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明火夜,更漏寒,馬蹄疾。 朱雀大道馬蹄陣陣橫貫南北。夜深落鑰后,皇城與宮城破天荒地同開城門。 帝后寅夜回宮,且中宮之主負傷。這消息足以炸破太醫(yī)院的門。 皇后重傷被皇帝策馬抱回,這等驚聞實在瞞不過后宮之主陛下親娘。 皇帝違背太祖皇帝遺旨打馬闖宮,她老娘驚掉了掌心里的青瓷茶器不顧儀態(tài)沖向福壽宮外。 宮道幽深一眼望不到頭?;实圪N懷攬抱昏迷的女子,高喝著策馬直往中宮。 帝后回宮走的是只為迎接大軍凱旋的德勝門,皇帝且顧不得再三忤逆先祖。走就近的德勝門親往太醫(yī)院請?zhí)t(yī)令前往中國救治皇后。 侍衛(wèi)長親自駕車,接到太醫(yī)令劉大人當即趕往毓秀宮。 中宮寢殿,一片死寂。朱旭煦守在床前,緊握昏睡人一雙蒼白的手,埋頭哽咽:“毓jiejie,你撐住。太醫(yī)這就來?!?/br> 太后鳳輦及護送太醫(yī)令的馬車先后趕到毓秀宮外。太后知曉皇后負傷,破例先請?zhí)t(yī)令先行。 太醫(yī)令乃至太后一行匆忙趕往寢殿。 “參見陛下?!?/br> 朱旭煦抹掉眼淚起身來迎,“劉大人,快看看毓兒!” 太醫(yī)令問過安,受命近到床前,跪地為皇后搭脈。 “煦兒!”太后得見劫后余生的女兒,心底一陣陣涌生后怕,她慌忙抓起心肝寶貝的手護在掌心。仔仔細細上下打量后者,“你有沒有事?!” 朱旭煦機械搖了搖頭,哽咽道了句“母后”再就說不出什么。 太后心疼拂去皇帝雙頰的淚漬。輕擁她片刻,心里難安,退開一步距離,仔細瞧著女兒,攤開她一雙攥拳的手,驚見觸目驚心的血跡。慌道:“煦兒!你哪里傷到?!快讓母后看看!” 朱旭煦垂眼,對一雙染血的手,弱聲呢喃道:“這是、毓兒的。” 朱旭煦呆愣著盯著掌心里的血污,復賺緊雙拳,仿佛如此行事,就能鎖住熱燙的生命的溫度不會流失。 那是她摯愛之人的溫度! 皇帝袍角沾染點點血漬,太后瞧得心驚,嚴辭追問皇帝今夜變故始末。 朱旭煦緘默,瞥一眼帷帳內(nèi)忙碌人影。 太后了然自己親生女兒的心性,她嘆息,握起皇帝的打顫的手,凝神將注視投向床前交錯身影上頭。 層層帷帳泛動漣漪,將其間一切掩個朦朧。 片刻后,人影直立退出其中。劉太醫(yī)垂首退出。 “毓兒如何?!” “回陛下,皇后娘娘傷在后心。情況危急?!?/br> 皇帝身形一晃,攥著太后的手勉強找到主心骨,“朕要聽實話?!?/br> 老大人拱手,直言道:“臣并無完全把握。娘娘若傷及心脈,血流不止,恐怕藥石難醫(yī)?!?/br> 朱旭煦切齒攥拳到胳膊打顫,“但凡皇后若萬一,若說你一家上下,朕要你整座太醫(yī)院陪葬!” 劉太醫(yī)撲通跪道,五體投地,連連承諾:“臣等必定全力救治娘娘!” 劉太醫(yī)開方命人取藥,她老人家親自去小廚房看守。 太后聽聞一陣眩暈。她揮手屏退貼身侍奉的侍女,進內(nèi)室臨近瞧了側(cè)臥昏睡的人。她揉著額角,厚重的白沙中滲出的血紅白相間刻在眼底揮之不去…… 太后繃起臉色,跌坐在楠木圓桌邊,逼問道:“你實話說來,你與皇后為何喬裝出宮,毓兒又如何傷重的?!” 朱旭煦失魂落魄,頭腦里嗡鳴著響,她低垂眼瞼,魂不守舍的,道出實情——她自己冒失出宮脫離皇城而隨后皇后追來如何為她受傷。 太后拍案而起,與她怒道:“瞧你做的好事!身為人君,任性胡為,以身犯險,動搖國祚!好,你真是昭國的好皇帝、哀家的好女兒!” “母后,孩兒知錯,莽撞之事絕不再犯。”朱旭煦垂首一派恭敬。獨孤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舍不得再多說一句重話,說到底,皇帝一反常態(tài)這般態(tài)度,她為人母實在欣慰。 只是當下,皇后重傷垂危,她做姑母的實在難展笑容。太后入內(nèi)室坐去床邊,為昏迷的人提了提被角,重新放下紗帳。 獨孤毓側(cè)臥向床里,由錦被勾勒倩影單薄,只是她背后的玉白中衣分外不和諧臃腫著,礙人視線。 ——是方才皇帝及綺月為她纏裹的白紗。 “好端端的,毓兒怎就傷成這樣……”太后湊近瞧,瞧被面上被棉紗堆砌的臃腫。想仔細瞧瞧她傷處又實在不忍,別開了晦澀的眼。 若是她兄嫂在此,親眼見女兒重傷受苦,不曉得多錐心…… 太后捏著絲帕擦拭眼角洶涌的濕意,而朱旭煦立在她身邊,垂眸凝著杏黃紗帳里刺目的白。 “母后,孩兒有一事……” 朱旭煦悶聲開口,忽而被掩蓋?!疤竽锬?,陛下。”云蘿輕俏入殿,垂眸近前,屈膝行禮,雙手奉上一只小木匣,謹小慎微抬眼一瞧床前這一對母女,輕道:“陛下,您要的這物什,奴婢清洗干凈了。” 