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城主大人上個禮拜帶回來的人……”

    碰一碰茶匙，剛好五克紅茶葉。

    “聽說他被分配去做雜活了？”

    水在‘嗚嗚’聲中沸騰了。

    “我看沒那么簡單，他都不用住下人的房子?！?/br>
    開水溜溜地沖進茶壺底，白霧裊裊升起。

    “而且他權限也太高了吧？”

    蓋上壺蓋和茶巾。

    “這話怎么說？”

    掀開茶蓋，用茶匙輕輕攪拌。

    “你看?！?/br>
    最后橘紅色的茶湯穿過濾網(wǎng)落入茶杯。德芬看向一旁的管家：“我做得對嗎？湯姆森先生。”

    “好極了！比奇安先生很有天賦呢！”管家鼓掌激勵，“現(xiàn)在送過去時機剛好！”

    “謝謝。請容我問一句，大人今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工作的？”德芬將茶具放在盤子上端起。

    “大人從今天早上八點就進入書房辦公了，”管家捋一捋胡子，“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出來過?！?/br>
    此時看向掛鐘，時針指向羅馬數(shù)字一，德芬無奈地嘆了口氣：“請問廚房還剩什么糕點么？”

    “叩叩?！?/br>
    “請進?！蹦窨粗矍暗奈臅瑐惣{德沒有看向門口，只以為是來送茶點或是文件的仆人，“放下吧?！?/br>
    “倫納德……大人，你已經(jīng)工作六個小時了。”

    來人先是將紅茶端到他手邊，沒等他道謝，又依次把小蛋糕和曲奇拿出來，擺放在辦公桌上，挨著各類文件，倫納德對片刻變得擁擠的桌面挑了挑眉，抬頭看見青年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昂首站立的模樣十分理直氣壯。

    “我的意思是放在前面的茶幾上?！眰惣{德無奈地放下文稿，卻沒有呵斥青年的無禮之舉，“你這樣我會很困擾的。”

    “我知道?！钡路伊x正辭嚴，“但你應該吃點東西。”

    “我現(xiàn)在還不需要……”眼見青年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倫納德馬上改口，“咳，我過會兒會吃的，先放在茶幾上就好?！?/br>
    “然后你很快就會把這件事忘掉?！钡路覂墒制?，嗓音高了幾分，全無對待主人應有的姿態(tài)，“所以我要你現(xiàn)在就吃，我看著你吃！”

    多么霸蠻任性，多么不服管教的下人，這樣的早就該連同包袱被扔出莊園了——本該是這樣的，但倫納德如同有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一般先行放下了手頭上所有東西，雙手舉到頭旁邊佯裝出投降的樣子，苦笑出聲：“好吧，好吧……拿你沒辦法?！?/br>
    而且做完這一切他心里并無產(chǎn)生一絲不滿的情緒。

    ……甚至有點高興。

    他搖搖頭，糾結著接過德芬遞過來的小叉子，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文件已經(jīng)清理干凈，一份太妃糖布丁推到他面前。

    “沒關系么？”又一句話脫口而出，剛才的情景也是這般，像一種習慣，他下意識看向德芬，身體自然而然地就行動，“你……喜歡吃這個的吧？”

    青年就站在他面前講桌上的紙張一沓沓整理好，嘴角勾起一個輕笑：“你知道的可真多?！?/br>
    倫納德怎么聽不出話語里挖苦的意思，不知為何有感到幾分心虛，只好試著解釋這種他也不清楚怎么回事的直覺：“因為我覺得……你像是喜歡甜食的人。”

    “哦，”德芬抬眸瞟了他一眼，“我像嗎？”

    甜品在這個年代是屬于夫人小姐們的嗜好，眼前這位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的的青年和那群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人們確實不沾邊。

    他一頭柔軟的金色短發(fā)只到耳邊長度，兩邊鬢角和后腦勺的頭發(fā)則鏟平剃青了，前方的碎發(fā)要更長一點，低頭時會零散又隨性地搭在白凈額頭上，因此臉頰看起來更為小巧，卻不減率性利落的銳氣。這人的穿著同樣不規(guī)范，襯衫留下貼脖子的兩顆紐扣敞開著，領子靠深紅緞帶虛虛拉攏起來，袖扣也沒扣好，而是將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纖細均勻的小臂，這樣的打扮別說是服務城主大人，充其量只能在小酒館里當酒保。

