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夏天，我進(jìn)入了TM大學(xué)。TM大學(xué)管理嚴(yán)厲而有效，我不在乎成績，而僅僅為了不懈努力這個目標(biāo)，就一門心思投入在學(xué)習(xí)上。我認(rèn)識了許多新朋友，多是高年級的，其中只有保爾和我同年級，和他在一起我只是覺得有趣，而無法產(chǎn)生其它的碰撞。他喋喋不休的模樣讓我想起熱情的瓊恩，但又相去甚遠(yuǎn)。

    ?

    從十六歲到十八歲，我一直在TM大學(xué)求知，這之間雖然學(xué)業(yè)繁重，但我從未停止對喬的思念和愛戀，我們也保持著聯(lián)絡(luò)。她在來信中不再抒發(fā)愛意，而是冷靜地而委婉地說我應(yīng)該看看更多的人，甚至不該找一個比我年齡大的。這一類話語讓我痛苦，我只好找瓊恩傾訴，只有他是我們感情最直接的見證人，我每次寫信求助，他都會耐心地回應(yīng)，給出建議，這很有效，讓我從絕望中走出來，相信只要進(jìn)入自己的人生，就能給喬一個有所依靠的未來。

    ?

    瓊恩沒再和我談過舅媽的事。我也不想提起這個悲傷地故事。

    ?

    再一次見到他們是mama過世后。在我18歲生日，mama破例來到學(xué)校，帶我去河邊走了走，晚上住在一所旅館的據(jù)說是最好的一個房間。

    ?

    燈光下，mama臉上的皺紋散發(fā)著慈祥的神色，她真的太老了，或者是她的心太老了。

    ?

    “愛情是什么？加西亞，你明白嗎？”mama問我。

    ?

    我不敢說我明白，但心里認(rèn)為我是明白的。

    ?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和你表姐，大家都認(rèn)為你們早訂婚了，你舅舅臨終前也是這么想的?！?/br>
    ?

    “不，mama，我們不是那種……我們更像是靈魂伴侶?！?/br>
    ?

    mama沉默了好一會兒，一直望著我，好像在重新審視我，最后說，“我感覺不太了解你了，我的孩子。你長大了，就像你父親，當(dāng)年我有極大的熱情去突破你父親頑固高深的壁壘，如今卻再沒精力。我看得出你意志堅(jiān)定，但靈魂伴侶……”她思考著，“靈魂伴侶是精神的，怎么會存在于現(xiàn)實(shí)中呢……”

    ?

    我聽懂了她的意思，但只感到mama不會理解，所以鄭重地說，“mama，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br>
    ?

    mama轉(zhuǎn)頭望著一盞殘燭，輕輕地說，“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

    ?

    我們各自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為mama端去一杯咖啡，旅館提供這個。但mama冰冷的身體莊嚴(yán)地躺在床上，嘴角還有一絲笑意。

    ?

    葬禮上，喬和瓊恩都來了，還有很多其它親戚。我并沒有感到特別地悲痛，但瑪麗小姐哭得像是老了十歲——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老了，mama先于她離開或許對她是沉重的打擊（而且很快她就追隨而去了）。但這時，在母親的葬禮上，喬的到來給我更迫切的感受。神父在念悼詞，喬在我身后扶著我的脊背，無聲地啜泣，對面，瓊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而我站在墳?zāi)沟淖钋胺?，將一把土撒入，六尺之下，父親的棺材邊又多了一個新床。

    ?

    我從此，真正地自由了。

    三、

    在我母親去世后，一對遠(yuǎn)方表親來我家住了一段日子。他們是一對中年夫婦，沒有孩子，但心地十分善良。他們似乎認(rèn)定了我剛成年已喪失雙親是巨大的打擊，所以每天都熱情的幫我轉(zhuǎn)移注意力。我疲于應(yīng)對時給喬寫了很多封信，而收到的多是瓊恩的。瓊恩現(xiàn)在開始了生意，農(nóng)場花園旁邊被他建成了一座酒樁，產(chǎn)口味一般（喬說的）的紅葡萄酒。

    ?

    一個月后，遠(yuǎn)方表親認(rèn)為他們對我提供不了太大幫助，就借口離開了。我的因?yàn)閱适滦輰W(xué)了幾個月，復(fù)回到學(xué)校，在一次考試中發(fā)現(xiàn)名次沒有絲毫變化，仍然是第一。我想，教授可能對我有所寬容。我又在學(xué)校待了兩年時光，最后一年，我提前半年交了論文。教授給了我?guī)状涡薷囊庖娭缶驮试S我相對自由地活動。保爾現(xiàn)在為了學(xué)分焦頭爛額，其它的人已經(jīng)或者投入商業(yè)，或者回去繼承遺產(chǎn)了。

    ?