掌心大的木匣這時候緊著呈上來,里面可能放什么太后已然有猜想。她緊攥著絲帕,面色驚白,“這是……” 驚擾太后,云蘿當即跪下告罪。小皇帝拂了手,要她起身,追問道:“獨孤勄何在?” “回陛下,獨孤將軍現(xiàn)在正殿?!痹铺}瞧了太后一眼,如料想瞧見太后臉色愈加不善。 “云蘿,你隨朕去?!毙』实垩援厔由怼J銡鈩莸膭棚L劃過云蘿身側(cè),她借御賜東風,在太后驚疑不定的面孔怒變之前,先一步退離。 · 皇帝攜云蘿匆忙趕赴正殿,她親自接手木匣,要云蘿接過獨孤勄帶回的湯藥,吩咐她道:“你先去侍奉皇后喂藥,朕稍后就來。” 云蘿應聲,捧著層層纏裹的藥罐退下,先趕往內(nèi)苑小廚房取餐具。 門掩合?;实塾H手將木匣打開,垂眸愣怔了瞬,神色一變,含怒切齒,將木匣推給獨孤勄,“你只有一夜的時間。明日早朝前,若回不來給朕交代。朕會連并治你擅自回京及辦事不利之罪?!?/br> 獨孤勄拱手接旨,抬頭正視冷肅而陌生的少年皇帝,垂眸落眼在匣子中迸射冷光的小巧暗器上。 匣子里靜臥的那一枚一指長的小彎刀。 ——亦是重傷了獨孤毓的兇器。 獨孤勄將彎刀取出來捏在手里,不理會細小的尖刃沒入掌心,抱拳,“臣必不負圣意!” “還有這個?!被实廴〕鲑N身一物攤開掌心給她看,“這半枚龍鳳玉玨另一半,毓jiejie想必給你了罷。卿可知,玉玨歸一等同于免死金牌?!?/br> 以皇帝心智,猜到獨孤毓的鳳玨放在她這里并無稀奇,獨孤勄驚異的是這對玉玨的效用如此之大。 “臣受之有愧?!豹毠聞谴故讍蜗ス虻?。 朱旭煦垂眸,沉聲一嘆,“卿拒之不收,朕與昭國憑何倚仗?” “陛下!”驚覺小皇帝語氣不對,獨孤勄抬頭,后者背過身。 “毓兒危在旦夕,你盡早趕回來,或許還有機緣與她再會。” 朱旭煦將玉玨拍在香案上,留了話折回寢殿。 · 朱旭煦回寢殿,自后擁著獨孤毓,以手撐開檀口,由著云蘿灌藥。 獨孤毓軟靠在懷里,任人施為。她毫無意識昏睡著,大多的藥汁自嘴角淌下,浸染單薄的寢衣,染透幾雙眼睛。 “這般不成。”朱旭煦攔住云蘿,擁著獨孤毓,旋身轉(zhuǎn)坐她面前,又伸手要來藥碗。 云蘿茫然而乖覺奉上了藥碗。朱旭煦仰頭含一口,在太后驚呼聲中俯身貼上佳人嬌唇。 獨孤毓睡著了,但她還是溫柔接納了朱旭煦賦予她的所有。即便是此前的酸澀,委屈,即便是一碗聞來蹙眉的湯藥呢…… 她盡然承受了。 整碗藥都送入細美的咽喉,發(fā)苦的空氣仿佛也清新許多。 太醫(yī)令去而復返,在用藥過后望聞問切,慎重得出結(jié)論:“皇后娘娘傷口血已然止住,這一關就算過了。只是……” 太后柳眉倒豎,“只是什么,劉太醫(yī)請直言。” “回太后,皇后娘娘傷處十分緊要,失血過多,脈弱無力,能否醒來何時醒來都是未知……”老大夫屈身以五體投地,“老臣無能,請?zhí)?、陛下降罪!?/br> “你說什么?!”太后一怔,頭暈目眩,近乎站不穩(wěn)?;实鄯鲎×怂?,冷冷垂視跪地之人,“皇后若有不測,你太醫(yī)院全體當知曉后果?!?/br> “臣領旨。臣回太醫(yī)院,急召各位同僚鉆研病癥?!蹦赀^半百的老大夫叩首行禮,顫巍巍起身。 老大人匆忙離去,太后回頭斥責皇帝,“煦兒,仁德之君當施仁政。毓兒如今已渡過難關,即便真有萬一,”太后重重嘆息,“你當思慮如何安撫尚書令一家?!?/br> “毓兒斷不會有萬一?!毙』实蹟Q緊眉頭。 太后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身為君主,你可有思量?皇后身陷意外,京畿駐軍首領私自帶兵回京,皇帝置獨孤一門于何地!” 皇帝聞言,不慌不忙撩起袍角直身跪地?!澳负螅赫幸孪胝f與您?!?/br> 小皇帝正要開口,綺月攙著獨孤夫人慌忙趕來,后面是情急闖宮的獨孤信隨之而來。 “毓兒!” “主子!” 容韞攜綺月入門屈膝行禮,經(jīng)太后點了頭,伴著驚呼直撲鳳床,隱忍哭哽著。 “謝太后與陛下體諒。”那二位主子還未說什么,獨孤信垂手向內(nèi)室眺望。 親生父女到底多有不便。為人母親的守在愛女病榻前哽咽垂淚。他做父親的,只能止步帳幔之外遠遠得瞧著念著…… 纖瘦的女兒背負怎樣重的傷勢?獨孤信胡亂揣測著,心急如焚。 “太醫(yī)令道是,毓兒傷口止住血,好生將養(yǎng),不日會好的?!碧罂桃獍胃呗暳?,寬慰兄嫂。 獨孤夫人容韞退出內(nèi)室曲身行禮面君。 “舅母快請起?!敝煨耢銓⑵浞銎穑埦烁妇四缸ツ负笊磉叀K齽t退后,不聲不響立在三位長輩前。 太后皇帝與獨孤氏夫婦共處一室,皇后寢殿除去昏迷著的正主,再無旁人。太后鳳眸落在面容沉肅的皇帝身上?!盎实鄯讲挪皇怯性捯f?” “今日大禍系朕胡為,連累獨孤一門為朕犯險,更連累毓jiejie負傷?!