    而且之前他留意到了，青年舌頭上一顆圓潤的鋼珠。如果只是說話的話難以察覺，唯有一次德芬被忌廉蘑菇湯燙了嘴，一小截受傷的舌頭從口腔伸出來，他一個不小心——只是不經(jīng)意才看到的，那顆被夾在粉色蚌rou里的珍珠。還有，他早就發(fā)現(xiàn)，把青年抱回莊園，青年趴在他肩上的那天，他不巧瞄一眼德芬的側(cè)臉，才看見他從耳廓到耳珠的三、四個耳洞，算上另一邊的耳朵可能一共穿了七個洞，這個時代的人們?yōu)榱四軖於帱c珠寶點綴自己而進行身體穿刺并非罕見，左右耳各穿一個洞剛剛好，穿太多個卻有點驚世駭俗了。

    他的言行舉止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倫納德卻像是早了然于心般從不感到驚訝。

    “這不是從外表就能決定的?！北M管愛吃甜食的特點似乎和德芬盡力往硬朗方向靠攏的外貌風格有所差異，但倫納德此刻無比相信自己的直覺，“你喜歡吃甜食，而且最喜歡太妃糖布丁，最好上面再加一圈奶油。”

    “……其他事情沒記得那么清楚，盡記得些沒用的東西?！?/br>
    “什么？”

    “沒什么?！?/br>
    他的小聲嘀咕倫納德聽不清楚，但他能看見德芬的耳朵變成了粉紅色。

    “而且我不喜歡吃甜的，我想你也知道。”眼見桌面上咸口的點心都被放在外圍較遠的位置，相反甜口的點心則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倫納德好氣又好笑，“不如我們交換一下？拿這個太妃糖布丁交換?！?/br>
    “我又有什么值得你交換？”德芬也笑了。

    “rou松蛋糕，你沒端上來不是嗎？”倫納德瞥了一眼德芬身后的推車，“但我聞到了?！?/br>
    德芬沒說話，這就是默認的態(tài)度了。

    說完他嘆了口氣，先是拿起一旁的太妃糖漿淋在布丁上，然后用叉子切下一小塊遞給德芬：“吃嗎？”

    藍眼睛靜默地看著那一小塊被晶瑩橙黃色糖漿包裹的布丁，喉結不禁沉了沉。

    原來倫納德還以為他要思索好一會，不想德芬就這樣彎下腰張開嘴，把那叉子前端直接含進嘴里，離開的時候那一小塊布丁已經(jīng)被調(diào)走了，抬眼見青年伸出舌尖舔舔嘴唇，之后裝模作樣地評價：“味道還差點，沒我家做的好吃?！?/br>
    “還有嗎？”

    得寸進尺一般，德芬張開嘴，這次倫納德能清晰地看見躺在粉舌上的小鋼珠，還有灰藍色眼睛里狡黠的笑意。

    “rou松蛋糕呢？”倫納德挑眉，“交換?！?/br>
    德芬撇撇嘴，從身后的餐車端起一個盤子，拇指和食指拿起其中一個rou松蛋糕：“啊——”

    你放在桌上就好。這句話沒說出口，或者不說出來更好，這樣他就能湊上去就著德芬的手把蛋糕吃進嘴里，嘴唇得以碰上對方的指尖，嘴里咸香的蛋糕似乎因此比往日更甜膩一點。

    “那輪到我啦。”用嘴唇把指尖的咸味吮吸干凈，德芬眨著明亮的一雙眼睛，笑著指了指桌面上的蛋糕，又指了指自己，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好，”倫納德被他幼稚的舉動逗笑了，又用叉子切下一小塊布丁，“張嘴……”

    他們你來我往地吃完兩份糕點以及過去了不少時間，若不是還有工作要處理，倫納德倒不介意繼續(xù)進行這場投喂游戲。

    “你的手恢復得怎么樣？工作時不要緊嗎？”德芬把餐具一件件放回小推車里，留意到倫納德右手還纏著紗布，他總是忘記這個時代沒有治療儀，一點小傷也要修養(yǎng)好一段時間才能痊愈。

    “沒什么大礙?！眰惣{德伸展了一下右手五指，掌心還會隱隱傳來刺痛，但在可以忍耐的范圍內(nèi)。

    德芬回頭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隨后有點嘟囔道：“我想你應該讓自己休息一下……忙了一整天，你的工作也該做完了?！?/br>
    “……說得可真輕巧。你看這些，還有這些，”倫納德用羽毛筆的尾巴掃過身旁的文書，嘲弄地笑了一聲，“你覺得我完成工作了？”

    “至少你已經(jīng)把兩個禮拜以內(nèi)的事情安排好了，”德芬直言，“然后你會開始安排兩個禮拜后的工作，可能會是舉辦慶典，或者街道巡視——這些遠不需要城主大人cao心的事情，直到你將所有行程塞滿，你才會讓自己短暫地休息一會?！?/br>
    “我想這是一個城主應該做的，”倫納德沒有反駁他的指控，只是解釋，“榮譽、名聲、權利，想要得到這些并不容易?！?/br>
    “但你已經(jīng)擁有這些東西了，英明的城主大人。”德芬一面說話一面繞到桌后，倫納德的座椅旁，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使其不得不看向自己，“而且在那之前，你得擁有一具健康的身體，不是嗎？”