    我家在A城的所謂上流社會并不算富裕，父母給我留下了兩套房子，還有一個近于荒廢的農(nóng)莊。我低價出租了地產(chǎn)，把另外一套房子稍作修建也租了出去，請了律師打理。A城的房子是我們主要的居住地，但我回來的次數(shù)很少，只剩下瑪麗小姐和傭人孤獨(dú)地生活在回憶里。半年后鄰居寫信告訴我，這個寂寞的老女人快不行了。我趕回去，在教堂看一眼她最后安詳?shù)撵`體，和寥寥無幾的穿喪服的好心人一起默悼。瑪麗小姐一生都是溫柔的，她連死都無聲無息。

    ?

    我把除瑪麗和mama生前以外的房間都重新裝修了，且一切從簡。家里只剩下一些中世紀(jì)的油畫有些價值，被掛在一樓大廳中央，還有mama的房間。

    ?

    學(xué)業(yè)結(jié)束后，我開始在A城日報社任職，工作是繁冗的，我在我渴望的自由中感到了孤獨(dú)。

    ?

    我回到我的家，除了新的傭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面對不常回去的我，沒有任何溫暖。我又開始跟喬通信，她無視了我。我寫給瓊恩，他帶著一種不尋常的熱情回應(yīng)了我，還像個久經(jīng)事故的人一樣勸我不要胡思亂想。

    ?

    “……喬沒有任何心上人，也拒絕所有人的求婚，這是個好現(xiàn)象。只要你來，我相信喬會嫁給你的，如果你還愛他的話……”

    ?

    我永遠(yuǎn)愛喬，愛著我的靈魂伴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把我們推遠(yuǎn)，但只要我過去，相信一切都會有答案的。

    ?

    第二年春天，我在生日前夕趕到了C城郊外的農(nóng)莊。在迷宮附近我又不自主地停下，讓車夫等著我，我則獨(dú)自前往迷宮。薔薇在籬笆上開的更加濃郁，閉上眼，仿佛還能聞到瓊恩身上的幽香，對面是喬，抬著頭，俏皮地看著我。

    ?

    我走到迷宮盡頭，聽見身后一陣動靜，瓊恩慌慌張張地出現(xiàn)了。與當(dāng)年相比模樣有所不同，但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潔白細(xì)膩的肌膚，看上去美麗得驚人。

    ?

    乍一見面，我們倆反而誰都沒說話。他有些尷尬地撇開了目光，隨后笑了，“我收到信才知道你出發(fā)，所以立刻來接你。我看見馬車停在外面，就跟了進(jìn)來……順便，這里換了主人，他不會高興我們私自進(jìn)來的?！?/br>
    ?

    “那我們就偷偷地出去吧?！蔽艺?jīng)地說道。

    ?

    瓊恩哈哈大笑?；厝サ耐局校也虐l(fā)現(xiàn)瓊恩是一個人急匆匆地駕車來接我的。

    ?

    在農(nóng)莊門口，喬像個雕塑，莊嚴(yán)地坐在長椅上，看見我下車，她才走過來抱住了我，抬起頭看我是臉上是一副自然親切卻疏離的樣子。我那因?yàn)橹胤甓鴦拥男穆爻亮讼氯ァＮ彝七t和她談?wù)撆c我的婚事，只是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

    這個春天，我一邊研讀一部哲學(xué)典籍，一邊和表兄表姐們重新相處。我們?nèi)匀挥性S許多多的話題討論，然而喬卻不想以前一樣發(fā)表意見了。她最愛的書是福音書，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激情討論在她那里此刻變成了“也許吧”、“或許這樣比較好”這種搖擺不定的說法。她變得軟弱，妥協(xié)，整日沉浸在家務(wù)和刺繡當(dāng)中。我問瓊恩為什么，他說這樣對一個女人來說也許是好事。

    ?

