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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頌背向方赫明,方赫明抱著他,兩只手環(huán)過他的腰背,下巴抵在他肩上。方才陳頌吻他,像把他這頭擱淺鯨魚送回海里,而現(xiàn)在他擁抱著陳頌,觸感溫暖且真實。一種昏沉的快樂降臨此地,可方赫明不愿輕易把時間浪費去睡眠,他想和陳頌聊聊,很久沒聊了,尤其關(guān)于過往故事,最瑣碎的,最能勾引舊情的。 他聲音和動作一般輕地問陳頌:“你還記得畢業(yè)時候嗎?你唱了首歌?!?/br> 陳頌在昏暗光線里睜著眼,看窗簾縫一束漏光里的浮塵上下翻飛。他預(yù)感如果這時候閉上眼很快就會陷入無夢的睡眠,但他沒有,他聽見這問題之后照方赫明說的回想了一下。 他想起來方赫明說的,畢業(yè)聚會那一次。那種場面上他沒有特別要抒發(fā)的離愁,但也不做不合群的那一個,裹挾在同學(xué)中一起為畢業(yè)這大事件做點綴。有人提議去唱K,年輕人們聚一處時來往都在那幾個選項之中,沒人有別的意見,他們前擁后簇地過去,流水一樣卷過一條寂寂的街道,沒有再回來的時候。 那一天人人都開口兩句,陳頌不是例外。輪到他站在麥克風(fēng)前時場面氣氛已經(jīng)融化成火熱一灘,成了年的買酒喝,沒成年的靠果汁飲醉。沒人真的在意唱什么,來點聲音和快活就行了。陳頌站在包廂最前邊,方赫明專注而清醒地看著他,遺憾未得到他一個回望。唱首什么?陳頌手指在點歌器上劃動幾下,前奏響起來了。 畢業(yè)這天,離別之刻,他唱。他聲音是偏低的,開口那刻恰好有人摔碎一個杯子,嘈雜的一片混響中那支歌像水流進一片汪洋似的不受注意,方赫明坐在角落里,不是最挨近他的,但每個發(fā)音都聽見了,可能是唯一一個毫不分心地聽著,一首歌像被他灌進唱片,腦海里循環(huán)多年。 陳慶偏低的嗓音循著緩緩的伴奏,他壓抑地唱響: “There’s a pce where lo To cry their troubles away And they call it lonesome town Where the brokes stay …… Maybe down in lonesome town I lear” 一首短歌。摔碎的杯子之后,又有人哭起來了,是男生,也可能是女生。他們嗚嗚地哭著,傾訴說:“我不想走,我舍不得……” 哭聲,歌曲的尾音和包廂里彩球燈光一同在陳頌身上流淌,方赫明看著他,他身上光色是紅的,藍紫的,像在他面前遮上一把孔雀尾羽,然后又是紅的,成了灼燒的亮光,陳頌好像要陷進火里去了。他在這曖昧燈光里笑了一下,眼神掃過整個包廂里的人和物,短短一瞬好像也看向了方赫明的眼睛。我不想你走,我舍不得你。在陳頌的眼神之下,在哭泣和明火一樣的燈光之下,方赫明也這樣輕聲說。 陳頌伸手,把那條窗簾縫隙拉上了,光束隨著他動作消失。他回答方赫明:“我什么時候唱過?我不記得了?!?/br> 他翻了個身,坐起來靠在了床頭,俯視方赫明。雖然屋里暗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可方赫明能想見陳頌一雙寡情眼睛。每當(dāng)他厭倦而想擺脫,他就那樣看著方赫明,使方赫明敗下陣來。這一次也是,陳頌知道他不愿聽見什么,卻要說給他聽:“我忘記了,你也可以。你不應(yīng)該再記得了?!?/br> 陳頌說什么都可以是對的,唯獨這次方赫明咬著牙,不妥協(xié)。他難過地反駁:“我一直都記得。我忘不掉的。” 他眼前覆蓋下一片陰影,陳頌向他俯下身,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徹底地失明了,信念也跟著動搖。 陳頌的聲音貼著他耳廓響起,挨得太近,差點成為情話??墒顷愴炚f:“除了懷舊,我現(xiàn)在還有許多別的事要考慮了?!?/br> 沿著這個話頭,方赫明喃喃地問他:“比如活著?” 陳頌同意:“比如活著?!?/br> 方赫明的聲音持續(xù)地小下去,幾乎像夢里模糊的呼喊。他又說:“比如回來?!?/br> 陳頌不再回答。他手掌攏著方赫明的眼睛,眼皮的輕微顫動也能明確地感知。這時候他感到眼淚從自己手下滾落,有誰又無意義地哭了起來,像十來年前一樣。 昨日不可追,今日當(dāng)逝去,世事如此。陳頌明白,方赫明應(yīng)當(dāng)也明白,至少陳頌離開他的那天,他就應(yīng)該學(xué)會。他明白的,甚至心底也已經(jīng)承認(rèn),他只是不接受,所以他過得不快樂。這條奔騰狂流之上,陳頌順著風(fēng)和水的蠻力遠(yuǎn)去了,他還攀著枯枝朽木留在原地,等陳頌?zāi)媪骰氐剿磉叺哪且惶?。他是真的在等這不可能的夢嗎,還是只是等待。 陳頌想,如果他不是來這談情的就好了,如果他只是見見初戀,睡一覺,醒來離開,那就好了。他剛剛這么想的時候,方赫明的手就伸上來,摸過他的臉,勾過他的脖子。他理解我的意思了,陳頌想,或許初戀情人之間確實是有某種默契的。他順著那雙手的力度躺回方赫明身邊,腦袋枕上他的胳膊?!昂脡??!彼f。 陳頌閉上了眼,龐雜的煩擾被壓低的黑暗驅(qū)逐開,他可以更深地想一些事情了。多年前的場景在他腦海里延展下去,一個小卻紛亂的舞臺,是被情感澆灌的傷懷戲劇,又被長久年歲浸得變形。他記得幻變的燈光映著自己走下去坐進卡座,那之后是方赫明。他當(dāng)時沒有很留心,現(xiàn)在需要費些力氣來回想方赫明又唱的什么呢……啊,他想起來了,: “…… 去吧無謂再回頭 不須理往昔如何 今天你要走難留 我重提曾共深深愛過有如何 …… 無言話別 唯合起兩眼為求 永看不到你走 走到遠(yuǎn)方 ……” 燈光熄落了,人都離場,眼睛閉上了,無夢的睡眠來擁抱他。他最后想,方赫明其實明白的。簡單道理,人人都會學(xué)懂的,他只是最不抵抗,最先結(jié)課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