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仇人的寵物怎么破 第二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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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灰幕之下 朱國的鐵壁倒下,沙民成為替罪羊。眼前一片混亂,憤怒和痛苦幾乎凝結(jié)成實體。 楚云飛腦中浮現(xiàn)戰(zhàn)亂時河流染紅的場景,看著那支箭的來向,雙眼充血,幾乎就要躍出窗外。 裴君玉深知楚云飛性格,一手飛快勒住他的腰,一手摀住他的嘴,低聲道:“云飛,忍著點?!?/br> 裴君玉的力氣對楚云飛來說不值一提,隨手一揮就能掙脫。但以前兩人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危難時刻,緊密相依,裴君玉的手和聲音,對楚云飛而言,有不可思議的安定效果。 裴君玉在他耳邊小聲說話,聲線平靜: “他們的人自會過去,靖王親兵訓(xùn)練有素,該找到就會找到,不該找到,就不會?!?/br> 如果是后者,“找不到”本身就是一項警訊。目前兩人的立場尷尬,一出現(xiàn)便會坐實刺殺的罪名,只能等待。 “先別急,我們的線索還不夠。幕后的人既然亮了刀,人遲早會出現(xiàn),到時再出去不遲。” 聽著裴君玉冷靜的聲音,楚云飛呼吸逐漸平緩,他閉了閉眼,拉了下對方袖子,示意裴君玉松開。 裴君玉再次看了外頭一眼,胸口染血的靖王已經(jīng)被帶走,兵士們正在清場,人民的低語充滿怨恨。 他伸手闔上窗,將外頭的聲音隔絕。 當夜,靖城下起驚人的大雨。 雨聲鋪天蓋地,水像天塌了似的潑下。大滴雨水密集成一片片雨簾,將靖城籠在其中。 楚云飛坐在床邊,手虛攏著彎刀。這一切都讓他本能的警戒。 他問:“你還不睡?忙了一天,該累了。” 裴君玉躺在床上看他,搖頭:“不困?!?/br> 裴君玉一下午都在客棧樓下探聽消息,和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他們兩個外來人,出外引人側(cè)目,一直窩在房里也惹人懷疑。楚云飛即使變裝,沒說幾句話就容易鋒芒外露,能對外周旋,保持安全的人,只有裴君玉。 目前一切還撲朔迷離,王府戒備森嚴,全城肅殺,全境封鎖,兩人被困在這里,只能伺機而動。 楚云飛看著窗外,道:“我守夜,你睡吧。我會護著你。” 裴君玉文,楚云飛武?,F(xiàn)在,輪到楚云飛了。 來時一路都是殺手,對方早知道他們要到藩地。即使中間都已經(jīng)處理干凈,并且甩掉追蹤的眼線,他們的行蹤,仍隨時可能暴露。尤其,不知得在這兒困多久。 人在敵營,一朝被發(fā)現(xiàn),不只身死,還會殃及邊境沙民。 所以,隨時都不能放松警戒。 房間只一豆燈光,映出楚云飛挺直的背脊。 裴君玉看著他,沉默半晌,道:“有時,我真希望我會武?!?/br> 每次都只能看著對方的背影,被護在身后。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楚云飛轉(zhuǎn)頭,認真看著他:“你這樣就很好?!?/br> 他是真心這么想。裴君玉會的事,他學不來。 雖然練武有天分因素,但只要努力,便能到達一定境界。況且,在戰(zhàn)場上,一個強大的人沒有太多用處,需要的是強大的兵團。 更重要的,還有謀略以及后援。 即使再強的將軍,沒有糧草,也只能憤恨而終。 但裴君玉即使身在絕境,也能從容周旋,并且一針見血的分析情況。這不是一般人能學來的。 或許,人總會羨慕別人沒有的東西吧。楚云飛想。 裴君玉心知對方不明白自己心思,垂眼一笑:“承蒙贊賞?!?/br> 07-暗影之中 楚云飛雖不大明白裴君玉想什么,但他倆認識多年,即使在昏暗房間中,沒看清對方表情,光聽聲音,也知道裴君玉不對勁。 楚云飛正要開口問,卻突然一凜。 他無聲站起,看著門口的方向。刀緩緩出鞘,在燭光下閃著危險的光芒。 因為,他聽見了不該在這時出現(xiàn)的聲音。 咚,咚,咚。 非常輕的聲音,從走廊遠處響起。 這不像腳步聲,更像是……拐杖敲擊的聲音。 但,大深夜的,會是誰? 楚云飛吹熄燈火,房間陷入一片黑暗。 聲音移動的速度很快,但每隔幾步,便會稍有停頓。 楚云飛耳力和記性都極好,他轉(zhuǎn)頭,用唇語說: ──有人在檢查每個房間。 發(fā)出聲音的人,在每個房門前停頓數(shù)秒,然后離開。 楚云飛手握在刀上,猶豫不決。裴君玉按住他的手,讓出一側(cè)的床。 ──睡。 裴君玉無聲地說。 楚云飛明白裴君玉的意思。 不清楚來人的底細和目的,且對方還不確定目標在哪,不如先靜觀其變,裝成一般投宿的旅人,在床上裝睡。 兩人難以出城,現(xiàn)在狀況撲朔迷離,裴君玉讓他收斂鋒芒。 楚云飛干脆地和衣躺下,但全身仍保持警戒。 對兩個成年男子來說,這張床實在太窄。一躺上去,即使楚云飛刻意背對,兩人仍肌膚相貼,幾乎是互相依偎的姿勢。 裴君玉在他耳邊用氣音道:云飛,放松些。 耳邊濕熱,不知為何,楚云飛感覺更不放松了。 他拉住裴君玉手背,快速用手指寫道:用寫的。 對方只停頓幾秒便繼續(xù)走,代表在短時間內(nèi),便能確定狀況。此時是深夜,房間內(nèi)多一片昏暗,對方很大可能是依靠耳力。 裴君玉在他背上寫:裝睡要像一點。 楚云飛:我很安靜了。 裴君玉:你太安靜,不對。 寫畢,他突然探身抱住楚云飛。 突然的肌膚相親讓楚云飛一驚,但他隨即強迫自己放松下來。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對方的溫度、吐息和氣味都近在咫尺的狀況下。 裴君玉沒有熏香,但身上卻總是若有似無的,帶著蘭草的淺淡香氣,讓人想到春日的原野。 明明是相當溫和的氣息,此時在黑暗中,卻不知為何,強烈到讓人無法忽視。 楚云飛強迫自己將心神放在外面的動靜,但身后的手卻不放過他。 那雙手沒有做過分的事,理論上。那雙纖長的手,只是簡簡單單的,放在他的胸口。 放在他跳動的心臟前。 