敝煨耢愕皖^捏緊拳頭,“毓兒是朕的皇后,朕絕不會棄之不顧?!彼钗豢跉猓\摯的目光灑向在座三位她自認是當世最親的長輩。 ——他們亦是她們一雙愛侶的三位高堂。 “不論是坦途或險境,上窮碧落下黃泉,朕都隨她去?!?/br> “煦兒!”太后拍案而起。獨孤夫婦驚起。 “陛下,不可玩笑!” 小皇帝甩袖,板著臉,揚起下巴緊繃雙頰,天家傲氣自然流瀉,“朕是皇帝,在位一日都是君無戲言的皇帝!”她緩一口氣,收斂起冷肅模樣,失落道:“……我自知不是稱職的皇帝,甚至軟弱無能不足成事,不配坐皇位,……而今毓兒為我所傷,我只想看護她醒來?;实壑?,請母后召集內(nèi)閣大臣,盡早另擇明君?!?/br> 太后疾步趕來,逼視獨生女,怒目圓睜,銀牙緊咬,“君無戲言!一言既出,皇帝可要想好!” “朕意已決?!敝煨耢阃艘淮蟛?,深深拱手俯身。 ——這是身為人君祭祖行跪拜禮之外最隆重的禮節(jié)。 “陛下三思?。 豹毠滦胚€要再勸,他胞妹獨孤太后抬手攔下了他,冷道,“她心意絕,不必再勸。” “謝母后成全?!碧笮涫?,自行離去。獨孤信猶疑不決,容韞示意他追去。 朱旭煦送走這二位,請舅母大人稍坐。 容韞自無意閑坐,頻頻搖頭去榻前守著難喚醒的女兒。 太醫(yī)令去而復返,神色舒展些許。老大人面見皇帝,請示陛下可否以銀針刺xue醫(yī)治皇后。 劉太醫(yī)簡要道明施針刺xue偏激,朱旭煦捏緊拳頭,紅眼去瞧舅母大人。 容韞揩了揩濕熱的眼角,靜默點了頭。 “劉大人?!碧t(yī)令攜助手太醫(yī)丞領命要進,皇帝出聲攔住了她幾人,捏住老太醫(yī)的朱色圓領袍,又輕輕撫平一掌心的褶皺,她很想說動作輕些,只是這話堵在喉管里,她啞著嗓子道:“毓兒仰仗幾位大人了?!?/br> 向陛下回禮,太醫(yī)院眾人一股腦涌入內(nèi)室。些許藥香與血氣被驅(qū)趕出來,熏疼眼睛。那幾人在帷帳里私語,躊躇不決似的,小皇帝追進去急問緣由。獨孤夫人坐不住,隨入。 中宮之主側(cè)臥在床,幾位女衣官解開皇后中衣為她施針,上到發(fā)頂百會xue下到玉趾銀白xue,細密的銀針遍布嬌軀。 身為人母,容韞不忍,痛心垂淚。朱旭煦寬慰舅母,鼻頭發(fā)酸,眼底生澀,將將落淚。 床前幾人圍立著,焦頭爛額私語不休。 原是幾位大人拿不定主意。半身xue位都照顧到,皇后毫無征兆,眼下當如何,幾人主張以粗針再試,而劉太醫(yī)為首另幾位主張先試探另半邊身子,前幾日卻堅持此法效用不大,唯恐是平白耽誤救治時間。 時候不等人。粗細不一的銀針長短排序靜臥在燭光倒映下,針頭被光芒打磨銳利。幾人眾說紛紜,小皇帝臉色刷白回首征詢獨孤夫人的意見。容韞閉目,點了頭背過身去。 皇帝令下,準允太醫(yī)行險招刺激皇后醒來。 幾人不再扭捏,各歸其位,銀針取出灼燒消毒,經(jīng)幾手遞給跪坐的劉太醫(yī)。 唐突皇后,老太醫(yī)曲身跪地誠惶誠恐,她撩起衣袖,一手探xue道。一手落針。 銀針刺入肌理,臥榻之人沉睡如今,皇帝身一顫,如芒刺在背。 …… 半個時辰過去,焚香粗細的銀針上陣,逐步將弱小的同類取代,皇帝喉嚨發(fā)干,滿手滿背冷汗。 劉太醫(yī)仍跪坐床前,她暫且中斷刺xue的動作,自同僚那里接過一方打濕的手帕拭去掌心濕汗。 她挪騰身子來回,手腕翻轉(zhuǎn)直下。將銀針送入手臂。臥榻之人眉峰一蹙道出輕咳,驚得旁人呼吸一窒忘卻動作。 小皇帝揉揉淚眼近前一步,“劉大人,方才是否?” “陛下少安毋躁?!眲⑻t(yī)仔細捧起一截皓腕探聽脈搏,喜笑顏開,顫巍巍起身,向皇帝復命,“臣等不負圣意,娘娘將要醒來了。” 皇帝吸了吸鼻子,久違笑起來,“有勞諸位?!?/br> 太醫(yī)等告退,容韞親自去前殿將好消息告知太后及獨孤信。朱旭煦恍恍惚惚坐去床邊,含著淚慢吞吞走幾步路,行過半生一樣久。 曙光問世,長夜將盡,堆積的燭淚壓垮最后的火種。合起中衣為她,朱旭煦卸下身心疲累,小心貼邊躺下,蜷靠在她身邊。 · 太后與獨孤信兄妹倆哀嘆連連,長夜之后,總算撥云見日。 ——聽說太醫(yī)施針后,皇后有轉(zhuǎn)醒之意。 只要獨孤毓醒來,朱旭煦也就不再折騰了,帝后無虞,家國安定。太后終于安心,塌下雙肩撫了撫心口。與獨孤夫婦同往寢殿探望皇后,被衷心守在殿外的云蘿綺月暫且勸回。 “真是兒大不由娘?!碧筠D(zhuǎn)身,請兄嫂一同往前殿等候。 距離早朝越來越近。只是寢殿里毫無動靜,云蘿請示太后,太后投眼向長兄。 獨孤信了然,起身告退,出門整理儀容,昂首闊步往太極宮去。 · 朱旭煦一覺趕去多半困頓,貪睡到日上三竿。她醒來時,蜷身在她毓jiejie的懷里,她如往常埋頭蹭蹭,在對方柔軟的心懷撒嬌。 