    喬的改變已經(jīng)足夠大，最讓我驚訝的竟是瓊恩。再次初見面，我就被他男人的臉卻驚人的美所震懾，然而他本人卻明顯意識到自己的外表優(yōu)勢，而表現(xiàn)得肆無忌憚。如果說，喬在這幾年的沉思中歸屬了上帝，那么瓊恩無疑被撒旦誘惑。他開了酒樁，自然有許多的商人朋友，我剛來的一周內(nèi)他們沒出現(xiàn)，但一周后就來的十分頻繁。他們看起來一樣年輕，穿著一樣的時髦衣服，梳著相似的發(fā)型，一眼看上去，你絕對分辨不出他們之間的區(qū)別。而瓊恩，還有舅媽，毫無疑問是他們的中心。

    ?

    有一天晚上，休息時我聽到大廳有動靜，隨后是尖銳的爭吵。我披上睡衣藏在暗處，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坐在沙發(fā)上，而舅媽在將桌上的東西掃了一地。我準(zhǔn)備回去，結(jié)果瓊恩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詭異地笑了一下，并讓我回去早些休息，而他自己往大廳走去了。

    ?

    我慶幸喬的房間離得最遠(yuǎn)，不然，她將會增加多少憂傷。但我想找個機(jī)會和瓊恩談?wù)劊此欠裰滥切┤瞬⒎橇加选?/br>
    ?

    然而，一連兩周我都沒有機(jī)會和瓊恩單獨(dú)在一起。他不是出去交易，就是和朋友們應(yīng)酬。我偶爾來到喬房間，她在專心做禱告。

    ?

    促使我做出改變的是舅媽的一場荒唐行為。那天白天，我和喬一起在花園做修剪工作，略感疲憊，晚飯后洗過澡而早早入睡，我沒有鎖門——我?guī)缀醪绘i門，這樣可以歡迎喬和瓊恩隨時到來。然而，我睡下不久，依稀被一陣濃香和酒氣熏醒。我的床單下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意識到這一點(diǎn)我?guī)缀跆似饋?。而舅媽鮮艷而凌亂的紅唇印在床單還有我的睡衣上，我突然有預(yù)感地向門口望去——瓊恩不知是驚訝還是絕望，亦或是受傷地看著這一切，片刻后，他憤怒地沖進(jìn)來，拖著舅媽把她像囚犯一樣押走了。我沒有去看他，但羞恥和厭惡讓我洗了很長時間的澡。

    ?

    我覺得我應(yīng)該立刻離去，但喬在這里，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樣支離破碎的家中。從那天后，我只在喬出現(xiàn)的地方出現(xiàn)。隱約中，我感受到瓊恩和舅媽之間的戰(zhàn)火在燃燒，與此同時，可憐的喬看上去愈發(fā)無辜。

    ?

    有一次，在瓊恩和舅媽爭吵時，我?guī)е鴨套吡顺鰜怼Ｎ覀儧]有話題，沉浸在悲傷地氛圍中。在花園盡頭，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卻不是求婚，

    ?

    “跟我走吧，喬，上帝啊，你要如何忍受這一切……”

    ?

    喬突然抬頭看向我，安靜的眼中積蓄了眼淚，她撲進(jìn)我懷中，拼命搖頭。

    ?

    如果我以為這是最后一件令我痛苦的事，那就太天真了。

    ?

    夏季我回到A城，直到寒假才又回來與他們一起過新年。我?guī)Я嗽S多詩集——我依然熱愛它們，只是偏好有所改變——這次是飽含沉思的詩。我渴望喬和我一起而有所寬慰，但她只是微笑地一邊刺繡一邊聽我朗讀，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

    “你讀錯了?！蓖蝗?，　瓊恩走了進(jìn)來，身上的酒氣壓過了淡淡的薔薇香，他眼神散漫，醺醺然地說，“‘天空’之下不是‘地獄’，還有一段‘海洋’你漏掉了。還有一句，阿芙洛狄忒乘著精血，不是海浪?！?/br>
    ?

    我有些驚訝地翻書對證，他完全沒錯。我最近很難和他交流，但他仍然有讓我懷有希望的地方。

    ?

    “我以為你不讀詩。”我希望這句話成為我們再次敞開心扉的開始。

    ?

    這時，喬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她放下刺繡，兩眼發(fā)光，直直地瞪著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說完，她立刻離開，好像這里有什么在驅(qū)趕她一樣。而瓊恩倒在沙發(fā)，撐著頭，輕輕按壓著自己因醉酒而疲憊的眉中。

    ?

    我沒有去追喬，而是走到沙發(fā)旁，坐在瓊恩旁邊，摟過他的肩膀，可悲地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人簡直單薄的可怕。

    ?

    “別懲罰你自己。”我說。

    ?