裴君玉在他胸口寫:你的心跳好快。 楚云飛拉開他的手,對方又不屈不撓的放回去。楚云飛從不會對裴君玉用力,結(jié)果就是兩人反復(fù)數(shù)次,簡直像打鬧或調(diào)情,最后手還是厚顏無恥的貼在他胸前。 楚云飛耳朵紅了,有點尷尬:做什么?安靜點! 裴君玉小聲笑:就是不能太安靜。 一般人,即使是陷入沉眠,也多少會有些聲響。但楚云飛太緊繃也太安靜,呼吸規(guī)律,一聽就是武人,反而會被發(fā)現(xiàn)破綻。 在兩人打鬧中,“咚咚聲”已經(jīng)到了門前。楚云飛呼吸一緊,隨即被裴君玉摀住,按在床上撓癢癢。 站在門外的身影停佇。他身形瘦而高,比起人,更像一道鬼影。薄薄的門板后,傳來壓抑的喘息聲,和惱羞成怒的低語。 像是在客棧深夜常見的事。 那人不大想多聽,沒停佇幾秒,便接著往下一間房間前進。 過了一會,楚云飛聽到“吱呀”開門聲,和輕微的“啪答”擊打。沒多久,便換成細微的衣物摩娑聲,伴隨“咚咚”聲逐漸遠去。 就像是,客棧中有誰被拖走了。 08-舍生取生(1) 四面寂靜后,裴君玉和楚云飛對視一秒,同時坐起身。 楚云飛看了一眼窗外,裴君玉知他心思,問:“去看看?我跟你一起?!?/br> 楚云飛搖頭:“不安全,你待著?!?/br> 裴君玉轉(zhuǎn)身走向門口,竟是要自己出去。兩人此時一起離開并不安全,這不像裴君玉的作風。 楚云飛不知裴君玉想確認什么,但深知他執(zhí)拗,無奈點頭,道:“我走窗外,如果你被發(fā)現(xiàn)──” 裴君玉接口:“就說我是起來倒水的。” 楚云飛:“……你覺得別人會信?” 裴君玉道:“我有辦法?!?/br> 不多久,某間空房的窗輕輕打開一條縫,接著夜風吹入,楚云飛隨之無聲躍入房中。 裴君玉已在房內(nèi),站在空蕩的床邊沉思。 楚云飛環(huán)顧四周:沒有血跡,油燈依然在燃燒,房間整齊干凈,完全不像是剛剛經(jīng)歷詭異事件的地方。 裴君玉:“從地面的灰塵來看,人是從床上被拎起,接著放到地上,被拖離房間。這里的木門老舊,邊角破損,勾到了他的衣物,留下一絲褐麻?!?/br> 楚云飛:“‘他’是誰?” 裴君玉卻沒回答,而是反問:“云飛,你覺得是誰做的?” 見楚云飛沒說話,裴君玉繼續(xù)道:“你知道做這件事的人是誰?;蛟S,很久以前,你就知道他們。” 楚云飛沉默半晌,道:“君玉,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裴君玉:“三年前,你死后不久?!?/br> “我一直想知道,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逼死你的人是誰?!?/br> “在沙民的故事中,無辜的孩子被獻祭。他的靈魂在烈火中被淬煉,獲得第二次的生命,化為紅鳥。” “云飛,即使我有猜想,還是想當面清楚地問你一次──當年獻祭你的人,是誰?” 輕微的“咚咚”聲響起,幾人一僵。 一名穿著粗布衣的老人,突然出現(xiàn)在廳堂中。他很瘦,瘦得像根枯木。面容平凡,眉間有深深的皺紋,即使不說話,看著也是一副愁苦臉,看著像尋常的鄉(xiāng)野老人家。 但往下看,卻一點也不尋常。袍子底下,原本應(yīng)該是腳的地方,只有兩根冰冷的鐵錐子。 那兩根錐子前端尖銳,染著褐色血漬。用它前行時,便會發(fā)出輕微的“咚咚”聲。 他緩緩地問:“怎么啦?” 他的聲音像拉壞的二胡,嘶啞得令人不適,語氣憊懶隨意。 廳堂中的數(shù)人面容僵硬,領(lǐng)頭人行禮,聲音干啞:“拜見先生?!?/br> “先生”就是“先生”,監(jiān)控者,行刑人,沒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他們這些人,是國家最縝密的天羅地網(wǎng)。 另一頭,楚云飛和裴君玉躲在一間已毀壞的廟中。 對方以為他們會馬上逃出,他們利用這一點,先躲在客棧地板底,在對方注意力轉(zhuǎn)向外面時,閉氣從溝底逃了出去。兩人到達廟里時,早已滿身臭泥,看著像兩個泥怪,狼狽不堪。 倚著破敗的神像,兩人同時長嘆一口氣,接著同時相視大笑。一邊笑,又因為太臭而不住嗆咳。 裴君玉邊咳邊笑:“今日當了一回溝鼠?!?/br> 楚云飛摸著肚子:“倒也不壞,不過溝鼠肚子餓了?!?/br> 裴君玉:“嗯,那我們?nèi)ギ斆讉}里的老鼠?!?/br> 他們以前流亡時也常說這種閑話,米倉里的老鼠,便是要鉆進別人家白吃的意思了。 楚云飛笑出聲,但他笑歸笑,神情依然帶著警覺,不時注意周遭。 這里還不夠安全。 不如說,這座城,恐怕已沒有安全之地。 裴君玉也深知如此。他自從看到靖王遇刺,心中便有不祥預(yù)感,剛才自覺馬上就要到陰曹地府,沒想到還能茍活幾刻。 常人謂裴三公子淡然自若,進退有度,即使在最危急的狀況下也指揮若定。三年前楚云飛死后,這一點越加明顯,以往的頑性和玩笑話,也都隨著火焰焚燒殆盡,只剩下完美若人偶的裴三公子。 這些,一半是性情使然,一半因為他早已將一切安排好。即使這世界少了他,他的計劃依然會運轉(zhuǎn)下去,盡管結(jié)尾他不能得知,但也已盡力而為。 他們在長久的流亡之后,帶著傷痕和風沙回到朝廷,以為一切已結(jié)束,他們打倒一切。但無論當年楚家的滅亡,皇子出逃,一系列事件背后真正的理由,他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 楚云飛平時看著大剌剌,但他作為楚家遺孤,是最先明白的人。接著,在他準備將一切翻出來時,被逼死了。 這些是裴君玉之后才知道的事。 他非常后悔。 所以,他用盡一切對抗。那仁和他性格相左,但在這件事上立場一致。姬無缺則相反,比起對抗,他選擇融入其中。 現(xiàn)在唯一的變量,是在計劃半途復(fù)活的楚云飛。他已經(jīng)盡力屏除太多情感,將楚云飛安排進去。他作為沙民的信仰和領(lǐng)袖,看似在核心,卻游離在核心之外,如果依照計劃,一切將安全無虞。 所以,一切理應(yīng)沒有問題,理應(yīng)。 楚云飛的復(fù)活是意外之喜,卻也讓裴君玉變得無法割舍世間。 他不想死了。 但是,滾輪早已轉(zhuǎn)動,事已至此。如果計劃是奔涌的河,他已自己跳入水中。