搭放在她背后的手輕柔撫了來回,獨孤毓啞聲問她“睡得好么?” 朱旭煦一怔,抬起了頭。佳人在前,柔目里整個倒影錯愕的自己,眼窩里蓄滿了濕熱,朱旭煦抽泣著埋入她心懷。 “毓jiejie……毓jiejie……”她有太多話想對她說,懊惱的愧悔的驚懼的,那些后怕還藏在心底的陰影處,時不時冒出頭作弄她折磨她……直至當下,她的毓jiejie醒來,她的心田初晴。 “我在?!豹毠仑箵硭谋?,后肩陣陣銳痛,身乏體虛實在無力。 好想將她的小夫君牢牢圈在懷里,昭告天下,那是自己的。 朱旭煦忽而后仰退出她懷里,瞪大濕漉漉的眼仰望她,“我會不會弄疼你?毓jiejie,你、傷還疼么?” 獨孤毓微笑,握起她無措的手,“你抱我就不疼?!?/br> “對不起,是我不好。”朱旭煦低頭,淚如泉涌,沾濕玉枕。 獨孤毓牽起唇角柔柔一笑,輕聲細語寬慰她:“這不失為是好的。若傷你分毫,恐家國動蕩。母后難安,我會心痛,不比現(xiàn)下好過?!?/br> 朱旭煦一抽鼻子,含著哭腔氣呼呼急問道:“毓jiejie受傷,當我會好過么?!” “是我的錯。”獨孤毓捏她的手,攏她回自己懷里,貼面對她傾訴:“以后再不會了?!?/br> 朱旭煦賭氣,將一汪熱淚都蹭在眼前一截玉頸上。獨孤毓失笑,昏沉又睡過去。 朱旭煦鬧一陣兒,不見她回應,輕俏退開,坐起身湊過來查看獨孤毓背后白紗如舊,安下心退出去。 拉開門來日光刺目,朱旭煦揉揉眼睛走出來。云蘿悄聲迎上去喚陛下。 朱旭煦雖十足孩子氣,登基之后從未有哪日貪睡到明日高懸,她瞪大了錯愕的眼,忐忑問了當下時辰。 云蘿如實稟告,又傳太后口喻請陛下前往前殿議事。 小皇帝由云蘿幫忙正衣冠,清了嗓子忙不迭趕去。 前殿等她的是太后親娘及尚書令親舅父。本是皇帝的娘家親人,從前千百親昵、甚至可以拋開禮數(shù)直接撲懷里撒嬌的長輩,而今面對這兩位,朱旭煦不敢造次,恭恭謹謹向太后剪了禮,受過尚書令的禮再頷首回禮。 “母后還沒回宮歇息么?”朱旭煦低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小心拘謹著。 獨孤太后心寒,扶額嘆氣,閉起雙目,看也不看她,只道:“皇后如何了?”想來是醒來了,不然這丫頭也舍不得離開片刻。 果然聽她說已然轉(zhuǎn)醒過,只是困乏又歇了。 太后點頭,開眼一挑眼尾,目光掃向長兄獨孤信,“長兄,今日朝堂如何?可有要緊政務?” 獨孤信拱手回話:“回太后娘娘。要緊政務只有一樁?!?/br> “何事?” “眾臣關心陛下龍體,老丞相情愿入宮探望陛下。” “……”尚書令與太后兄妹倆一唱一和的,皇帝并非聽不出話中深意,想來是母后授意舅父聲稱皇帝染病輟朝,眾臣存疑。 皇帝緘默,垂首不語。 皇帝不接招,太后只得說破迷題,“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皇帝連日輟朝,可有自???” 皇帝正等這話,昂首不屈,“母后這般說來,朕倒是記起,前兩日闖朕寢宮的小女子仿佛出自母后宮里,是她驚擾了朕,也是她連累毓jiejie受累連夜回宮?!?/br> 皇帝直白挑明,是故意教太后在獨孤信面前難做。太后臉色急轉(zhuǎn)直下,冷冷怒視愛女,“皇帝此言何意?” 皇帝一時膽戰(zhàn),她自小都是受寵的,從未在母親這受過這等被冷待的委屈,她不禁嘟起嬌唇,賭氣不作聲。 母女對峙時,獨孤信且在思量,待他想通當日女兒連夜回宮個中關節(jié),氛圍早已冷下。他掩口虛咳了聲,硬著頭皮接過修復那母女情分的重擔,“太后,陛下,是否有所誤會……臣只知道皇后當日連夜回宮是惦念太后思念陛下之故。毓兒歸寧整日心神不屬,是臣與內(nèi)人不是?!?/br> 獨孤信裝傻。太后輕柔飄來一眼。實屬欣慰。兄長在勸和,又替她圓場,這好意她不能不受。 太后點了頭,退一步,只道是疏于管教,已責令將那女子趕去掖庭做苦役。 掖庭那處有進無出,凈是棄子。 皇帝心里還含著怨氣,毫無憐憫之心,硬邦邦點了頭轉(zhuǎn)身要走。 獨孤信趕來挽留,深深一揖,言歸正傳,請陛下回歸朝堂。 “要我繼續(xù)做皇位也可以,”小皇帝回首,“只是請母后應兒臣一件事。” 太后板著臉,“你且說來。” “朕要下旨,朕在位期間,廢止世女選秀。后世皇帝,若出自朕與朕的皇后,旨意順延。” 太后驚起,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獨孤信心中驚喜,面上不顯,有理有節(jié)請皇帝陛下三思。 皇帝回眼將他扶起,擲地有聲:“舅父不必再勸。有生之年,朕絕不辜負毓兒!” 獨孤信再行禮,真心實意道了謝。 皇帝揚長而去。 明火夜,更漏寒,馬蹄疾。 