    “你又知道什么?！彼吭谖壹绨?，從下往上斜瞟著我。他的眼睛總是有攻擊性的，雖然現(xiàn)在帶著失落和迷茫。

    ?

    “我不覺得和那些人頻繁來往對你有什么好處，你看看你……”我住了口。

    ?

    他閉上眼睛，把自己完全靠向我。

    ?

    “只是喝了一點(diǎn)酒……”他又睜眼看了我一次，“你覺得我現(xiàn)在不清醒嗎？絕不是，買賣總是在我這種狀態(tài)下成交，而且從沒出錯。我們的生意不錯?！?/br>
    ?

    “既然你清醒，你想談?wù)劻钐脝?？?/br>
    ?

    他神色中出現(xiàn)一絲狠厲，然后離開了我的肩膀。

    ?

    “別提她?！?/br>
    ?

    “她還在……到處……”我發(fā)現(xiàn)我很難說出那種字眼，諸如鬼混、水性楊花一類的。

    ?

    瓊恩凍住了，眼神在空氣中失焦，“她……她從來沒有停止，甚至……”他猛然間痛苦地彎下腰，我立刻發(fā)現(xiàn)他絕不止是情感的原因，他或許在胃疼。沒有追究他未盡的話，我扶著他，擔(dān)憂地說，“你要是繼續(xù)這么喝下去，那就……”

    ?

    “我很好，”他抬頭沖我勉強(qiáng)一笑，“我沒有讓喬知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將他保護(hù)了起來。我……我做到了……”他又把臉無力地埋進(jìn)我的肩膀，但我的肩膀幾乎感覺不到重量。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疲憊的聲音不容樂觀。

    ?

    “你是個好弟弟。”

    ?

    “我會讓你們在一起的?！彼驍辔?，轉(zhuǎn)移話題，“你們的訂婚，還有婚禮，我要當(dāng)證婚人，當(dāng)伴郎……上帝，我甚至想當(dāng)布告的神父，但沒有資格?！?/br>
    ?

    “你有?！?/br>
    ?

    “所以你們會結(jié)婚的吧？”他問我。

    ?

    我沉默著。

    ?

    “所以你們一定要結(jié)婚?！彼麕缀鯃?zhí)著了起來。

    ?

    “會的?！蔽也惶械讱獾卣f。

    ?

    我忽然感到肩膀有些濕潤，轉(zhuǎn)身把他抱緊懷中，就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舅媽有背叛行為時那樣。此刻，瓊恩的冷汗和淚水依然讓人刺痛，也是這一刻，我決定打破和喬原有的平衡，我必須和她結(jié)婚，否則會于舅舅和mama的在天之靈有愧，甚至于瓊恩有愧。

    我決心要向喬鄭重求婚，然而，喬卻突然躲起了我，好像花園中有做不完的活，或者那些家務(wù)和刺繡變得異常重要。我默默準(zhǔn)備著訂婚邀請函，這事兒對我來說，幾乎只有一條路可走，沒有其它的抉擇?！?dāng)然，我并非是在無視喬的意愿，我能感受到她愛我如故，只是裝作冷漠。我相信，如果她知道我最真誠的愛只會奉獻(xiàn)給她，如果她明白結(jié)婚只是我愛她的開始絕不會結(jié)束……她會同意的。

    ?

    但她一躲，就躲了我整個寒假，因?yàn)樗ビH戚家久住了，連個招呼都沒有打。

    ?

    我回到A城，不斷地給喬寫信，抒發(fā)我焦灼的愛意。她只回了我一封，卻讓我心碎。

    ?

    我親愛的堂弟加西亞：

    ?

    我向上帝發(fā)誓，我此生愛你，至死不渝。但我不能和你結(jié)婚，請不要逼我，這是我所能存活的唯一理由了！

    ?

    敬純潔的愛

    喬·克拉克

    ?

    我實(shí)在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差錯，讓她覺得與我的婚姻像墳?zāi)挂话憧膳拢野堰@封信原樣摹寫了下來，發(fā)給瓊恩，向他求助。

    ?

    他回我?guī)讉€字跡有力的詞：

    ?

    會好的?。?/br>
    ?

    很快我又抽空去了農(nóng)莊，只有兩天時間，但我的來意明顯又堅(jiān)決——就是要請我未來的妻子與我一同回到A城。

    ?

    喬卻如臨大禍，撲在床邊痛哭了起來。

    ?

    我心如死灰地站著，喃喃著，“為什么……”

    ?