雖能游動,卻也受波濤宰制。 何時死,何時生,早已不是自己能控制。 或許,也從來沒人能真正控制過。 裴君玉直直看著楚云飛。 在最危急的時候,所有計劃、謀略都已從他腦中消失,眼中、心里,只有面前的人。 世人謂裴三公子從容淡定,智謀高超,但他同時也是rou體凡胎,心臟會因為他人而快速跳動。 裴君玉開口,正想說什么,卻突然一僵。 楚云飛正專心對付身上的泥,沒注意到裴君玉一瞬的怔愣。 裴君玉的失態(tài)只有一瞬。他緩緩地眨眼,面上浮現(xiàn)平時的笑意,說:“云飛,你還想吃當年的叫化雞嗎?” 這不是他原本要說的話。 但現(xiàn)在,這些都無所謂了。 09-舍生取生(2) 當年初見時,前將軍楚云飛和裴家公子都還年少。和日后的和諧不同,一個覺得對方假風雅,面上笑咪咪地不知在想什么。另一個則覺得對方粗魯兇悍,不知何時會暴起打人,最好敬而遠之。 兩人一文一武,雖然同樣跟隨皇子,彼此卻不怎么招呼。之所以變熟,是因為一個沒其他人知道的契機──兩人偕手偷了一只雞,還在關(guān)公面前燒來吃了。 裴君玉一本正經(jīng)的運用謀略打探,找出附近最肥的人家里最肥的雞,故意把人引走。楚云飛則趁機溜了進去,當時他還不大會翻墻,差點發(fā)出聲響──畢竟楚家的武功太過光偉正。 兩人都家訓(xùn)甚嚴,第一次干這種壞事,各自都有些心虛。 但家訓(xùn)不能當rou吃。當叫化雞燒好,兩人七手八腳將泥土扒開,強烈香氣隨熱氣蒸騰而出,兩人真心覺得,家訓(xùn)什么的,就從自己這一代改吧。 接著,在吃雞途中七嘴八舌的閑聊,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看著也挺順眼嘛?! 誰也不知道,名滿天下的大將軍和裴軍師,讓敵軍聞風喪膽的組合,第一次的合作,居然是偷雞。 楚云飛想到當年,忍不住笑:“想得很??涩F(xiàn)在沒雞,你是要把我烤了?” 裴君玉也笑:“不烤你,烤我?!?/br> 這一刻,楚云飛隱隱覺得不對勁。 但眼前的人神色自如。“云飛,能不能幫我出去看看,哪家的雞最肥?” 這是要楚云飛找能潛入的宅子。在這種狀況下,再正常不過。 楚云飛猶疑半秒,問道:“君玉,你……” 裴君玉笑著打斷他:“快餓死啦,你不去,我去也行。” 說著作勢要起身。楚云飛按住他,同時也壓下胸中閃過的不安。 他想,或許是自己多心,畢竟今日事故實在太多。而且,對方可是裴君玉,那個指揮若定的人。 楚云飛相信對方。 所以,他玩笑了幾句,便閃身出門。 后來他無數(shù)次后悔這件事。 半個時辰后,楚云飛抱著熱呼的饅頭回來,這是他昧著良心從某戶人家偷來的,老母親熱給兒子的宵夜。 楚云飛依照兩人的習慣,在遠處先扔了塊小石頭,沒人應(yīng)答。 以前幾乎沒這樣過。 他猛然醒悟,踉蹌著奔入廟中,那里只剩下一灘血跡,沒有任何人影。 他瘋狂翻找,企圖找出蛛絲馬跡,但什么都沒有。 最后,他突然想到臨走前裴君玉說的話。 ──云飛,你還想吃當年的叫化雞嗎? 當時,他們兩人在與今日類似的小破廟中挖了個坑,偷偷燒叫化雞。位置在神壇之前,美名曰“請關(guān)公一起吃”。 每次提到都會大笑的事,此刻楚云飛卻完全笑不出來。他急忙跪在神壇前挖掘,果不其然,下面有一塊布。 是裴君玉的衣袖。 上面用灰簡單寫著之后讓楚云飛做的事,清晰明了??粗@塊布,楚云飛終于明白,對方早料到一切。 也料到自己的消失,或……死亡。 整張布上的指示清晰而不帶情感,只有末尾綴了句玩笑似的話:“我的斷袖可珍貴了,記得收好?!?/br> 10-行刑之刃(1) 深夜,楚云飛一個人靠坐在破敗的墻邊,臉埋在雙掌中,久久不動。 漫長的夜晚沒有過去,外面又濕又冷,籠罩在雨霧之下,一片灰蒙。 裴君玉最后留下的信說,他懷疑目前那批人背后的,是皇權(quán)及殷家。 他們被稱為“行刑人”。一個古老的稱呼,只出現(xiàn)在鄉(xiāng)野逸聞中。 楚云飛知道他們,在家族覆滅后,他從廢墟中殘破的信件和筆記,一點一點拼湊起概略的形狀。 開國之時,太祖和殷家的先祖,將狂熱的追隨者們,暗中組織成一個超乎常人想象的部隊,被稱為“行刑人”。 開國后,這些人受命隱匿起來,分散在各地,看起來就像是普通人。他們可能是乞丐,販夫走卒,富商??雌饋砻總€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但實際上,一切都在“那一位”的棋局之中。 組織要行刑人在什么位置,他們就會站在那個位置,扮演需要的角色。 他們是國家的影子,朱國的天羅地網(wǎng)。 太祖建造了一個光榮的時代,神話的時代。一切看起來欣欣向榮,但背后支撐著的,是暗影。 所以很快的,太祖過世后,便陷入一個泡沫般的年代,看似絢爛,實則是非黑白顛倒的時代。 在美麗的皇城中,出現(xiàn)許多骯臟黑暗的巷弄,出現(xiàn)兩眼無神、因生活而麻木的人民。 還有,以謾罵為榮,以相殘為正義的人。他們中的許多人衣著破舊,但因為侮辱他人,而覺得自己彷若王的使者。 在那個時代,人們普遍認為,一味偏愛、盲從自己的國家,才是真正的“愛”。愚忠于唯一的君王,才是真正的“忠”。 說自己國家有任何缺點的人,都是無禮之徒?;食堑拿钍墙^對的。其他國家之所以抵抗他們,是因為他們不識相。 因為國家是如此的繁榮和光明,所以不應(yīng)有任何骯臟破敗。窮人之所以貧窮,是因為不夠努力或愚蠢,不值得同情,即使他們可能是因為天災(zāi)而失去家園和摯愛。 為國家犧牲,是理所當然,并且光榮的事。如果母親因孩子在戰(zhàn)場死去而哀哭,她會被丟石頭。 這是以偏愛、愚忠為榮,以理性、客觀、中正為恥的年代。它貫串這個王朝,如同黑色的母親河。或許,它停止流淌的那一天,便是王朝終結(jié)之時。 現(xiàn)在,回到楚家的覆滅。 楚云飛的父親,是個正直的人。 在歷史上,廣袤的世界上,他將被稱為正直的人。 但很遺憾的,對于行刑人來說,他不是。 楚家忠于職守。但他們有自己的正義,而非以國家的正義為正義。 這就是一切的緣由。 年幼的楚云飛,獨自在破屋中,一手握著生銹的鐵戈,一手翻開血跡斑斑的家訓(xùn)時,深刻的明白了這一點。 楚家覆亡的那天早上,沒有人知道即將發(fā)生的事,一切看起來都很好。 小小的楚云飛還不習慣早起,洗了臉還是睡眼迷蒙,邁著短腿去和父母請安。 