朱雀大道馬蹄陣陣橫貫南北。夜深落鑰后,皇城與宮城破天荒地同開城門。 帝后寅夜回宮,且中宮之主負傷。這消息足以炸破太醫(yī)院的門。 皇后重傷被皇帝策馬抱回,這等驚聞實在瞞不過后宮之主陛下親娘。 皇帝違背太祖皇帝遺旨打馬闖宮,她老娘驚掉了掌心里的青瓷茶器不顧儀態(tài)沖向福壽宮外。 宮道幽深一眼望不到頭。皇帝貼懷攬抱昏迷的女子,高喝著策馬直往中宮。 帝后回宮走的是只為迎接大軍凱旋的德勝門,皇帝且顧不得再三忤逆先祖。走就近的德勝門親往太醫(yī)院請?zhí)t(yī)令前往中國救治皇后。 侍衛(wèi)長親自駕車,接到太醫(yī)令劉大人當即趕往毓秀宮。 中宮寢殿,一片死寂。朱旭煦守在床前,緊握昏睡人一雙蒼白的手,埋頭哽咽:“毓jiejie,你撐住。太醫(yī)這就來?!?/br> 太后鳳輦及護送太醫(yī)令的馬車先后趕到毓秀宮外。太后知曉皇后負傷,破例先請?zhí)t(yī)令先行。 太醫(yī)令乃至太后一行匆忙趕往寢殿。 “參見陛下?!?/br> 朱旭煦抹掉眼淚起身來迎,“劉大人,快看看毓兒!” 太醫(yī)令問過安,受命近到床前,跪地為皇后搭脈。 “煦兒!”太后得見劫后余生的女兒,心底一陣陣涌生后怕,她慌忙抓起心肝寶貝的手護在掌心。仔仔細細上下打量后者,“你有沒有事?!” 朱旭煦機械搖了搖頭,哽咽道了句“母后”再就說不出什么。 太后心疼拂去皇帝雙頰的淚漬。輕擁她片刻,心里難安,退開一步距離,仔細瞧著女兒,攤開她一雙攥拳的手,驚見觸目驚心的血跡?;诺溃骸办銉?!你哪里傷到?!快讓母后看看!” 朱旭煦垂眼,對一雙染血的手,弱聲呢喃道:“這是、毓兒的。” 朱旭煦呆愣著盯著掌心里的血污,復賺緊雙拳,仿佛如此行事,就能鎖住熱燙的生命的溫度不會流失。 那是她摯愛之人的溫度! 皇帝袍角沾染點點血漬,太后瞧得心驚,嚴辭追問皇帝今夜變故始末。 朱旭煦緘默,瞥一眼帷帳內(nèi)忙碌人影。 太后了然自己親生女兒的心性,她嘆息,握起皇帝的打顫的手,凝神將注視投向床前交錯身影上頭。 層層帷帳泛動漣漪,將其間一切掩個朦朧。 片刻后,人影直立退出其中。劉太醫(yī)垂首退出。 “毓兒如何?!” “回陛下,皇后娘娘傷在后心。情況危急?!?/br> 皇帝身形一晃,攥著太后的手勉強找到主心骨,“朕要聽實話?!?/br> 老大人拱手,直言道:“臣并無完全把握。娘娘若傷及心脈,血流不止,恐怕藥石難醫(yī)?!?/br> 朱旭煦切齒攥拳到胳膊打顫,“但凡皇后若萬一,若說你一家上下,朕要你整座太醫(yī)院陪葬!” 劉太醫(yī)撲通跪道,五體投地,連連承諾:“臣等必定全力救治娘娘!” 劉太醫(yī)開方命人取藥,她老人家親自去小廚房看守。 太后聽聞一陣眩暈。她揮手屏退貼身侍奉的侍女,進內(nèi)室臨近瞧了側(cè)臥昏睡的人。她揉著額角,厚重的白沙中滲出的血紅白相間刻在眼底揮之不去…… 太后繃起臉色,跌坐在楠木圓桌邊,逼問道:“你實話說來,你與皇后為何喬裝出宮,毓兒又如何傷重的?!” 朱旭煦失魂落魄,頭腦里嗡鳴著響,她低垂眼瞼,魂不守舍的,道出實情——她自己冒失出宮脫離皇城而隨后皇后追來如何為她受傷。 太后拍案而起,與她怒道:“瞧你做的好事!身為人君,任性胡為,以身犯險,動搖國祚!好,你真是昭國的好皇帝、哀家的好女兒!” “母后,孩兒知錯,莽撞之事絕不再犯?!敝煨耢愦故滓慌晒Ь?。獨孤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舍不得再多說一句重話,說到底,皇帝一反常態(tài)這般態(tài)度,她為人母實在欣慰。 只是當下,皇后重傷垂危,她做姑母的實在難展笑容。太后入內(nèi)室坐去床邊,為昏迷的人提了提被角,重新放下紗帳。 獨孤毓側(cè)臥向床里,由錦被勾勒倩影單薄,只是她背后的玉白中衣分外不和諧臃腫著,礙人視線。 ——是方才皇帝及綺月為她纏裹的白紗。 “好端端的,毓兒怎就傷成這樣……”太后湊近瞧,瞧被面上被棉紗堆砌的臃腫。想仔細瞧瞧她傷處又實在不忍,別開了晦澀的眼。 若是她兄嫂在此,親眼見女兒重傷受苦,不曉得多錐心…… 太后捏著絲帕擦拭眼角洶涌的濕意,而朱旭煦立在她身邊,垂眸凝著杏黃紗帳里刺目的白。 “母后,孩兒有一事……” 朱旭煦悶聲開口,忽而被掩蓋?!疤竽锬铮菹?。”云蘿輕俏入殿,垂眸近前,屈膝行禮,雙手奉上一只小木匣,謹小慎微抬眼一瞧床前這一對母女,輕道:“陛下,您要的這物什,奴婢清洗干凈了?!?/br> 掌心大的木匣這時候緊著呈上來,里面可能放什么太后已然有猜想。她緊攥著絲帕,面色驚白,“這是……” 驚擾太后,云蘿當即跪下告罪。