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寒冷的早晨。

    那時我的妻子剛給我戴了一頂碩大的綠帽，我主動提出離婚，然后倫敦的酒吧里喝得爛醉如泥。醒來后發(fā)現(xiàn)身邊躺了個裸男，差點(diǎn)嚇得滾下床。

    裸男被我的動靜驚醒，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溫?zé)岬谋窍姷搅宋业哪樕稀?/br>
    他眨了眨焦糖色的眼睛，用輕快的語調(diào)跟我說道。

    “早上好親愛的，今天天氣真好。”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凌亂的被子被我的動作掀了起來，露出他布滿愛痕的軀體。我觸電般移開視線，晃了晃宿醉的腦袋，打量了一下四周。

    這是一個破舊的旅館，窗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閉了閉眼，昏昏沉沉地扶著額頭呻吟了一聲，開始艱難回憶自己喝斷片之前發(fā)生了什么。

    我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一具溫?zé)岬耐w從我背后貼了上來，我條件反射想要掙開。但一只手滑進(jìn)了我的褲子，輕輕地握住了我因早起而半勃的性器撫慰了起來，我僵住了。

    他溫言細(xì)語道：“這是附贈的，不收錢?！?/br>
    “一個男妓?！蔽医^望地想“這比一個男人更糟糕?！笨伤募夹g(shù)該死的好，我逃避現(xiàn)實(shí)般閉上了眼睛，重重地喘息了一聲，毫無抵抗力地沉浸在了他的服務(wù)中。

    之后我又見了他幾次?；蛟S是想找個人上床，又或許只是因?yàn)槲疫^于寂寞——我?guī)缀踝员┳詶壈惴艞壛俗约汗P直了三十二年的性向。

    他有著一頭亞麻色的頭發(fā)，眼睛是焦糖色的，懂?dāng)z影和烘焙，喜歡讀泰戈?duì)柕脑娂d趣愛好干凈地不像一個性工作者。

    我請他喝過一次下午茶。那天倫敦下了小雪，我一口一口的吃著楓糖蛋糕，他在我對面認(rèn)真地翻著一本厚厚的烘焙書。三點(diǎn)四十五分的陽光透過窗上的霜花照在他的側(cè)臉上，美麗而干凈。

    出門時我點(diǎn)了杯咖啡，他點(diǎn)了杯熱可可。我們捧著熱騰騰的飲料，打著一把黑傘肩并肩地沿著街道漫步。我們聊到愛情，我說我想到了圣經(jīng)里說的，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jì)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

    他咬著紙吸管，斜著眼看我，眼神有點(diǎn)不善。

    “你信上帝？他不是最討厭雞jian？‘人若與男人茍合、像與女人一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dú)w到他們身上?！裁吹摹！彼恼Z氣很冷，像倫敦一月的寒風(fēng)。

    “呃，不，我不是，只是我妻子……不，前妻，是天主教教徒?！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道，縮了縮脖子，感覺到羊絨圍巾的絨毛細(xì)細(xì)地扎著我的臉頰。

    “哦?！彼喍痰鼗卮鸬?，似乎松了一口氣。我也松了一口氣，慶幸他沒有繼續(xù)問下去——比如說為什么妻子變成了前妻。

    過了一會他說：“愛是玫瑰。”

    我笑了：“呃，恕我直言，這真是個俗套的比喻?！?/br>
    他瞥了我一眼，含含糊糊說那愛就是個瘋婊子——這或許是一個我聽不懂的比喻，畢竟我沒看過泰戈?duì)枴?/br>
    我們又講到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他嘲諷我，戲謔地稱我當(dāng)時的表現(xiàn)像“一只毛都沒長齊的小雞”。

    我說他是個強(qiáng)盜，剛一見面就刮走了我錢包里一半的錢。

    他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告訴我如果那天晚上如果沒有把爛醉的我從酒吧里撈出來，我丟掉的就不僅僅是錢包里一半的錢了，說不定還會貞cao不保。