那天父親穿戴得特別齊整,看起來精神煥發(fā)。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微笑著將楚云飛抱起:“家訓(xùn)背了不?” 小男孩臉上嬰兒肥未退,還是喜歡父母抱的年紀。高高興興點頭:“背啦!” 楚將軍:“昨日背了哪些?” 突然被抽考小男孩有點嗑巴:“世人謂忠孝仁義者,多能言之,不能行之……禮緣人情,恩由義斷…….” 說到后面,小男孩停了下來,緊張的看著父親。 父親不笑了,臉色變得沉重。 怎么了? 楚將軍喃喃道:“恩由義斷……是這個理?!?/br> 恩由義斷,用大義割斷私恩,秉公行事,不徇私情。 他今日上朝要拿出的證據(jù),足以翻一件陳年老案,或許會挑戰(zhàn)先皇的崇高形像。先皇對他有恩,但他不后悔這個選擇。 他忠于國家,忠于民。 他放下孩子,蹲低平視楚云飛,認真道:“云飛,你要記得這些話。” 楚云飛懵懵懂懂,但認真點頭。 楚將軍笑了,他走出門時,步履颯爽,看起來對未來充滿希望。 接著,就是刀光劍影,血色的世界。 楚云飛被藏在暗格中,成為楚家的最后一人。 記得“恩由義斷”的,只剩他了。 隨著年紀漸長,他逐漸了解到,那一天發(fā)生了什么,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是如何利用背后的暗影,某些人的狂信,以虛假的正義姿態(tài),踐踏他的家族。 所以他選擇反抗。 當聽說一位皇子,因類似的理由而被迫出逃時,他知道,機會來了。 他效忠這位皇子,最終和同伴一起,昂首挺胸的踏入京城。他們看起來很成功,前朝造成的混亂逐漸恢復(fù)秩序,新的皇帝和“行刑人”關(guān)系淡薄,似乎也不屑利用他們,對國家有著鴻圖大志。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費盡全力推倒一座邪惡的神像,并不是終結(jié)。 或許,僅是另一個恐怖循環(huán)的開始。 11-行刑之刃(2) 當時的楚云飛,并沒有認清這一點。 他覺得時機已足,為了引出蟄伏的行刑人,他刻意報復(fù),行止幾近瘋狂。 最廣為人知的,是他將構(gòu)陷他父親的權(quán)貴,已死去的、楚家表面上的仇人,挖墳鞭尸。 他將對方的墳挖開,對著半腐發(fā)臭的尸體揮鞭。一聲聲沉悶的鞭響,讓他胸口發(fā)疼,最后再也承受不住,差點跪倒在地。 但他強忍著站直,裝成大仇得報的模樣,扔下沾滿血rou的鞭子,徑直回府。 回去之后,他整夜沒睡。 現(xiàn)在回想,做這件事時,不只毀壞了對方,也弄臟了自己。 但當時的他,一點都不在乎。 全都毀滅也沒關(guān)系,被火燃燒殆盡也沒關(guān)系。 裴君玉盡力阻止過他,他沒有聽。 沒多久,裴君玉自求遠離京城。以他的功勞,明明可以取得很好的封賞。 他上奏時,眾人側(cè)目。有人以為這是欲擒故縱,想讓皇上封賞更多的把戲,但裴君玉是認真的。 楚云飛靜靜看著。當時的他也覺得,裴君玉遠離混亂的京城較好。 皇上從一開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露出疲憊的表情,批準裴君玉的請愿。 裴君玉離京的那天,楚云飛策馬送行。兩人都沒說什么,只說了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便俱都沉默--當時的他們,已經(jīng)很難多說什么。 分別前,裴君玉只是悲傷的微笑。“保重?!?/br> 楚云飛沒什么表情的點頭。他沒將這句話放在心上,只當是一句普通的餞別語。 對他來說,引出行刑人,把暗影拔除,遠比他的生命更重要,更何況“保重”呢。 為了達成目的,他愿意弄臟自己,或者,成為比行刑人更尖銳的利刃。 最終,他死在烈火之中。他以為行刑人的掌權(quán)者是姬家,但他猜錯了。行刑人依然在幕后活躍,一切沒有任何改變。 現(xiàn)在回想,楚云飛突然覺得,那是被執(zhí)拗扭曲的他,應(yīng)得的結(jié)局。 世間最可怕的事,不是面對無法戰(zhàn)勝的敵人,而是想打敗敵人,自己卻被同化,變成和敵人同樣丑惡的東西,落入深淵中。 這是最徹底而可悲的失敗。 所以,發(fā)現(xiàn)自己活過來時,楚云飛已決定放棄。 畢竟,屬于楚云飛的身體已經(jīng)消失,楚家的血rou還諸天地,他似乎是一個新的生命。 但事實并不是如此,簡直像老天開的玩笑,他又做為“楚云飛”回到這個世界。 究竟這件事的意義何在?沙民認為這是神跡,但楚云飛厭惡信仰。無論是行刑人之于國家,靖王之于藩民,還是他自己之于沙民。 神像能被打倒,但信眾不會被打倒。他們像鋪天蓋地的雨,像連綿春草,成群的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建造新的神像。 一切只是重復(fù)的循環(huán)。 承認這件事,對楚云飛而言非常困難??伤坏貌怀姓J這點。 他蜷縮在墻邊,像幼年剛家破人亡時,躲在夾縫中。他恨無能為力的自己,所以幼小的他拼命鍛煉,希望快點長大,打倒敵人。 但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面對這個世界,自己還是像幼童一般無能為力。 掌控這個世界的,到底是什么? 他茫然的握拳,又松開。外面的雨簌簌下著,一切似乎沒有盡頭。 但此時,腳步聲響起。雨啪啪落在傘面上,有人行近這間破屋。 楚云飛沒有動,裴君玉的指示很明確,但他已經(jīng)不想動了,至少此時此刻。 最后,玉白的手輕覆在他流血的拳上。 墨黑的發(fā)垂下,略為憔悴的秀麗面容,如同被雨打濕的白山茶。 “哥哥,我們回去吧?!?/br> 12-臨淵履冰(1) 今日的靖王府,迎來一批貴客。 身著宮服的大太監(jiān)帶來一紙皇帝詔書,內(nèi)容大致是:聽聞靖王受傷的消息,皇上作為子侄輩心中難安,送來珍貴藥材一批和御醫(yī)兩名,希望王叔早日好轉(zhuǎn)。王叔乃國之棟梁,必要保重身體云云。 這是極大的恩寵,不是誰都能拿皇帝的藥,看皇宮里的御醫(yī)。但靖王夫人招待使者十,雖禮數(shù)周全,挑不出錯來,卻沒有多少真正高興的樣子。 