小皇帝拂了手,要她起身,追問道:“獨孤勄何在?” “回陛下,獨孤將軍現(xiàn)在正殿?!痹铺}瞧了太后一眼,如料想瞧見太后臉色愈加不善。 “云蘿,你隨朕去?!毙』实垩援厔由?。十足氣勢的勁風劃過云蘿身側(cè),她借御賜東風,在太后驚疑不定的面孔怒變之前,先一步退離。 · 皇帝攜云蘿匆忙趕赴正殿,她親自接手木匣,要云蘿接過獨孤勄帶回的湯藥,吩咐她道:“你先去侍奉皇后喂藥,朕稍后就來。” 云蘿應聲,捧著層層纏裹的藥罐退下,先趕往內(nèi)苑小廚房取餐具。 門掩合?;实塾H手將木匣打開,垂眸愣怔了瞬,神色一變,含怒切齒,將木匣推給獨孤勄,“你只有一夜的時間。明日早朝前,若回不來給朕交代。朕會連并治你擅自回京及辦事不利之罪?!?/br> 獨孤勄拱手接旨,抬頭正視冷肅而陌生的少年皇帝,垂眸落眼在匣子中迸射冷光的小巧暗器上。 匣子里靜臥的那一枚一指長的小彎刀。 ——亦是重傷了獨孤毓的兇器。 獨孤勄將彎刀取出來捏在手里,不理會細小的尖刃沒入掌心,抱拳,“臣必不負圣意!” “還有這個?!被实廴〕鲑N身一物攤開掌心給她看,“這半枚龍鳳玉玨另一半,毓jiejie想必給你了罷。卿可知,玉玨歸一等同于免死金牌?!?/br> 以皇帝心智,猜到獨孤毓的鳳玨放在她這里并無稀奇,獨孤勄驚異的是這對玉玨的效用如此之大。 “臣受之有愧?!豹毠聞谴故讍蜗ス虻?。 朱旭煦垂眸,沉聲一嘆,“卿拒之不收,朕與昭國憑何倚仗?” “陛下!”驚覺小皇帝語氣不對,獨孤勄抬頭,后者背過身。 “毓兒危在旦夕,你盡早趕回來,或許還有機緣與她再會。” 朱旭煦將玉玨拍在香案上,留了話折回寢殿。 · 朱旭煦回寢殿,自后擁著獨孤毓,以手撐開檀口,由著云蘿灌藥。 獨孤毓軟靠在懷里,任人施為。她毫無意識昏睡著,大多的藥汁自嘴角淌下,浸染單薄的寢衣,染透幾雙眼睛。 “這般不成。”朱旭煦攔住云蘿,擁著獨孤毓,旋身轉(zhuǎn)坐她面前,又伸手要來藥碗。 云蘿茫然而乖覺奉上了藥碗。朱旭煦仰頭含一口,在太后驚呼聲中俯身貼上佳人嬌唇。 獨孤毓睡著了,但她還是溫柔接納了朱旭煦賦予她的所有。即便是此前的酸澀,委屈,即便是一碗聞來蹙眉的湯藥呢…… 她盡然承受了。 整碗藥都送入細美的咽喉,發(fā)苦的空氣仿佛也清新許多。 太醫(yī)令去而復返,在用藥過后望聞問切,慎重得出結(jié)論:“皇后娘娘傷口血已然止住,這一關就算過了。只是……” 太后柳眉倒豎,“只是什么,劉太醫(yī)請直言。” “回太后,皇后娘娘傷處十分緊要,失血過多,脈弱無力,能否醒來何時醒來都是未知……”老大夫屈身以五體投地,“老臣無能,請?zhí)?、陛下降罪!?/br> “你說什么?!”太后一怔,頭暈目眩,近乎站不穩(wěn)。皇帝扶住了她,冷冷垂視跪地之人,“皇后若有不測,你太醫(yī)院全體當知曉后果?!?/br> “臣領旨。臣回太醫(yī)院,急召各位同僚鉆研病癥?!蹦赀^半百的老大夫叩首行禮,顫巍巍起身。 老大人匆忙離去,太后回頭斥責皇帝,“煦兒,仁德之君當施仁政。毓兒如今已渡過難關,即便真有萬一,”太后重重嘆息,“你當思慮如何安撫尚書令一家?!?/br> “毓兒斷不會有萬一。”小皇帝擰緊眉頭。 太后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身為君主,你可有思量?皇后身陷意外,京畿駐軍首領私自帶兵回京,皇帝置獨孤一門于何地!” 皇帝聞言,不慌不忙撩起袍角直身跪地。“母后,孩兒正有要事想說與您?!?/br> 小皇帝正要開口,綺月攙著獨孤夫人慌忙趕來,后面是情急闖宮的獨孤信隨之而來。 “毓兒!” “主子!” 容韞攜綺月入門屈膝行禮,經(jīng)太后點了頭,伴著驚呼直撲鳳床,隱忍哭哽著。 “謝太后與陛下體諒。”那二位主子還未說什么,獨孤信垂手向內(nèi)室眺望。 親生父女到底多有不便。為人母親的守在愛女病榻前哽咽垂淚。他做父親的,只能止步帳幔之外遠遠得瞧著念著…… 纖瘦的女兒背負怎樣重的傷勢?獨孤信胡亂揣測著,心急如焚。 “太醫(yī)令道是,毓兒傷口止住血,好生將養(yǎng),不日會好的?!碧罂桃獍胃呗暳?,寬慰兄嫂。 獨孤夫人容韞退出內(nèi)室曲身行禮面君。 “舅母快請起。”朱旭煦將其扶起,請舅父舅母坐去母后身邊。她則退后,不聲不響立在三位長輩前。 太后皇帝與獨孤氏夫婦共處一室,皇后寢殿除去昏迷著的正主,再無旁人。太后鳳眸落在面容沉肅的皇帝身上?!盎实鄯讲挪皇怯性捯f?” “今日大禍系朕胡為,連累獨孤一門為朕犯險,更連累毓jiejie負傷?!敝煨耢愕皖^捏緊拳頭,“毓兒是朕的皇后,朕絕不會棄之不顧。”她深吸一口氣,誠摯的目光灑向在座三位她自認是當世最親的長輩。 ——他們亦是她們一雙愛侶的三位高堂。 “不論是坦途或險境,上窮碧落下黃泉,朕都隨她去?!?/br> “煦兒!”太后拍案而起。獨孤夫婦驚起。 “陛下,不可玩笑!” 小皇帝甩袖,板著臉,揚起下巴緊繃雙頰,天家傲氣自然流瀉,“朕是皇帝,在位一日都是君無戲言的皇帝!”她緩一口氣,收斂起冷肅模樣,失落道:“……我自知不是稱職的皇帝,甚至軟弱無能不足成事,不配坐皇位,……而今毓兒為我所傷,我只想看護她醒來。皇帝之位,請母后召集內(nèi)閣大臣,盡早另擇明君?!?/br> 太后疾步趕來,逼視獨生女,怒目圓睜,銀牙緊咬,“君無戲言!一言既出,皇帝可要想好!” “朕意已決?!敝煨耢阃艘淮蟛?,深深拱手俯身。 ——這是身為人君祭祖行跪拜禮之外最隆重的禮節(jié)。 “陛下三思??!”獨孤信還要再勸,他胞妹獨孤太后抬手攔下了他,冷道,“她心意絕,不必再勸?!?/br> “謝母后成全。”太后袖手,自行離去。獨孤信猶疑不決,容韞示意他追去。 朱旭煦送走這二位,請舅母大人稍坐。 容韞自無意閑坐,頻頻搖頭去榻前守著難喚醒的女兒。 太醫(yī)令去而復返,神色舒展些許。老大人面見皇帝,請示陛下可否以銀針刺xue醫(yī)治皇后。 劉太醫(yī)簡要道明施針刺xue偏激,朱旭煦捏緊拳頭,紅眼去瞧舅母大人。 容韞揩了揩濕熱的眼角,靜默點了頭。 “劉大人?!碧t(yī)令攜助手太醫(yī)丞領命要進,皇帝出聲攔住了她幾人,捏住老太醫(yī)的朱色圓領袍,又輕輕撫平一掌心的褶皺,她很想說動作輕些,只是這話堵在喉管里,她啞著嗓子道:“毓兒仰仗幾位大人了?!?/br> 向陛下回禮,太醫(yī)院眾人一股腦涌入內(nèi)室。些許藥香與血氣被驅(qū)趕出來,熏疼眼睛。那幾人在帷帳里私語,躊躇不決似的,小皇帝追進去急問緣由。獨孤夫人坐不住,隨入。 中宮之主側(cè)臥在床,幾位女衣官解開皇后中衣為她施針,上到發(fā)頂百會xue下到玉趾銀白xue,細密的銀針遍布嬌軀。 身為人母,容韞不忍,痛心垂淚。朱旭煦寬慰舅母,鼻頭發(fā)酸,眼底生澀,將將落淚。 床前幾人圍立著,焦頭爛額私語不休。 原是幾位大人拿不定主意。半身xue位都照顧到,皇后毫無征兆,眼下當如何,幾人主張以粗針再試,而劉太醫(yī)為首另幾位主張先試探另半邊身子,前幾日卻堅持此法效用不大,唯恐是平白耽誤救治時間。 時候不等人。粗細不一的銀針長短排序靜臥在燭光倒映下,針頭被光芒打磨銳利。幾人眾說紛紜,小皇帝臉色刷白回首征詢獨孤夫人的意見。容韞閉目,點了頭背過身去。 皇帝令下,準允太醫(yī)行險招刺激皇后醒來。 幾人不再扭捏,各歸其位,銀針取出灼燒消毒,經(jīng)幾手遞給跪坐的劉太醫(yī)。 唐突皇后,老太醫(yī)曲身跪地誠惶誠恐,她撩起衣袖,一手探xue道。一手落針。 銀針刺入肌理,臥榻之人沉睡如今,皇帝身一顫,如芒刺在背。 …… 半個時辰過去,焚香粗細的銀針上陣,逐步將弱小的同類取代,皇帝喉嚨發(fā)干,滿手滿背冷汗。 劉太醫(yī)仍跪坐床前,她暫且中斷刺xue的動作,自同僚那里接過一方打濕的手帕拭去掌心濕汗。 她挪騰身子來回,手腕翻轉(zhuǎn)直下。將銀針送入手臂。臥榻之人眉峰一蹙道出輕咳,驚得旁人呼吸一窒忘卻動作。 小皇帝揉揉淚眼近前一步,“劉大人,方才是否?” “陛下少安毋躁?!眲⑻t(yī)仔細捧起一截皓腕探聽脈搏,喜笑顏開,顫巍巍起身,向皇帝復命,“臣等不負圣意,娘娘將要醒來了?!?/br> 皇帝吸了吸鼻子,久違笑起來,“有勞諸位?!?/br> 太醫(yī)等告退,容韞親自去前殿將好消息告知太后及獨孤信。朱旭煦恍恍惚惚坐去床邊,含著淚慢吞吞走幾步路,行過半生一樣久。 曙光問世,長夜將盡,堆積的燭淚壓垮最后的火種。合起中衣為她,朱旭煦卸下身心疲累,小心貼邊躺下,蜷靠在她身邊。 · 太后與獨孤信兄妹倆哀嘆連連,長夜之后,總算撥云見日。 ——聽說太醫(yī)施針后,皇后有轉(zhuǎn)醒之意。 只要獨孤毓醒來,朱旭煦也就不再折騰了,帝后無虞,家國安定。太后終于安心,塌下雙肩撫了撫心口。與獨孤夫婦同往寢殿探望皇后,被衷心守在殿外的云蘿綺月暫且勸回。 “真是兒大不由娘?!碧筠D(zhuǎn)身,請兄嫂一同往前殿等候。 距離早朝越來越近。只是寢殿里毫無動靜,云蘿請示太后,太后投眼向長兄。 獨孤信了然,起身告退,出門整理儀容,昂首闊步往太極宮去。 · 朱旭煦一覺趕去多半困頓,貪睡到日上三竿。她醒來時,蜷身在她毓jiejie的懷里,她如往常埋頭蹭蹭,在對方柔軟的心懷撒嬌。 搭放在她背后的手輕柔撫了來回,獨孤毓啞聲問她“睡得好么?” 朱旭煦一怔,抬起了頭。