    我抗議道那天晚上明明是他用屁眼強(qiáng)jian了我，難道這不叫貞cao不保嗎。

    他吃吃地笑了起來，手隔著褲子色情地捏了一把我的屁股，說是這里的貞cao不保。

    我配合著他的話打了個冷戰(zhàn)，他笑的更開心了，像只偷了腥的貓。他應(yīng)該不是英國人，五官很柔和，笑起來漂亮得像繆斯女神。

    我看著他濕潤的嘴唇，移開了視線。

    我說你太善良了，我覺得我要愛上你了。

    他朝我眨了眨眼，說那沒問題，你可以用錢來表達(dá)對我的愛意，一晚一百英鎊怎么樣？

    我本來想順著他的話開個玩笑，但他的眼神移開了，于是我沒有繼續(xù)說話。

    他的目光落到了街角一間面包店上，木屋檐上落了一層雪，里面亮著昏黃的燈光，穿著駝色大衣的女店員正在殷勤地向顧客推銷一款新鮮出爐的蛋糕。

    他出神地看著店外白色的小雛菊輕聲說。

    “我想開一家賣可可和面包糠的面包店?！?/br>
    晚上我們在那家破旅館里zuoai，他在床上喘息著，光滑的雙腿緊緊地夾著我的腰。我在他腳腕上看到了半個形狀丑陋的疤痕，我握著他纖細(xì)的腳腕摩挲著那個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在我身下微微顫栗。

    他濕潤的嘴唇張張合合，在昏暗的燈光下尤其誘人，我不由自主的吻了上去。

    他吃了一驚，把頭偏開想避開這個吻，我狠狠地頂了他一下，他頓時失了力氣，只發(fā)出一聲甜膩的喘息。

    我成功吻上了他的嘴唇，味道像香醇的可可，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吻。

    但我不知道嫖客和男妓能不能接吻，就像我不知道嫖客和男妓是否能相愛。

    性事結(jié)束后他去浴室草草沖了個澡。出來時只在腰間裹了一條白色的浴巾，慵懶地靠在浴室的門邊上。光裸的上身上零星印著幾點(diǎn)曖昧的紅痕，蜜色肌膚上的水痕在旅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光，食指和中指之間虛虛地夾著根燃了三分之一的煙。臉上沒有慣常的笑，眼神放在空處，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得不承認(rèn)他這個樣子要命的性感，我卻沒有再來一炮的想法，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他不笑時眉眼看起來有些憂郁，又或者這種憂郁只是我的臆想，他只是在發(fā)呆。一時間房間里竟然安靜了下來，或許那也不該叫安靜，只是我們——我們之間很安靜?！】諝庵羞€彌漫著沒有散去的性的味道。旅館老舊暖氣片里的水艱澀地流過，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隔壁的床也咯吱咯吱地響著。寒冷的風(fēng)從積滿灰塵的窗戶外蠻橫地闖進(jìn)來，帶來酒吧里男男女女的狂歡聲——今晚依舊是一個充滿熱鬧和狂歡的夜晚。

    我拿起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已經(jīng)涼掉的咖啡，粉末沖泡成的廉價苦澀味頓時充滿了口腔。他指尖的煙頭明明滅滅，閃著微弱的紅光。

    人總會在深夜里犯錯，神明也會。丘比特瞎了眼，往我心上射了一箭，于是我神使鬼差地叫了他一聲。

    “珀?duì)?。?/br>
    他回過神，熟練地掐掉手里染著的煙，笑著挨了過來，與我接了一個帶著煙草和咖啡味的吻，手靈活地滑到了我的襠部?！∥矣行┚狡鹊貍?cè)了側(cè)身，叫他停下來。

    “我只是想問你點(diǎn)事情?！?/br>
    他把自己摔了凌亂不堪的床里，調(diào)笑道：“喔——你明明都硬了?！?/br>
    我沒說話。他看了我一眼，又揉了一把才把手縮回去，俏皮地眨了眨焦糖色的眼睛?！翱蓱z的小公雞——沒辦法，誰叫顧客就是上帝呢。盡管問吧親愛的，問問題不收錢。”

    我有時候真的討厭他這該死的職業(yè)素養(yǎng)。

    我咬了咬舌尖，試探性地問道?！　扮?duì)柺悄愕恼婷麊?？?/br>
    他看著我，焦糖色的眼睛里滿是驚奇?！　爱?dāng)然不是了親愛的，我們管這叫藝名——不過如果你們喜歡的話可以叫我艾倫，尤金，隨便什么都行?！?/br>
    他吃吃地笑了起來，眼角彎彎的?！吧洗斡袀€愛而不得的可憐蟲甚至在我床上喊艾麗莎——上帝保佑，他應(yīng)該去找個妓女而不是找我?！?/br>
    他又笑了起來“至于真名，我都差不多忘了?！?/br>
    我知道他在胡說八道，于是沉默了，從褲袋里抽出一個皮夾子，抽出幾張皺巴巴的英鎊遞給他。他接過來，數(shù)了數(shù)，像貓一般敏捷地從床上翻身坐起。

    “謝謝惠顧，先生。”

    他起身，又順走了一根香煙，朝我拋了個媚眼。

    “這是額外的報(bào)酬——本人提供的服務(wù)里不包括接吻這一項(xiàng)?！?/br>
    他用我的火機(jī)點(diǎn)燃了煙，朝我臉上吹了一口氣，一片煙霧繚繞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聽到他說。