    喬哭完后，筆直地站起來，眼底是一片可怕的倔強(qiáng)，“我早該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的，你跟我來?！?/br>
    ?

    她帶我來到二樓瓊恩的房間，門鎖著，她拔下頭上的一根針，利索地捅了進(jìn)去，鎖很快開了。我上去攔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

    她咬緊下頜，瞪著我，我猛然意識到這眼神很熟悉，是瓊恩時常有的帶有攻擊性的神采。

    ?

    我放開了她，她闖進(jìn)瓊恩的私人領(lǐng)地，掀開床鋪，拉開抽屜，四處尋找，一邊近乎瘋狂地重復(fù)著，“在哪兒呢？在哪兒呢！”最后，她在衣柜下邊的抽屜前跪了下來。我走過去，只見她捧著一卷陳舊的筆記本在顫抖。她把本子推給我，兇狠地命令式地說，“看看?！?/br>
    ?

    我猜想那是誰的日記，“我不能……”

    ?

    “看看！！”喬瘋狂地盯著我。

    ?

    我低下頭，因?yàn)榫o張而輕微發(fā)抖。翻開第一頁，熟悉的字跡進(jìn)入眼中，無疑正是瓊恩的。

    ?

    我不知道我還有這樣一個堂弟。

    ?

    這是從我們當(dāng)年相遇時開始記錄得。我意識到這個，抬頭看喬。她好像已經(jīng)從激動中恢復(fù)，但表情是我從沒見過的，好像凝固的絕望，又好像如釋重負(fù)的釋然。我繼續(xù)看下去。

    ?

    ?起初我不知道他堂弟，而且看那身高，還以為比我大呢，雖然他確實(shí)是早熟的厲害。我遠(yuǎn)遠(yuǎn)瞧見他手里攥著一把薰衣草，看情人似得看著一切事物，我認(rèn)定他內(nèi)心一定十分豐富，我與他捉迷藏，他竟然遲遲抓不住我，是個蠢人，不過，那認(rèn)真地神色又十分高貴，可以說，不愧是加西亞一族的后裔。他看喬的模樣好像墜入了愛河，但我覺得他是被她看書的樣子感動了?？蓱z的他要是知道那本書是我的，而且喬一點(diǎn)也不喜歡詩集該多么失落——這個傻瓜以為遇見了同好！我決定不拆穿。他提到的話題就由我來為喬接應(yīng)。那本詩集是我的最愛呀！

    ?

    我顫抖起來，如果這本日記是真的，這么多年我的想象竟從一開始就錯了。喬并不喜歡詩集，我抬頭茫然地問了喬一句，

    ?

    “這都是真的嗎？”

    ?

    喬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低不可聞地說，“都是真的?！?/br>
    ?

    不是吧，他竟然真的開始和心目中的“女神”交流人生哲學(xué)、抒情詩歌還有幻想。但我沒想到的是，喬應(yīng)付的竟然還像那么回事兒。我在一旁聽時好想笑，不過我可以在他們進(jìn)行不下去時插入一下，就當(dāng)做幫幫喬吧。喬完全迷戀上這個英俊的城里人了呢！

    ?

    ……

    ?

    喬對文學(xué)的熱情空前高漲，在加西亞的幫助下，她正經(jīng)了許多，我簡直對她刮目相看。我這個堂弟有一份執(zhí)著而天真的熱情，讓人無法不望向他，但遇見喬的事兒，他就害羞起來。他不怎么跟喬聊天，只能跟我訴說，我就想辦法安慰他，多多告訴他喬的事。其實(shí)，我覺得喬在他心中太過于高尚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可能是愛上了幻想中的人??！但這不必說出來，他們兩個都在為彼此而努力著，這是好事兒。

    ?

    ……

    ?

    有這個堂弟太讓人快樂了。我們倆對詩歌、哲學(xué)的見解幾乎是一樣的。我想說，但他似乎把精力都投在喬身上了，哎，算啦，如果他倆情投意合，我就算當(dāng)個無知的牽線人又能怎樣？

    ?

    ……

    ?