佳人在前,柔目里整個倒影錯愕的自己,眼窩里蓄滿了濕熱,朱旭煦抽泣著埋入她心懷。 “毓jiejie……毓jiejie……”她有太多話想對她說,懊惱的愧悔的驚懼的,那些后怕還藏在心底的陰影處,時不時冒出頭作弄她折磨她……直至當下,她的毓jiejie醒來,她的心田初晴。 “我在?!豹毠仑箵硭谋?,后肩陣陣銳痛,身乏體虛實在無力。 好想將她的小夫君牢牢圈在懷里,昭告天下,那是自己的。 朱旭煦忽而后仰退出她懷里,瞪大濕漉漉的眼仰望她,“我會不會弄疼你?毓jiejie,你、傷還疼么?” 獨孤毓微笑,握起她無措的手,“你抱我就不疼?!?/br> “對不起,是我不好。”朱旭煦低頭,淚如泉涌,沾濕玉枕。 獨孤毓牽起唇角柔柔一笑,輕聲細語寬慰她:“這不失為是好的。若傷你分毫,恐家國動蕩。母后難安,我會心痛,不比現(xiàn)下好過?!?/br> 朱旭煦一抽鼻子,含著哭腔氣呼呼急問道:“毓jiejie受傷,當我會好過么?!” “是我的錯。”獨孤毓捏她的手,攏她回自己懷里,貼面對她傾訴:“以后再不會了。” 朱旭煦賭氣,將一汪熱淚都蹭在眼前一截玉頸上。獨孤毓失笑,昏沉又睡過去。 朱旭煦鬧一陣兒,不見她回應,輕俏退開,坐起身湊過來查看獨孤毓背后白紗如舊,安下心退出去。 拉開門來日光刺目,朱旭煦揉揉眼睛走出來。云蘿悄聲迎上去喚陛下。 朱旭煦雖十足孩子氣,登基之后從未有哪日貪睡到明日高懸,她瞪大了錯愕的眼,忐忑問了當下時辰。 云蘿如實稟告,又傳太后口喻請陛下前往前殿議事。 小皇帝由云蘿幫忙正衣冠,清了嗓子忙不迭趕去。 前殿等她的是太后親娘及尚書令親舅父。本是皇帝的娘家親人,從前千百親昵、甚至可以拋開禮數(shù)直接撲懷里撒嬌的長輩,而今面對這兩位,朱旭煦不敢造次,恭恭謹謹向太后剪了禮,受過尚書令的禮再頷首回禮。 “母后還沒回宮歇息么?”朱旭煦低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小心拘謹著。 獨孤太后心寒,扶額嘆氣,閉起雙目,看也不看她,只道:“皇后如何了?”想來是醒來了,不然這丫頭也舍不得離開片刻。 果然聽她說已然轉(zhuǎn)醒過,只是困乏又歇了。 太后點頭,開眼一挑眼尾,目光掃向長兄獨孤信,“長兄,今日朝堂如何?可有要緊政務?” 獨孤信拱手回話:“回太后娘娘。要緊政務只有一樁?!?/br> “何事?” “眾臣關心陛下龍體,老丞相情愿入宮探望陛下?!?/br> “……”尚書令與太后兄妹倆一唱一和的,皇帝并非聽不出話中深意,想來是母后授意舅父聲稱皇帝染病輟朝,眾臣存疑。 皇帝緘默,垂首不語。 皇帝不接招,太后只得說破迷題,“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皇帝連日輟朝,可有自省?” 皇帝正等這話,昂首不屈,“母后這般說來,朕倒是記起,前兩日闖朕寢宮的小女子仿佛出自母后宮里,是她驚擾了朕,也是她連累毓jiejie受累連夜回宮。” 皇帝直白挑明,是故意教太后在獨孤信面前難做。太后臉色急轉(zhuǎn)直下,冷冷怒視愛女,“皇帝此言何意?” 皇帝一時膽戰(zhàn),她自小都是受寵的,從未在母親這受過這等被冷待的委屈,她不禁嘟起嬌唇,賭氣不作聲。 母女對峙時,獨孤信且在思量,待他想通當日女兒連夜回宮個中關節(jié),氛圍早已冷下。他掩口虛咳了聲,硬著頭皮接過修復那母女情分的重擔,“太后,陛下,是否有所誤會……臣只知道皇后當日連夜回宮是惦念太后思念陛下之故。毓兒歸寧整日心神不屬,是臣與內(nèi)人不是?!?/br> 獨孤信裝傻。太后輕柔飄來一眼。實屬欣慰。兄長在勸和,又替她圓場,這好意她不能不受。 太后點了頭,退一步,只道是疏于管教,已責令將那女子趕去掖庭做苦役。 掖庭那處有進無出,凈是棄子。 皇帝心里還含著怨氣,毫無憐憫之心,硬邦邦點了頭轉(zhuǎn)身要走。 獨孤信趕來挽留,深深一揖,言歸正傳,請陛下回歸朝堂。 “要我繼續(xù)做皇位也可以,”小皇帝回首,“只是請母后應兒臣一件事?!?/br> 太后板著臉,“你且說來?!?/br> “朕要下旨,朕在位期間,廢止世女選秀。后世皇帝,若出自朕與朕的皇后,旨意順延?!?/br> 太后驚起,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獨孤信心中驚喜,面上不顯,有理有節(jié)請皇帝陛下三思。 皇帝回眼將他扶起,擲地有聲:“舅父不必再勸。有生之年,朕絕不辜負毓兒!” 獨孤信再行禮,真心實意道了謝。 皇帝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