那是當然,京城距離靖城極遠,但靖王前腳才剛受傷,宮中的使者后腳就到,訊息的傳遞未免太快。 ──簡直就像是,在這里有他們的眼睛一樣。 姬無缺身著御醫(yī)服飾,臉易容成樸素的模樣,站在隊伍后頭,冷眼旁觀靖王夫人的表情、舉止。接風宴時,他一杯水都沒喝,桌上的菜也只是意思意思的夾兩筷。 突然,靖王夫人道:“兩位御醫(yī)遠來辛苦,杯水未用,理應(yīng)好好休息。但妾身實在心憂,是否可請您們先看看夫君的傷勢?” ──她注意到我沒喝水。 姬無缺想。 他臉色不變,起身道:“夫人客氣,此乃分內(nèi)之事?!?/br> 雖面目易容成平凡模樣,姬無缺長年位居高位,自有風華。真御醫(yī)站在后頭,反而像是藥僮了。 真御醫(yī)不大清楚這位假伙伴的身分,只知道對方不是常人。姬無缺威壓極重,面色冷淡,御醫(yī)有時光是站他旁邊,就有種腿軟的錯覺。 姬無缺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跟著。 兩人隨夫人走到靖王房間前,門一開,極重的藥味便撲面而來。兩人正要進去,夫人卻道:“兩位且慢?!?/br> “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曾聽聞,御醫(yī)在宮中常分別為患者看診,避免彼此影響診斷。妾身實在心憂夫君,是否可請兩位也分別為夫君診視呢?” 這話只是個托辭。靖王夫人,顯然已經(jīng)懷疑兩人的身分。 靖王夫人禮數(shù)周全,此刻微微低頭,面容哀傷,就像一名真正為丈夫傷勢心憂的妻子。 但姬無缺明白得很,這是一個試探。 這里是靖王的領(lǐng)土,無論在皇城中地位再高,在此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生死難測。 姬無缺面上不顯,心中盤算。 他微微一笑:“夫人言重,我等當盡心盡力。” 說畢恭敬行禮,便邁步進門。 如果真御醫(yī)先把脈,還能偷偷給對方一點暗示。但姬無缺卻主動上前,知道對方什么藥都不懂的真御醫(yī),緊張得袖子都拉皺了。 靖王夫人冷眼旁觀,見姬無缺神態(tài)安閑,說了句“失禮”,便要伸手掀帳,為靖王把脈。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及靖王手腕的前一刻,靖王夫人道:“且慢?!?/br> 她請姬無缺退下,真御醫(yī)先來。 姬無缺面上疑惑,心中冷笑。 探子說靖王夫人多疑,果不其然。 診斷結(jié)束,兩人輪流向靖王夫人呈報。 姬無缺進門時,靖王夫人正用帕子揩淚,似乎前一位御醫(yī),說了什么不妙的事。 她聲音虛弱,帶著泣音,道:“夫君是什么狀況,您……您就直說罷?!?/br> 姬無缺猛然低頭跪伏:“夫人恕罪!” 夫人道:“恕什么罪?說實話,何罪之有?” 姬無缺微微顫抖,道:“靖王殿下……是什么傷,臣實在不知?!?/br> 夫人聲音顫抖,眼神卻冷然:“不知,是什么意思?” 姬無缺叩首:“夫人恕罪!屬下不知,實是因為……帳中之人,并非靖王殿下!” 靖王夫人一凜,緩緩將手帕放下。 她沒有生氣。不只如此,面上甚至露出一絲微笑。 她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你真的明白,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臣不知?!奔o缺伏地不起,像發(fā)現(xiàn)秘密后怕到極點的普通御醫(yī)。 靖王夫人俯視他,道:“不用怕?!?/br> 聲音極為冷靜, “看來皇上派的人還有些本事。那么,跟我來吧。” 刀聲響起,一對長刀架在姬無缺頸上。 靖王夫人走出門,姬無缺也跟著被架了出去。他低頭,讓人看不清表情,只唇角浮現(xiàn)一絲若有似無的冷笑。 而他的袖口,隱約可見一雙小黑豆似的眼,下一秒又縮了回去,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13-臨淵履冰(2) 姬無缺走下長長樓梯時,小雞崽不安的在袖里鉆動。 他裝作緊張的握住袖口,無聲警告對方:別鬧。 現(xiàn)在的楚云飛,雖然還聽得懂一些話,已失去大半神智。 昨日,姬無缺見到楚云飛時,他靠墻靜靜坐著,面容麻木,眼神如同死灰。發(fā)絲帶著水氣,不知坐了多久。 見到他,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絲毫沒有驚訝、憤怒,當然也沒有歡喜。 姬無缺從來沒見過楚云飛這個樣子。 他沒有為自己變成這樣過。 以往兩人見面,即使吵架、怒罵,楚云飛至少會看著他,眼中充滿生氣。但現(xiàn)在,雖然胸口呼吸起伏,他卻像死了一樣。 ──變成這樣,是因為裴三離開? 擔憂和嫉妒,如同數(shù)把尖刀胡亂刺上他的胸口,弄得鮮血直流,幾乎喘不過氣。 姬無缺勉強穩(wěn)定心神,伸出手:“哥哥,我是來接你的。跟我走罷?!?/br> 楚云飛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接我做什么?……或者說,在這個局里,你想做什么?” 預(yù)想不到的響應(yīng),讓姬無缺有些惶然:“哥哥……?” 楚云飛依然沒看他,繼續(xù)道:“你已脫下面具,站在朝堂上。這樣很好?!?/br> “我們的目標不同,所以別管我,放我在這兒吧。我對你已經(jīng)沒有太多用處?!?/br> 姬無缺怔愣幾秒才明白過來,氣得面色慘白:“你以為我從京城一路趕來,只因為想利用你?” 他接到裴君玉的暗書后,幾乎不顧一切的奔了過來。雖然他同時將一切安排妥當,看似局勢還緊握在手心,但他知道,裴君玉已經(jīng)成功的把自己拉入他的計劃,盡管他本人生死未卜。 他心知肚明,但又無法拒絕。 因為這里有楚云飛。 “啪”的一聲,他把油紙傘扔到污水里,泥點打濕了原本潔凈的淺色傘面。 “你覺得自己沒用處,想隨便放棄自己,那也沒關(guān)系?!?/br> 姬無缺咬牙:“你不要自己,那就給我!” 這是一個混亂的晚上。 清晨,疲憊至極的楚云飛變成鳥形,閉眼不動。