    接下來這一頁有淚痕，字暈染開，但仍然可辨。他提到了舅舅舅媽。

    ?

    mama竟然如此不知羞恥！我來到花園想背誦新詩，并非故意聽到，但mama和那人的談話幾乎不堪入耳。我突然明白了爸爸為何總是惆悵地望著mama，但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們竟然……我想到了死。但是竟然有另一個人出現(xiàn)了！——堂弟加西亞。他往那邊走去，我拼命地把他拉到樹后，他抱著我，我哭個不停，我抓緊他，好像他是崩塌的世界里的惟一支柱。我多么慶幸他在我身邊，有一瞬間我想永遠(yuǎn)抓著他。他對我說：“別告訴她。一定不要告訴她?！蔽倚睦锬露Q心，是的，我會的，我定不會讓喬知道，不會讓她受這痛苦，我一定能做到，就當(dāng)是為了我，就當(dāng)是為了喬，就當(dāng)是為了他……

    ?

    我正沉浸在日記中，喬突然幽幽地說，“‘別告訴她，一定不要告訴她?！＠锟耍阋詾槲沂钦婵盏牟寂紗?？是你，你是給他下了詛咒，我該恨你的！”

    ?

    我繼續(xù)看。

    ?

    一切如故，只有我，守著一個悲傷的秘密。我過分依賴加西亞了，我渴望他給我更多的排解，但他從沒再提過，總在看書，或者一門心思關(guān)注我jiejie。我們交流的對象也總是我jiejie。他多么擔(dān)心喬會受傷啊，我真羨慕j(luò)iejie。

    ?

    ……

    ?

    他說我mama是他見過最美最邪惡的人……

    ?

    我說過嗎？我不記得了。我想。

    ?

    他之前也說我和喬比起來，是我更像母親，是不是說明，我更漂亮？我最近總看鏡子，在女人中，我是美的嗎？可他好像不太喜歡太漂亮的人，他喜歡jiejie那樣的讀書的女人，我想告訴他讀書的那個人是我……算了，終歸……我是男人……

    ?

    我猛然合上日記，對于其中的內(nèi)容不敢再看下去。我喜歡怎么樣的女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終歸是男人又是什么意思？！……這……這太奇怪了，這不可能！

    ?

    “怎么，你不在乎世人看法的勇氣卻面對不了這一份愛嗎？”喬嘴角有一絲諷刺的笑。

    ?

    “不！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我驚駭?shù)胤瘩g。

    ?

    “繼續(xù)！”她的眼底閃著決然的光。

    ?

    我再次打開日記，心里痛苦而震驚。

    ?

    ……我想，我愛他，愛著我那無意識的靈魂伴侶，盡管他看不出來這一點(diǎn)。而且，這是多么污穢的情感啊，我絕不能玷污了他。

    ?

    ……

    ?

    他要走了，我用再多喬的話題也無法留住他。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超過了所有羈絆，我很高興，但也難過。他以為和喬情投意合的地方，實(shí)際上都是和我。我只愿這能成為他們聯(lián)結(jié)的牢固基石。我無意中說了真話“是的，不要訂婚?！钡芸煅a(bǔ)充了一句，“你們還早”。我暗罵自己愚蠢，我是更樂意見到他得償所愿的人啊。他說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更怕這是他的錯覺了，但是！但是，哪怕這是錯覺，我也會幫助它維持下去，喬值得，他也值得。我們?nèi)フ樟讼?，我給了喬他的相片，自己也收藏了一份，我絕沒有非分之想，但請?jiān)试S我最后一次任性。

    ?

    ……

    ?

    日記中夾著兩張相片，我拿起來看了看，一張是我單獨(dú)的，一張是我們合照的，合照中，瓊恩微笑地望著我?，F(xiàn)在，那眼神中的意味就不言而喻……我頹然垂下手，“不，這不應(yīng)該是……愛情?！?/br>
    ?

    喬面無表情地流著淚，低聲說，又像是在自問，“什么又該是呢？”

    ?

    我繼續(xù)低頭看下去。

    ?

    他說他因?yàn)閻矍槎纯啵野参克彝耆斫?，但我的痛苦確是不容世人所理解的。愛竟然如此痛苦，耶穌被釘在十字架，是否就是為了承受愛著世人之痛？

    ?

    ……

    ?

    爸爸去世了——mama的行為帶來了致命的傷害。事實(shí)上，爸爸是知道的，他也看出我知道了，但他和加西亞一樣，勸我不要擴(kuò)大傷害。其實(shí)不用說我都會保密，因?yàn)槲掖饝?yīng)了加西亞，我必須保護(hù)喬?！罢疹櫤盟麄??！卑职诌@樣說。

    ?

    ……

    ?

    我思念著他，像魚兒思念水，像鳥兒思念天空，像春雨思念大地。

    ?

    ……

    ?

