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無形的風(fēng)托舉著，盲眼的銀發(fā)美人漂浮在半空之中。

    濃霧之中，他的臉色是陰郁的蒼白，連原本薔薇色的雙唇也失去了血色。在魅魔與他融合之后，深淵的力量開始侵蝕這具神明的軀體，此時此刻，它們正一點一點耐心地將那些與深淵對立的光明力量驅(qū)逐出去，這個過程難免會破壞一部分軀殼——例如他受創(chuàng)最為嚴重的雙眼，直到現(xiàn)在還不時地流出血淚。

    可這沒關(guān)系，隨著時間的推移，深淵的力量總會完全侵蝕……或者說，改造這具軀體，而到了那時，它自然也可以修復(fù)好所有的傷口。

    澤維爾將會以魔物的身份重生。

    伸指接住一滴正從下頷滑落的血珠，深淵魔法擬造的視線下，那滴血珠里似乎還殘存著一縷青碧色的光芒，澤維爾怔然片刻，不由嗤笑了一聲，隨手將那滴血珠揮落。視線再度下移，淡淡地注視著深淵邊的戰(zhàn)場。

    比最初黯淡了很多的光芒緩緩熄滅，毫發(fā)無傷的人類站了起來，但澤維爾注意到，對方握著匕首的手在顫抖，眼中的光芒也迷茫而惶然。

    是多少次了呢？人類腳下的泥土被血液浸潤的透濕——那暗示著無數(shù)次殘忍的死亡。若非真正危及到生命，隱藏在他胸口的光芒絕不會輕易亮起，這也是這么多年來人類對源泉一無所知的原因。而深淵邊堆疊成山的魔物尸體則見證了他犧牲的成果，作為深淵守衛(wèi)，這戰(zhàn)績已足夠令人自豪，值得嘉獎。

    他已經(jīng)盡到了職責(zé)，理應(yīng)好好休息一會，只可惜，苛責(zé)的約定構(gòu)筑了無盡的折磨，這里是人類孤身一人的戰(zhàn)場，或者說……屠戮場。而他面對的，卻是數(shù)以千計，并且源源不斷的魔物潮。

    縱使能夠一次又一次地復(fù)生，人類的精神也無法承受如此密集的死亡。求生的本能抗拒犧牲，一次奮不顧身也許簡單，畢竟人類未曾體會死亡的痛苦，還能以堅定的意志驅(qū)策自己的身體。可若是十次，百次……

    不知何時會終結(jié)的復(fù)生如同高懸的利刃，或是延遲的詛咒，短暫的希望下掩藏著看不到盡頭的絕望。魔物低沉的咆哮中，澤維爾漫不經(jīng)心地開始猜測，這個名為塞西的人類，到底能支撐到什么時候呢？

    可無論如何，他總會絕望，總會墜落。如同時光倒退，身份逆轉(zhuǎn)。在那時的深淵下，神明被他守護的人類背棄，祂失去了源泉，失去了光芒，于仇恨與絕望中向黑暗妥協(xié)。

    同時也被光芒所厭棄。

    于是又一次，人類發(fā)出短促的痛呼，艷紅的血色在魔物的利齒下潑濺開來，隨后是搖搖欲墜的黯淡光芒。澤維爾靜靜地望著，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袍袖之中，他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他怔怔地捂住胸口，填充著暴怒與憎惡的胸腔漲得發(fā)疼，人類再多的鮮血也無法讓它平息?？伤卜置鞲杏X到，在那膨脹的惡意之下，他的胸口，正發(fā)出空空的回音。

    真可笑，澤維爾冷靜地想著：他在親手毀滅自己的光。

    被濃霧遮掩了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灰白色光澤，夜的女神緩緩斂起她綴著星月的墨黑色裙擺，帶著一絲流連與不甘起身，黎明的輝光已在遠方呈現(xiàn)，可擁有著深淵的迷失森林，卻還籠罩在不詳?shù)臐忪F之中。

    永夜并未結(jié)束，舞臺還上演著血腥的戲劇，可是演員總要謝幕，幕布總要落下。所以，當澤維爾看見那個名為塞西的人類放棄了戰(zhàn)斗，開始逃跑的時候，他并不覺得驚訝。

    他只是覺得胸口又空了一些，連膨脹的仇恨與憤怒也無法完好地將它填補。

    只是如此了嗎？他下意識地想要責(zé)問，譴責(zé)著人類沒有按約付出足夠的鮮血去平息他的仇恨——哪怕他的仇恨絕不可能因此平息。

    可就在他將要開口之際，他卻忽而啞然。

    沒什么必要，因為結(jié)局早已經(jīng)注定。人類身上的確還殘存著光芒，虛弱的光芒——至多只要三次，它就會完全熄滅。

    那也象征著撒提的存在即將徹底消失。

    魔法擬造的視線下，人類踉蹌了一下，慌忙滾倒在地好躲避魔物的撲擊，被血浸濕的泥土弄臟了他的臉頰。他的動作狼狽而又可笑，一切只求保命與省力，全然沒有之前的利落與美感。

    砍鈍了的匕首仍被他握在手心里，卻很少再有揮出的機會，人類背對著深淵的封禁，好像全然忘記了他身為守衛(wèi)的職責(zé)，他在魔物的縫隙中穿梭著，或者說，逃竄著，臉色蒼白，眼神中透著對生的渴望。

