伊藤司令與我有相同的心情。于戰(zhàn)事，于諜報(bào)，我著實(shí)心力交瘁，還望伊藤司令念此即彼，批復(fù)同意?！?/br>
    提及姚湘晚，伊藤野原頓感驚詫，他匆匆掩飾不悅神色，冷聲揚(yáng)了手：“出去吧，你的報(bào)告，明日會送到特務(wù)機(jī)關(guān)?！?/br>
    這便是默許了。

    長野健次揚(yáng)唇：“多謝司令。”

    一聲嘆息，斷送在司令室大門緩緩合上的一瞬間，化為烏有。

    小林云子近日常常來往于長野府邸，一半授意于長野健次，一半也是她真心喜歡同黎穗之交往，覺得她著實(shí)值得讓人如此偏愛。

    傭人小心翼翼端上來兩杯泡好的咖啡，冒著濃香的煙霧，在兩人面前裊裊婷婷地飄散。

    小林云子深深吸了口氣，笑道：“你懷了身孕，還可以喝這么濃的咖啡嗎？”

    黎穗之淺笑，抿了一口：“倒也不至于如此嚴(yán)謹(jǐn)吧？”

    小林云子頗為羨慕：“健次對你可真好，鮮花一樣寵著?！?/br>
    嬌嫩的玫瑰花嗎？

    縱使被刺入皮膚，也要笑著按得更深一些。嘴里說著不痛，甘之如飴。

    長野健次便是一個(gè)如此狠覺乖戾的男人，太過危險(xiǎn)。

    “你們也要結(jié)婚了吧？”

    小林云子看她出神，喝了口咖啡問道。

    黎穗之瞧著她，低頭看看已經(jīng)有些微微隆起的小腹，“嗯”了一聲：“他說，要回日本舉辦?！?/br>
    “那便更好，日本總歸比這里要安全。”小林云子點(diǎn)點(diǎn)頭，想起什么又嘆了一聲，“好生羨慕你們，健次為了同你結(jié)婚，副機(jī)關(guān)長的職位說辭便辭去了。不像清輝，總是把官運(yùn)放在第一位?！?/br>
    黎穗之有些愕然：“是真的？”

    小林云子也很意外：“怎么，他沒對你說么？”

    黎穗之剛要開口，只聽得一道低沉的男聲傳了過來，隱隱帶著笑意：“本想著一切都落定了再同你講，卻讓人搶先了一步。”

    長野健次闊步走過來，先暖了暖手，驅(qū)了外頭的冷意，才牽過她的手握住，含笑而視：“穗雪還不知道這件事呢?！?/br>
    小林云子有些疑惑：“穗雪？”

    “哦?！遍L野健次向她解釋道，“我為穗之取了一個(gè)新的名字，長野穗雪?！?/br>
    黎穗之配合地笑起來，看得小林云子更是百般羨慕：“很好聽啊，你們也太過恩愛了?！?/br>
    黎穗之用余光去打量著身側(cè)的長野健次，不禁在心中冷笑，粉飾太平，他原做得如此之好。

    小林云子告辭后，黎穗之收了笑，揉了揉有些酸的腮幫子，隨口道：“我明日約了江氏制衣店的裁縫，要去做幾身旗袍。現(xiàn)在漸漸顯了身子，從前的衣裳不太合適了?！?/br>
    “嗯?！遍L野健次柔和地抱她在他懷中，輕輕咬上她的耳垂，“我送你去。”

    他凝眸望著她：“穗雪，去了日本，就忘掉這里的一切吧。只做我的妻子，好嗎？”

    黎穗之摟上他的脖頸，低低“嗯”了一聲。

    如此這般主動(dòng)的姿態(tài)，令長野健次受寵若驚，他看她良久，吻上了她的唇。

    她雖沒有迎合，可卻也沒有再抗拒。

    他很高興，吻得深了一些。

    情長又如何，往后天長日久，陪伴在她身邊的人，也便只剩下我一個(g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