姬無缺則親手將對方的腳踝,系上一個做工精致,內(nèi)部刻著暗紋的白玉環(huán)。 在朱國的傳說中,這是能束縛靈魂的東西。亡靈世界的使者青鳥,會銜著白玉環(huán)而來。 這是三年前,楚云飛死后他就準備好的東西,一直沒用上。 他想束縛對方的靈魂。 被藏在袖中、一無所知的小東西眨著眼睛,好奇的感受四周氣息。 牠現(xiàn)在看起來已經(jīng)是一只稍大的雞崽子,正換羽換到一半,舊的黃絨羽和新生的紅色長羽參雜,看起來跟破抹布似的,頭上還有兩根火紅色的呆毛。 就像從普通的家雞,長成了有稍微漂亮一點羽毛的--野山雞。 但無論外表如何,牠畢竟不是一般鳥。牠本能的感應(yīng)到,這個地方和牠尤其不對盤。 比方說,前方穿著廣袖正裝的女性人類,手上提著一盞綴明珠的小燈,在地底散發(fā)著幽綠色的光。 那盞燈散發(fā)著令人不適的氣息。 牠一瞇小豆眼,就想飛出去啄,把這地方大鬧一場。誰知道翅膀剛動,就被姬無缺捏了回去。 牠不會真啄傷對方,怎么抗爭都打不過,只能垂頭喪氣像只小鵪鶉。 這一點微末動靜似乎被聽到了,靖王夫人冷冷轉(zhuǎn)頭:“御醫(yī)大人,您可有聽見什么動靜?” 姬無缺一抖,看起來已經(jīng)嚇到站不穩(wěn):“臣不知……” 他的手不安的交握、搓動,發(fā)出細微的聲音。 這大約就是聲音的來源。 夫人瞥了一眼,心想京城來的就是不中用。 雞崽感受到鄙視,頭上呆毛立起,憤怒的想飛出去。但下一秒小肚子被狠狠一戳,瞬間回歸安靜。 靖王夫人和侍衛(wèi)帶著他們“膽小”的俘虜,走了長長一段曲折的路,終于到了盡頭。 這里是死路,幽綠燈火照著的前方,只有大塊漢白玉原石。 這里原本是一個玉礦。 但現(xiàn)在一定不是如此。 一名腰配令牌的侍衛(wèi)上前,靖王夫人一個眼神,姬無缺的視線被另一名侍衛(wèi)擋住。他表面怯懦配合,實則低頭傾聽,在心中默數(shù)。 等他數(shù)到十,刺耳的摩擦聲響起,前方亮起光芒。 姬無缺抬頭,接著便是一愣。 靖王夫人冷聲道:“到了。能看到眼前景象,也算你這輩子走運?!?/br> 14-冰消瓦解 冰寒刺骨的風撲面而來,眼前的景象太過奇異,饒是見過大風大浪,和各國奇珍異寶的姬無缺,也短暫一愣。 這是一座狹小、封閉的石室,四面雪白,除了中間的玉色白棺,和墻上的燈,什么都沒有。 這里由寒冰打造而成,估計中央的棺材也是。墻上嵌著的燈全都和靖王夫人手里的一樣,散發(fā)著幽綠的冷光。 姬無缺曾在一本記載鄉(xiāng)野軼聞的古書中見過,漢白玉可鎖魂或鎮(zhèn)魂,?;昶遣粶?;北方寒冰則可保rou體不毀。 所以,可用來保人不死,甚或起死回生。 接受此術(shù)的人,不能碰陽氣和熱,故絕不能點一般的燈。這里的燈,依幽綠的光芒來看,估計是陳年枯骨制成的魂燈。 寒冷浸透衣衫,姬無缺緊了緊衣袖,指尖觸及溫暖的羽毛,方才開口道:“夫人,這是……” 靖王夫人走近棺材,提高手中的燈,道:“你不是要見殿下?過來。” 冷光照耀下,只見棺中躺著一名器宇軒昂的男人,雙眼緊閉,像是睡著。姬無缺曾在朝堂上見過靖王,此人確是靖王無疑。 街上的鬧劇只是假象,恐怕是夫人引蛇出洞的計謀。事實上,朱國的鐵壁,早在三年前就已倒塌。 夫人低聲道:“這三年來,夫君一直如此。盡管用北方運來的不化寒冰,加上存魂的漢白玉,他還是沒有醒來?!?/br> 三年,又是這個數(shù)字。 三年前,楚云飛死亡,行刑人在暗影中活躍,朝堂變得詭譎。 在朝堂變換中,最有可能和行刑人關(guān)系密切,并且藉由挑撥朝廷得漁翁之利的,便是靖王。 無論裴君玉,還是姬無缺,都一直懷疑他。 可現(xiàn)在靖王夫人言下之意,靖王才是受害人。依他們對朝廷中人的態(tài)度,恐怕已提防皇帝多年。 夫人的話不能全信,但其中必然有某些實情。 兩柄刀重新指著脖頸,姬無缺跪下俯首:“臣惶恐,不知夫人何意?!?/br> 夫人沒回答,只是盯著棺中的男人,表情難辨。 她沉默良久,方啞聲道:“你,站起來。給我夫君診脈?!?/br> 姬無缺等的就是這一刻。 在彎刀下,年輕醫(yī)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上前。棺中的男人雙目緊閉,神態(tài)寧靜,但依然帶有肅殺之氣。眼前之人確實是靖王無疑。 透明棺蓋挪開,姬無缺手指正要搭上對方脈博。但此時,變故陡生。 一個毛絨小圓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他袖中滾出,“啾”的一聲,得意揚揚跳上靖王的胸膛! 正是變成鳥形的楚云飛。 小東西看似無用,但從他站上靖王胸膛的那一刻,對方原本蒼白的臉便開始回復(fù)血色,胸膛開始起伏。 這是所有人,包括靖王夫人和姬無缺,都沒有料到的事。 夫人臉色劇變,“匡當”一聲,魂燈摔到地上,片片滲人的碎骨從燈中飛出,散落一地。 她不顧四周人的驚呼,撲入棺中,將小鳥摔開,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靖王的面容,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恢復(fù)紅潤,似乎已恢復(fù)健康,但這只是假象。 在施術(shù)期間,如果碰觸到帶有強烈陽氣的事物,一切努力便會付諸流水。被施術(shù)者先是回光返照,接著,便只有滅亡一途。 眾人尚且不明所以,震驚的看著靖王夫人滿臉是淚,發(fā)髻散亂,俯身抱住她的夫君,發(fā)出長而痛苦、被逼到絕路的呼喊。 空氣一片冷肅,只有被摔到冰墻上的小鳥緩慢滑落,接著暈頭轉(zhuǎn)向的爬起來,抖擻羽毛,“啾啾”兩聲,若無其事地又跑了回去。 牠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牠只是把虛假的布幕揭開,讓一切回到原點。 即使沒有楚云飛,塵歸塵,土歸土,注定要入黃泉的生命,終究難以挽回。 15-鐵幕之外 “吱呀”一聲,小鳥兒靠過的冰墻出現(xiàn)了裂縫,消融的冰水流下,如淚水一般,露出后面斑駁丑陋的石壁。 墻上釘著的魂燈,也隨之晃動不穩(wěn),沒兩下便迸然落地。 冷風中開始摻入一絲暖氣,牠走過的地方,皆冰消瓦解,露出本來面目。