    他學(xué)業(yè)很忙，不要總寄信給他。

    ?

    ……

    ?

    mama開始肆無忌憚地和跟多的人約會，我讓她不要在家這樣，她出去，似乎去了賭博！事情嚴(yán)重了。

    ?

    ……

    ?

    她發(fā)現(xiàn)了！她知道了——我保護(hù)著喬遠(yuǎn)離她的事。我給她許多金錢，懇求她不要傷害，我不能讓喬知道——唯獨(dú)這件事，我要保護(hù)好她！但她已經(jīng)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她竟然已經(jīng)幾乎輸光了我們?nèi)考耶a(chǎn)，但她說還有一個辦法，只要我能做出犧牲，我們就能繼續(xù)生活在這里。

    ?

    ……

    ?

    我是個罪人，污穢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死，我快窒息了……

    ?

    ……

    ?

    不不不不不，喬，還有喬，加西亞愛著她，我也愛她——更愛加西亞愛她的愛……無論如何我不能先離開，我必須保護(hù)她，直到他們幸?！@也是是爸爸最后的心愿。

    ?

    “知道，瓊恩做出了什么犧牲嗎？”喬青灰的臉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

    我欲言又止，對于即將到來的真相有種本能的抵觸。

    ?

    “他把自己獻(xiàn)給了那個賭棍，”喬哽咽了，“我發(fā)現(xiàn)這本日記時沒猜出來，直到我無意間看到他身上的傷痕，質(zhì)問他，他卻說自己摔倒了……嗯？像不像你們那晚騙我的——‘一個悲傷的故事’？”

    ?

    我睜大眼睛，她早知道……

    ?

    “都是你的詛咒，埃里克，你讓他別告訴我，我到底是多么易碎值得你們?nèi)绱藢Υ豢伤甲h地是，他幾乎奉你為神明，他愛著你愛的，他為了這個承諾失去了一切……”

    ?

    喬的語氣并不兇狠，相反，十分溫柔，卻像鞭子抽在我心上，我捂住眼睛，仿佛能把突如其來的愧疚感阻隔在外，我的聲音沙啞的可怕，“那你，又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

    “我知道時已經(jīng)很晚了，晚到什么也無法挽回了?！?/br>
    ?

    “所以你瞞著他？”

    ?

    “我不能……我不能讓他看出我發(fā)現(xiàn)了，我不能讓我的兄弟犧牲了一切后才知道這犧牲沒有意義……這……這太殘忍了……”

    ?

    “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

    ?

    “是你逼我的！”她忿然打斷，眼底閃爍著淚光，“你一定要與我結(jié)婚……你覺得……得知這一切后我還能心安理得地愛你？和你走入婚姻光明的殿堂，然后把瓊恩一個人留在這地獄中？！”

    ?

    我說不出任何話來。

    ?

    “我不能，我做不到……哪怕我確實(shí)還愛著你，我也不能……”喬顫抖著雙唇，她嬌小的身體縮成一團(tuán)，好像要把自己從這痛苦的空氣中抽干，然而再抬起時，她抽干了眼淚，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淡然。

    ?

    我很……抱歉……這感覺是否可以用抱歉來形容？我在心底呢喃，卻無法開口。

    ?

    喬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

    “現(xiàn)在告訴你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答應(yīng)我，帶他走出這地獄，要愛他，哪怕不是以他的方式……”

    ?

    她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迅速用力地刺進(jìn)了她細(xì)瘦的脖頸。“喬！”我大喊一聲，撲了過去。

    ?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刀被她堅(jiān)毅地拔出，扔在地上，她倒了下去，細(xì)瘦的脖子開出了花朵，溫?zé)岬募t色汨汨流出，在我想要圍堵的指縫間推擠而過，濡濕我的胸膛，洇花了地毯……我聞到了一絲薔薇香。

    ?

    我抱著喬的頭顱，頹喪在原地，直到她的身體涼透。天黑，外面走廊傳來動靜。

    ?

    “加西亞呢？”是瓊恩的聲音。

    ?

    他的確，隨時都留意我——上帝真喜歡開玩笑，他把某些事物完美地隱藏，讓人近在眼前卻視而不見。

    ?

    “不知道。”仆人們機(jī)械地回答。

    ?

    有人在開門，那一瞬間，我想要躲避，但僵硬的身體與意識脫了節(jié)。門開后，燈倏然刺亮，我瞇了一會兒，抬眼想要迎上來人的視線。他面色慘白，卻不及一言身體就倒了下去。我急忙放下喬站起身，腿部卻因長時間供血不足而踉蹌，我掙扎著抱起瓊恩，對仆人大喊：“快，快去叫醫(yī)生！”

    ?