    “那么，歡迎下次光臨。”

    我們又見了很多面——不完全為了zuoai。

    我請他喝下午茶，和他在泰晤士河畔漫步，或者去特拉法爾加廣場喂鴿子。

    我以為他會拒絕，再不濟(jì)也會開玩笑說和他喝下午茶要按小時收費(fèi)，或是瞇著眼睛問我是不是在他身上練習(xí)泡妞技巧。

    都沒有，他什么都沒有問，也沒有談及那個吻，于是我也什么都沒有說。我們踩著夕陽漫步，鴿子撲啦啦地從我們腳邊起飛，我們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理想，詭異而又和諧，像是只是相識已久的朋友——我沒再和他聊過愛情，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其實(shí)我沒有讀懂圣經(jīng)。

    他甚至還會法語和歌劇——老實(shí)說我對此一竅不通。于是他花二十分鐘給我講如何烹飪某種戚風(fēng)蛋糕。他的眼睛閃著光，像兩顆星星。我在一旁百般聊賴地用雙眼描摹他的側(cè)臉。晚風(fēng)撩開了他白襯衫的一角，露出一截精瘦的腰。我看了一眼又移開視線，卻被他逮個正著。

    他皺著眉說我沒認(rèn)真聽。我說有，他說沒有。重復(fù)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們倆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像兩個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周圍的行人紛紛側(cè)目。

    晚上我回到家，翻出了前妻留下的烤箱，和一堆積了灰的模具——我想證明我有認(rèn)真聽他說話，或者只是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做了一個星星形狀的戚風(fēng)蛋糕，用包裝盒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

    第二天他收到了這一份禮物，整個人都怔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塊戚風(fēng)蛋糕，像抱著一個定時炸彈。

    “你做的？”

    “誰知道，說不定是我生的。畢竟我沒認(rèn)真聽你說話?！?/br>
    他咬了一口蛋糕，又恢復(fù)了一貫的輕浮模樣，焦糖色的眼睛盯著我，笑嘻嘻地說。

    “挺好吃的——不過你的確沒認(rèn)真聽我說話，小公雞，你面粉放多了?！?/br>
    我拿過那個蛋糕在他咬過的地方咬了一口——他對蛋糕的描述不太客觀，我差點(diǎn)被崩掉牙。

    我沒敢抬頭看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卻聽到他輕聲說。

    “謝謝，我很喜歡?！?/br>
    聲音和往常的不太一樣，我抬頭看他，他還是往常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于是我想應(yīng)該是我聽錯了。

    他在泰晤士河邊給我唱了一首歌——也許是作為戚風(fēng)蛋糕的報(bào)酬。

    那是一首法語歌，我沒聽懂，也沒聽完。

    他的聲音悠揚(yáng)婉轉(zhuǎn)，在泰晤士河上空回蕩，不少路過的人都駐足聆聽。

    “＊Ah，　fors，e，　lui　che　l，anima.Solinga　umulti.Godea　sovente　pingere.De，　suoi　colori　occulti！Lui　che　modesto　e　vigile.”

    我出神地看著他，夕陽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他看了我一眼，繼續(xù)唱。

    “＊All，egre　soglie　ascese，E　nuova　febbre　accese，Destandomi……”

    最后一句還未唱完便戛然而止，高音胎死腹中，像一個不詳?shù)男盘?。他低下頭呆呆地看著夕陽溺死在河里的尸體，緊緊地抿起嘴唇。

    我問他為什么不繼續(xù)唱了，他回過神，笑著朝我搖了搖頭。

    “抱歉，我忘記后面的歌詞了，我不應(yīng)該忘的?！?/br>
    ［＊內(nèi)容出自茶花女歌劇，講述身為妓女的Violetta愛上Alfredo的矛盾心理。翻譯大意：啊！也許就是他，點(diǎn)燃我愛情的人，有模糊色彩的人影！這個木訥又害羞的人，堅(jiān)定守在我的病床邊，將我病痛和高燒，轉(zhuǎn)變?yōu)閻矍榈牧一穑?/br>
    艾森沒有唱的下一段為Follie！　follie?。ㄉ底樱∥艺媸莻€傻子?。ヾelirio　vano　e，　questo?。ㄏ裎疫@樣的女人）Povera　donna，　so　Abbandonata（聲名狼藉的妓女）io　popoloso　deserto　che　appelni，（在燈紅酒綠的巴黎）Che　spero　or　piu，?（我竟在幻想？）Che　far　degg，io?。ㄎ以诟墒裁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