水越流越多,匯聚成灘,接著流向房間中央。 這塊逆天理而造的小空間,正在崩壞。 而躺在正中央冰棺中的男人,胸膛早已停止起伏,面色也從紅潤,快速衰敗下來。 原本威嚴的臉隱隱浮現(xiàn)青黑,呈現(xiàn)死者特有的死氣。一雙帶著厚繭的手,原本能持槍刺殺敵人,此時卻枯敗無力,如同即將腐爛的落葉。 石室溫度從冰寒轉(zhuǎn)為微涼時,男人的身體已開始腐敗。 他的眼眶凹陷,身體流出黑血,接著是尸水,浸透他和妻子鮮麗的衣袍,沾上靖王夫人慘白的面容。 原本鮮活的rou體散發(fā)出臭味,快速腐爛消弭,最終成為一攤黑紅色的水,和一副骨架,和魂燈里的枯骨一樣灰白。 就像這三年的時光,在這具身體上快速流淌。 直到靖王徹底化盡,靖王夫人仍伏在靖王身上,痛哭失聲。 她的丈夫殺伐果斷,護住這片土地,是北疆的長城。他沒有在戰(zhàn)場上倒下,卻陷落在骯臟的陰謀中。 她這三年來,代替丈夫穩(wěn)住邊疆,撐起岌岌可危的防線。同時,她提防朝廷,提防所有人,和某些她不喜歡的人合作。 這些都只是為了一線希望。 她嫁給靖王時,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她從嫩柳拂面的南方,隨著夫婿到冰寒的北地,看著這塊土地年年冰封,然后冰消雪融,春回大地。 樹木經(jīng)冬雪后,會隨春風抽出嫩芽?;ǘ渎淞?,新枝也會重新結(jié)苞開放。 可是人不會如此,如同朝露,死去之后,永不會再回。 偷來的時間,終究得還回去。虛假的希望,終究會破碎。 有些癡傻的人并不明白這個道理。 又或許,他們明白,但還是選擇自欺欺人,僅此而已。 悲傷的人自悲傷,悔恨的人自悔恨。但與此同時,這個世界還是不斷運轉(zhuǎn)下去。 靖王夫人、姬無缺、裴君玉、幕后的行刑人……不同人制定的“計劃”,反復(fù)交織成一張網(wǎng)。 將所有人羅入的網(wǎng)。 楚云飛所在的靖王藩地仍被封鎖,羅在灰色的鐵幕中。 而距他們遙遠的一座邊境小城,幾名意想不到的人,進入狹小破舊的旅社。 這里客人不多,掌柜正倚在臺前小憩。聽到腳步聲,懶洋洋地抬頭:“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掌柜,兩間上房?!?/br> 看到來人,掌柜一愣。 帶頭的男子看打扮是旅行商人,身邊跟著兩位仆從。但男子氣色雍容,顯然不是常人。仆從都是壯年男子,臉色嚴肅,比起行商,看起來更像是官差來抓賊。 看三人衣著的款式,顯然不是西北地區(qū)的人。掌柜一邊收錢,一邊隨口問: “客官是京城來的?” 仆從臉色冷淡,沒有回答。倒是帶頭男子含笑回道:“掌柜好眼力?!?/br> 客棧怪人多,見三人不欲多談,老板也不多問,領(lǐng)他們?nèi)チ朔块g,便回到他的小臺前,繼續(xù)打瞌睡。 但今天是注定不安寧的一日。 門口腳步聲再度響起,掌柜支著頭抬眼,只見一名戴著面具的青年走了進來,腰邊配著彎刀。 是楚家軍的刀,還戴著面具,該不會是將軍? 掌柜一哆嗦,幾乎跳起。 “您、您要住店還是打尖?軍爺,我們這兒的客房可好了,整齊又干凈,包您住得舒舒服服……” 青年打斷雙眼發(fā)亮、喋喋不休的掌柜,道: “掌柜,剛才是否有一位京城來的客人?” 掌柜愣愣點頭,青年道:“勞煩帶路,我和他有約?!?/br> 今天對小地方的掌柜而言,是奇妙的一天。 掌柜想:到底是怎么回事,稍早的客人難道要對我們這里不利?畢竟,現(xiàn)在和京城已經(jīng)完全撕破臉皮。但軍爺?shù)膽B(tài)度又十分平和,不像是來捉人的。 掌柜邊胡思亂想,小心翼翼引著面具青年上樓,走到簡陋的木門前,不待敲門,門竟自動打開。 是仆從,正一臉殺氣的看著他。 掌柜抖了一下,縮到面具青年后。見對方?jīng)]有動靜,仗著軍爺在旁,又開始探頭探腦起來。 青年朝樓梯比了個手勢:“掌柜,有勞了?!?/br> 掌柜知道這是讓他離開的意思,雖然好奇得抓心撓肺,還是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青年走入房中,男人背手站在窗邊,饒富興味的看著窗外景色。 男人道:“你們這里的人,活潑得很?!?/br> 青年:“或許是因為京城過于無趣。” “仆從”見對方言語無禮,正要動手,男人卻揮手示意他們后退。 他嘆道:“確實,我在京城幾年,也已經(jīng)是個無趣的人了?!?/br> 青年:“圣上有什么事,但直說吧。” 眼前的男人,正是應(yīng)當遠在皇城內(nèi)的皇帝,楚云飛跟隨多年的朱琰。 而青年,則是扮成楚云飛的那仁。 朱琰道:“我到這里,是為了見云飛。但看起來,他并不在這里?!?/br> 那仁皺眉?!皠e這么親密的叫我們主上?!?/br> 朱琰沒理他,道:“云飛現(xiàn)在在哪?” 那仁:“一國之主以身犯險,遠到邊陲,便是為了見以前的部下,現(xiàn)在的反叛者?” 朱琰:“記得以前你不怎么說話,許久不見,變得伶牙俐齒了?!?/br> 那仁冷冷道:“拜君所賜。您到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朱琰沉默數(shù)秒,低聲道:“我想見他,僅此而已。為什么沒人信呢?” 那仁沒回答。 千里微行,甘冒風險,只為了見自己的敵人。 以朱琰一國之君的身分,誰會相信這種傻話? 朱琰看著窗外:“以前在外流亡時,總覺得要是一朝當了皇帝,改變朱國,名留青史,那才有意思?!?/br> “直到坐在這個高而冰冷的位置上,發(fā)覺自己什么都無法改變,才明白為什么蒂王耀自稱‘孤’、‘寡人’,每一任的帝王,都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以前流亡的日子,反倒有趣許多?!?/br> “雖然大家都說云飛復(fù)活一定是假,我倒希望這是真話。即使,他現(xiàn)在如果還在,一定不會像當年一樣跟隨我?!?/br> 那仁不明白朱琰的感慨,也不耐煩明白。他沒有耐心聽他說這些閑話,他到這里,只是因為主上的意思,和裴君玉的計劃。否則,他會一刀刺向面前的人。 敵方首領(lǐng)就在面前,不殺才怪。 至于對方的想法?敵人的想法,沒有什么可在乎的。