    瓊恩昏迷到第二天晚上。這期間我不僅面對著喬像一朵灰敗的花瓣，瓊恩也懨懨欲死。我思緒凌亂，究竟是愧疚多一點(diǎn)，還是對孤獨(dú)的恐懼感多一點(diǎn)……不能判斷，且無法深入思考。我重復(fù)默念著我們?nèi)齻€人到底是誰做錯了？

    ?

    首先我反復(fù)思考自己，我錯了嗎？成年人出軌的事越是成長越知道屢見不鮮，我早熟地預(yù)見這事的無可挽回，讓瓊恩守著秘密，而保護(hù)另一個人的天真，我錯了嗎？

    ?

    然后是瓊恩，他錯了嗎？瓊恩是否不該寫日記，是否應(yīng)該把所有證據(jù)毀滅在源頭？最后的暴露是否是他疏忽大意？——不，我不能如此自私地懷疑，這是個巧合，絕不是瓊恩的錯。那么另一個問題是，他是否不應(yīng)該出賣自己——在喬知道真相的心靈中烙下不可挽回的傷害？然而處在當(dāng)時境遇他可有選擇？為了這個家，為了挽回母親的損失，為了愛著我愛的人……他錯了嗎？

    ?

    那么喬？她呢？她是否不應(yīng)該瞞著我們，不應(yīng)該做出如此瘋狂的行為——自殺，自殺者無法上天堂，什么樣的痛苦讓她選擇拋棄信仰……內(nèi)疚？……奉獻(xiàn)的精神？愛與愛的沖突？愛與恨的沖突？……她應(yīng)該恨我，她卻依然愛著我。她錯了嗎？

    ?

    也許我們都錯了，也許我們都沒錯，一切引導(dǎo)我們走到現(xiàn)在的無非是命運(yùn)，而真正的罪人——舅媽——只有她對此毫不在意，痛苦的都是太在意者。

    ?

    舅媽得知喬死亡后，惆悵地坐在床頭，模樣老了幾分，但我看得出她充滿荊棘的心靈已經(jīng)騰不出空間來為這朵殘花哀悼了，她很快就借口有事離開了，并提了一句讓我料理喬的后事。

    ?

    直到她走后，這房間里痛苦的靈魂才能安息。

    ?

    有一瞬間，有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那就是殺死瓊恩，這樣他就不用再承受醒來的悲傷，但僅此一念。我更多地祈求上帝讓他活著，哪怕讓我來代替他死亡，歸根結(jié)底，我才是最該承擔(dān)后果之人。

    ?

    我捧著那個日記本，繼續(xù)看下去。后面還有大段大段或祝福，或卑怯，或悵然，或絕望的抒情段落，還有一些他寫的美麗而憂傷的詩，原來他是有傲人才華的，就藏在他這個不羈的軀殼中。

    ?

    這感覺很奇怪，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一個人如此為我著想，與我心靈相通，愛我像愛著信仰——雖然以后可能不會了……他再次醒來之時，我們各自如何自處還是未知……畢竟我的愛也就此死去……可有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是愛著喬，還是我想象中的靈魂？

    ?

    舅媽沒再回來，她一定意識到這事兒是她的丑聞，她將失去所有可能愛她的人原諒她的可能，幾個月后我才知道她與一個農(nóng)場主私奔，農(nóng)場主原是有妻妾的，但我毫不關(guān)心。

    ?

    瓊恩昏死了許多天，喬的葬禮被我一拖再拖，我想等瓊恩醒來，能最后望一眼他jiejie，然而瓊恩固執(zhí)的昏迷著，葬禮不得不由我獨(dú)自送行。那天細(xì)雨蒙蒙，薔薇花朵覆蓋在墳冢，為喬短暫的人生增添最后一抹顏色。

    ?

    然而回去后，瓊恩卻消失了。

    ?

    我經(jīng)歷過許多葬禮，沒有一次哭泣，然而這次，我終于留下淚水，也終于明白，原來從生離死別走過，自由與孤獨(dú)的天平才會趨向穩(wěn)定。

    ?

    十年間，我在各地雜志社輾轉(zhuǎn)，每一家都愿意幫我在每周五的晚報上刊登尋人啟事，上面瓊恩與我并肩而立，看著我的目光……

    ?

    一如既往。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