    倫納德淺褐色的眼瞳倒映出青年的臉龐，上面有著輕抿的嘴唇、緊皺的眉頭和要溢出擔憂的眼睛……向來奉旨工作至上的城主大人動搖了。

    “我……好吧?！眰惣{德發(fā)現(xiàn)他無法反駁他的話，但還是試著辯解，“我只是不放心。”

    “沒什么可擔心的，”德芬安慰，“這里沒人要求你事事完美——你是城主，我們都得聽你的?！?/br>
    他的話讓倫納德思維出現(xiàn)了一截空白，一些模糊的影像在腦內(nèi)浮現(xiàn)又轉(zhuǎn)瞬即逝，炸裂開化作碎片，尖銳的疼痛使他呼吸困難，喘息間他不自覺喃喃：“沒…沒有人……”

    “放松，倫納德?！钡路胰彳浀闹父官N著倫納德的太陽xue磨蹭，慢慢將額頭貼上對方的臉，聲線放得很輕，“聽我說，放輕松……”

    這句話重復了好幾遍，他的聲音帶有一種平和的魔力，讓倫納德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終于緩過神來看見青年憂懼的神色，一顆心瞬間變得柔軟，隨即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我沒事。就像你說的，我可能需要放松一下?！?/br>
    “那么接下來我應該做什么？比奇安先生？”

    德芬還是用擔憂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兒，最終深深嘆了口氣：“那好吧。首先我要給你的傷口換藥?！?/br>
    “我的手沒什么大礙，”倫納德馬上拒絕，“而且這種工作應該交給醫(yī)師，不用麻煩你……”

    “現(xiàn)在你可是我的主人，照顧你怎么可能會麻煩?！钡路宜ＵＱ劬?，“藥箱在哪？”

    既然他態(tài)度固執(zhí)，倫納德輕笑著松了口：“那邊的第二個柜子里?！?/br>
    “當初用什么辦法蒙混過關不好，偏偏選擇自殘，”自從看見了紗布下的傷口，德芬的嘴巴就沒停過，“還扎得這么深，笨死了你！”

    訓斥的話語聽進倫納德耳里，流入心底化作溫泉，暖洋洋地要將他整顆心臟泡軟泡發(fā)了，不住勾起嘴角傻笑，滿心滿眼都是面前眉目溫馴的青年。

    “其實……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自從將青年帶回莊園后倫納德便常有這個想法盤旋在腦海，如今剛好被他說出口。

    “這是干嘛？”給他的掌心抹好藥油，德芬一面拿出干凈的紗布，一面輕聲笑，“你在試著和我搭訕？”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眰惣{德仔細看著青年無比自然的動作，“而且你也不打算掩飾，不是嗎？”

    他回憶起青年一向?qū)ψ约悍潘恋膽B(tài)度，和時不時流露出對他生活習慣的了解，以及那藏都藏不住的愛慕之情……“說是莊園的仆人，但每天正事不做就想著進我書房，送點心時不優(yōu)先端上符合主人口味的食物，甚至把他們藏起來，還總是妨礙主人工作，你簡直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仆人?！眰惣{德將德芬的失職一一指出，含笑道，“不怕受罰嗎？還是料定了我不能拿你怎么樣？”

    德芬置若罔聞，得意地為紗布打上一個蝴蝶結：“完美！很可愛！”

    而倫納德反手將對方想要離開的手抓在掌心，大拇指在德芬單薄的手背上磨蹭，淺褐色的雙眼緊緊盯著青年：“你是在故意引導吧？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真相？”

    “醫(yī)生，進入精神世界我可能遇見什么？”

    “您的未婚夫，那是當然的。不過他可能受困于某一段記憶或者被異常系統(tǒng)影響，意識不太清醒。”

    “您的意思是？”

    “也就是說他可能失憶了的意思，您的任務就是喚醒他對我們現(xiàn)實世界的記憶，讓他的大腦記起這具還停留在現(xiàn)實世界的身體?！?/br>
    “那我可以直接將一切告訴他嗎？”

    “我并不支持這樣的做法，最好是由他的大腦自動回想起這些記憶才會深刻，不然他體會不到記憶的實感，在下一個精神世界就又會忘得一干二凈?！?/br>
    “好吧，我知道了。”

    德芬對上男人的眼睛，想起進行融合前和醫(yī)生的對話，咧開嘴笑了：“你猜到我就告訴你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