戰(zhàn)場上,會關(guān)心刀刃下的敵人在想什么嗎?追本溯源,也不過是求活著,或求金錢、權(quán)力而已。 所以,他只在乎和主上有管的一切,對方怎么想,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 朱琰畢竟身為一國之君,又流亡多年,見過的人物何其多。見那仁眼神閃動,殺氣微露,便多少明白他心中所想。 朱琰嘆口氣,不再提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他道:“這些暫且不提。你知道三年前,云飛所要追尋,甚至因此而死的事,是什么嗎?” 16-身不由己 聞言,那仁一凜。 三年前的真相,他不可不謂不在意。但面前的人不是友軍,絲毫不可信任,他的表情很快恢復(fù)冰冷: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三年前,下令殺了主上的,就是你?!?/br> 無禮的言辭和毫不掩飾的殺意,讓一旁護衛(wèi)差點按捺不住,被朱琰一個手勢制止。 朱琰看著那仁雙眼,語氣平和:“你以為,我因為云飛功高震主,所以找了個由頭,誣陷他造反?” 那仁沒說話,算是默認。 朱琰苦笑:“云飛想必也是這么認為?!?/br> 京城皆知,楚云飛死前大笑,說:“狡兔死,走狗烹。” 云飛以為自己被當成廢棄的工具丟棄。他甚至沒有一句質(zhì)問,也沒有怨恨,他不滿的,只有姬無缺。 這絕不是忠心,而是漠然。人會對擋路的山生氣嗎?不會的。因為這是不可改變,幾近真理或世界規(guī)則的事。 或許因為幼年時被皇家滅族,云飛認為,這種事是理所當然的。 朱琰聽到后,才恍然明白,盡管他們一起度過許多艱困時光,云飛會笑著把最好的東西若無其事讓給他,但自己卻從未被他信任過,只因為自己是帝王。 朱琰閉了閉眼,道:“如果,我當年這么做,是為了護他呢?” 那仁不耐煩地拿出文件,這是他們今天理應(yīng)協(xié)商的正經(jīng)事,他已經(jīng)不想再聽這人廢話。 但對方一句話,卻讓他停了下來。 朱琰道:“云飛當年,已經(jīng)觸怒‘行刑人’,不知何時會迎接死亡。我本來,只是想出其不意的將他帶到皇宮禁牢,那里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br> 事實只是如此,一個簡單的善意。 “我知道云飛一定不愿,比起逃走,他一向直面迎擊,所以沒與他說。但是,卻有一個人,在禁衛(wèi)軍出動前,飛羽傳書,告訴他這件事。結(jié)果他引火自焚,只為了爭取時間讓你們逃走?!?/br> 說到后面,朱琰的聲音染上恨意。 那仁沒注意到對方語氣的變化,他這次,是真正愣住了。 這些年他和裴君玉分開調(diào)查,早知道當年傳書的人是誰。 是姬無缺。 他當時還只是姬相之子,不是戴著面具的丞相。他偶然聽到父親與朱琰的談話,因為只聽見只言半詞,他誤會朱琰真的要殺楚云飛。 姬無缺滿心都是對方安危,冒著暴露的風險,用盡手段傳書給心上人。他知道真相時,火焰早已竄起,一切都來不及。 他們都希望楚云飛好,卻因為命運巧合,造成最糟的結(jié)果。 朱琰以為楚云飛會相信他,聽懂他的暗示,至少氣沖沖地到他面前來討個明白,不知道楚云飛會直接放手。 姬無缺也以為楚云飛會信他,他在信中語氣急切,讓楚云飛躲起來靜待他的人馬,楚云飛信了他的通報,卻不信對方能夠救他。 究竟誰對誰錯,是誰造成楚云飛的死亡,已經(jīng)分不清了。 朱琰低聲道:“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你們,如果沒有行刑人--” “如果沒有你?!?/br> 那仁接話。 一瞬間,時間凝結(jié)。朱琰倒下時,依然睜大眼睛,像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那仁抽出手中細劍,順手一振,鮮血便順著銀光散落一地,宛若一滴滴紅珍珠,又宛若火光。 沙民平素用彎刀,侍衛(wèi)們只盯著那仁腰上的彎刀,沒發(fā)現(xiàn)他腰帶里纏著一把細長軟劍。 而此時,周圍的侍衛(wèi),包括門外、屋頂上的暗衛(wèi),全都不支倒地,不甘的看著房中央場景。 是毒。 這家客棧里,投了毒。 那仁冷淡道:“看來禁衛(wèi)軍吃的調(diào)養(yǎng)藥物,還是一樣隨便?!?/br> 他待過皇軍,明白禁衛(wèi)出行前,都會吃御醫(yī)特別調(diào)制的解毒藥。但藥毒同源,只要運用得當,這點反而是下毒的縫隙。 剛才,客棧的人依他先前指示,放了最后一味藥氣,成為壓垮駱駝的稻草。 朱琰用力按住胸膛傷口,依然咳出一口血。 “為什么?” “為什么?”那仁反問:“你帶那么多人馬,如果我不出手,能活著回去?你以為,經(jīng)過這些年,我還是當年跟在軍隊后頭傻呼呼的孩子?” 他走上前,眼神冰冷?!白钪匾氖?,無論你說多少廢話,當初下令讓主上死的,就是你?!?/br> “最后――”那仁走到朱琰面前,劍點上他額間,一滴血珠滑落。 “你一直說主上的敵人是行刑人,好像錯都在他們身上。但現(xiàn)在,行刑人的核心,不就是你嗎?” “如果要為主上報仇,第一件該做的,就是──殺了你。” 聞言,朱琰急切地看著那仁,嘴唇開合,似乎想說什么。 但他胸膛受傷,只能發(fā)出痛苦的嘶嘶聲,已然說不出話。 遠方,報喪鳥的鳴聲響起。那仁想起許久未見的主上,也帶著一只小鳥兒,表情不禁變得柔軟了些。 朱琰將一切看在眼里。他不試著說話了,咳著笑出血來。 死去前,他蘸著自己的鮮血,在地上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下一個,就是你。 那仁對朱琰毫無同情,朱琰看似輕裝微服,卻帶著一堆人馬,他勿相信對方?jīng)]有謀劃。 他也不在意對方寫了什么,他習慣戰(zhàn)場,敵人說的話毫無意義,即使是死前的話,也是一樣。不是悔恨不甘,就是對他的詛咒。 此時的他還不明白,朱琰所言的真正含意。 他也不明白,世界上有太多身不由己,朱琰如此,他自己也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