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結黨(齊根斷太監(jiān)受)
宋清澄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也覺得有些著涼,趕忙裹緊衣裳,與白栗一道進了屋。屋子里用來休息的土炕,原本是暖花草用的,算不上正經的床榻,尺寸也遠不夠兩個人使用。因此白栗進來以后,便把鋪蓋鋪在地上。 宋清澄躺在炕上,看白栗在微弱的燭火下打地鋪。想到白栗之前說要將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給自己去找錦衣衛(wèi)套近乎,心里頗覺得過意不去,便說:“栗子,明日我一定拜托林總管,請他給我們打兩張好床?!?/br> 白栗笑道:“公公你不用擔心。這屋里地面很平整,又是磚砌的,睡在地上也不透涼,比雜役司可好多了。雜役司那宿舍,一間屋子要擠五六十號人,里頭總是吵嚷嚷、臭烘烘的。冬天里炭火不夠,夏天又熱得要命。這里至少沒有什么味道,又只有我和公公兩個?!?/br> 宋清澄想到那畜生棚子一樣的雜役司宿舍,躺下以后連翻身的余地也沒有,又看著自己如今身下這張能燒火取暖的土炕,不由連連點頭道:“是啊,這里可比雜役司好太多了。我想起白日里發(fā)生的事情,真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白栗也顯得有些恍惚,小聲說:“我也沒想到,竟能這么快就換了差事……” 宋清澄與白栗有相似的經歷,彼此又年齡相仿,宋清澄雖然沒有白栗活潑,但性子也很隨和。即便驟然翻身,也沒有小人得志,真把白栗當奴婢使喚。因此兩人相處起來,倒也十分投緣。經歷了白天的事情,兩位少年都相當激動,一時間也都難以入眠。 于是兩人愉快地交談起來。 宋清澄趴在床上,拱著被子,只露出一個小腦門和一雙大眼睛。為了避免更多禍事,也為了能夠讓家人盡早解脫,宋清澄已經決定了去皇后身邊當差。想到明天全新的差事,還是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底下,宋清澄不由感到有些緊張,“栗子,這宮里的事情,你懂得比我多。明日我去娘娘千歲身邊當差,有什么是我應當知曉的,你給我說說吧?!?/br> 白栗見宋清澄主動向自己求教,自然也樂得傳授。他思索了一會兒,便說:“公公聽過一句俗語,叫‘大樹底下好乘涼’么?” 宋清澄畢竟也是讀過書的,雖然知識點都差不多忘干凈了,理解能力還是沒問題的,聞言便點點頭,說:“這是說有所依托攀附,事情才會好辦吧?!?/br> 白栗諂媚地說:“公公你果然是冰雪聰明!” 宋清澄聽了一愣,很想告訴白栗,冰雪聰明這個詞,仿佛只用來形容女孩子。但想到自己和白栗也不怎么相熟,又在求教于他,就這么說出來,難免讓白栗很沒有面子,于是他還是忍住沒說,只道:“所以栗子你的意思是,咱們在宮里,也要給自己找一位靠山么?” 白栗頷首道:“正是如此。公公你或許不知道,其實咱們宮里的太監(jiān),是分為南北兩派的。一般的太監(jiān)沒得選,若籍貫是南方,便天然屬于南派;若籍貫是北方,則天然屬于北派。哪派的太監(jiān),便向上巴結哪派的人物。但公公你如今冉冉升起,熠熠生輝,自然不受限制。無論是加入其中的哪一派,都會很受歡迎的。” 宋清澄震驚道:“宮規(guī)不是嚴禁拉幫結派么?” 白栗顯得很平靜,“公公呀,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從前常聽帶我的老公公說,無論是什么地方,人一旦多了,總會有遠近親疏。同鄉(xiāng)之間,情誼總比旁人更深厚些。今天你幫幫我,明天我?guī)蛶湍?,時間長了,彼此利益交織,也就不分你我了?!?/br> 宋清澄沉默了一會兒,說:“也是。那栗子你給我說說,南派和北派,各有哪些人物吧。” 白栗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問宋清澄道:“公公你可知道,咱們宮中哪里籍貫的太監(jiān)最厲害?” 宋清澄想了想,說:“太監(jiān)里頭最厲害的,自然是司禮監(jiān)的掌印譚公公了。除了譚公公以外,御前總管林公公,也有很大權勢吧?想來他們二人來自哪里,哪里籍貫的太監(jiān)便應當是最厲害的了?!?/br> 白栗恭維道:“公公你果然敏銳。宮里的太監(jiān),其實來路也有好幾種。公公你那樣的是一種,我這種窮出身又是一眾。但像咱們這兩種人,要么就是難以翻身不成氣候,要么人數(shù)雖多但難以團結。要說這最厲害的太監(jiān)們,還要屬兩廣、安南一帶京、瑤、苗各族的戰(zhàn)俘,與藩國朝鮮每年的進貢的貢品閹奴了?!?/br> “這南派的太監(jiān),以司禮監(jiān)掌印譚公公為首。世宗時期安南一戰(zhàn),擄回京人幼童,據(jù)說有一千多人,全都讓他們凈身入宮了。如今的譚掌印,便是當年的幼童之一。他手下的吳靜春,則是湖廣的苗民,正提督東廠。因此這一派,可以說是宮中最為得勢的一群人了。” “北派太監(jiān)則以林汲為首,他那個干兒子韓貞吉,也一樣是朝鮮來的貢品。還有想收我當干兒子的尚膳監(jiān)杜監(jiān)丞,他是北直隸人,和林汲他們也是一派的。雖說南派牢牢把控著司禮監(jiān),更有權勢,但畢竟不像北派,每年都有源源不斷的新人進來。萬歲爺不在南邊興起戰(zhàn)事,南派權勢再大,在宮中也后繼無人。所以二十四衙門中大多數(shù)管事的太監(jiān),還是林汲的手下?!?/br> “……原來宮里竟還有這么些門道?!彼吻宄温牭靡汇兑汇叮挚滟澃桌醯?,“栗子,你這樣好的口才,該去說書的?!?/br> 白栗說得口干舌燥,“公公聽明白了就好,我去找口水喝?!?/br> 白栗于是起身打水,也給宋清澄來了一碗。 他二人剛搬進來,屋子里許多設施還跟不上,自然也沒有熱茶。宋清澄這樣的身份,當然也沒有喝茶的習慣,拿到水碗以后,捧著冷水便咕嘟咕嘟往下灌。 一碗冷水下肚以后,宋清澄便覺得肚里有些難受了。但他起初并沒有在意,仍想著白天的事情。 宋清澄想起今天見到的老太監(jiān),依稀聽見皇帝叫他譚掌印,想必就是司禮監(jiān)掌印譚簡無疑了。他雖只瞧了譚簡一眼,卻也覺得這譚掌印看起來便慈眉善目,全不像從前那個虐待他的老太監(jiān),滿身都是陰鷙之氣。譚掌印看起來是個好人,林總管則更是溫柔和善。要不是白栗說出來,宋清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二人的出身竟也如此悲涼。 想到這里,宋清澄不由感慨道:“原來宮里大家的身世,都這么可憐?!?/br> 白栗一邊喝水,一邊冷淡地說:“大家都可憐,這宮里就沒有人可憐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