    融銀般的長發(fā)漂浮起來，澤維爾神色冰冷，他克制著內(nèi)心的失望與暴怒，垂落的手指顫抖著，圓形的指甲近乎要扎入掌心。

    太難看了，人類狼狽逃竄的圖景，難看的讓他想要毀滅一切。

    這根本，完全無法讓他感受到一絲復(fù)仇的快意，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恥辱與悲哀。至多三次，他美麗的光芒就會消逝，而它最終都在保衛(wèi)的，卻是那個被死亡壓垮了意志的，狼狽逃竄的人類——那兩個弒神者的后代。

    這想法讓他作嘔。

    縱使負面的情緒已經(jīng)壓制到了極點，澤維爾卻還在維持著表面的平靜，他甚至是自虐的對自己施加了“感知增長”的深淵魔法，好讓靈敏的五官補充一切的細節(jié)，更清晰，更全面地見證這一切終結(jié)的到來。

    畢竟那是森林之神撒提的葬禮，他作為神明的遺蛻，怎么能夠不好好見證？

    敏銳的感知下，人類急促的喘息與痛苦的呻吟聲毫無保留地傳入耳際。他被一只魔物撲倒在地上，卻還勉力地從爪下掙脫，破碎的衣物下蜜色的背部被劃開長而猙獰的血口，人類強撐著往前逃跑，縱使死亡能賜予他短暫的休憩，可他還是掙扎著，往前一步，哪怕多一步。魔物的利齒向脆弱的脖頸襲來，他吃力地用手臂擋住，這爭取了一點點時間，他又向外爬出了一點距離。

    “不行……”澤維爾聽見他的低語，青年原本澄澈的青碧色雙眼在疼痛下變得恍惚而又混沌，他的眼角充血，口中吐出意義不明的拒絕，“……不可以?！?/br>
    脊柱斷裂，手臂扯斷，人類用盡了一切方法推遲死亡的到來，可它還是到來了，失去了所有防備的胸膛被魔物撕扯開來，虛弱的青碧色光芒閃爍了一下，再度溫柔地亮起。

    瀕死的狀態(tài)下，人類的神情不可抑制地恍惚了一下，放大的眼瞳中倒映出幻覺般虛弱的光。隨著傷痕的愈合，他的理智也慢慢回歸。人類的臉上露出愧疚與悲哀的表情，他沒有像之前那樣，在光芒的籠罩下安靜地等待傷情的痊愈，盡管那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休息時刻。而是捂著胸口掙扎著站了起來，在光芒還能給他庇佑的時候向前艱難移動。

    一步，兩步……魔物們不甘愿地為他讓開通路，暗紅的眸中滿是蠢蠢欲動的暴虐。

    他咬著牙，臉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隨著身體的恢復(fù)，他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開始奔跑起來。

    澤維爾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當光芒消失的時候，那個名為塞西的人類已經(jīng)快要沖出了魔物的重重包圍！

    而此時，離光芒的熄滅，人類還有兩次機會。

    胸腔內(nèi)的心臟跳的疲憊而沉重，充耳所聞，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雙眼中漸漸分辨不出景色，塞西只是憑著本能向前，沖出包圍，向森林外圍逃去。

    他要回到那個屬于自己的木屋。

    腳腕好像被什么絆住，備受摧殘的意識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幸好戰(zhàn)斗的本能還在，塞西滾倒在地，反手用匕首給了背后的魔物一擊。

    他如愿再度站了起來，眼前環(huán)繞著夢魘般明滅的暗紅色，那是魔物貪婪嗜血的雙眼，不過比起之前，這數(shù)量已經(jīng)稀疏了很多——大概稀疏了很多。

    身體麻木而疲憊，塞西連一個手指也不想動彈，腦海中勸說著他休息的聲音大了起來，那是甜美的語調(diào)，不斷鼓吹死亡中途短暫的休憩有多么美好，而他有著光芒的守護，不會有事，有事了也沒有關(guān)系——神明的“恩賜”足夠豐厚，那些魔物殺不死他。

    他需要休息一會，只是短短一會，不需要柔軟的床鋪，也不需要一杯熱牛奶，只要一塊空出的，沒有魔物的土地，他可以仰躺著，這樣他的雙眼還能看到天空那點華美卻殘忍的銀色。

    可是不行，塞西心中蔓延的恐慌與焦急正鞭笞著他，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壓力逼瘋——他得繼續(xù)向前，在光芒消失之前。

    身體流暢而機械地戰(zhàn)斗著，在付出了一條手臂骨折，與無數(shù)傷痕的代價后，塞西終于沖出了魔物的包圍，凋零的花海之外，隱約可見樹木高聳的影子，他的呼吸停頓了片刻，隨后開始奔跑。

    可惜他實在傷的太重了，疲憊的身體在奔跑中微微顫抖著，在無數(shù)次的死亡后，痛苦變成了一種持續(xù)的，綿延不絕的詛咒，這詛咒蠶食著塞西的意志，讓他虛弱。

    他很快被身后追來的魔物撲倒，塞西下意識地阻止著，那只不能動彈的胳膊被扯了下來，另一只胳膊則被魔物用爪踩住，赤裸的胸膛暴露在魔物泛著冷光的利齒下，塞西幾乎不能動彈，但還是傾盡全力地躬起身，徒勞地想要保護自己的胸口。

    “停下……不……”他懇求著，“求你了，不可以。”

    人類的懇求虛弱到如同耳語，顯而易見地不能讓正享受著血rou的魔物有絲毫觸動，利齒劃破皮rou，塞西臉上露出不甘與悲哀的神色，他的眼睫顫抖了一下，即將恍惚地閉上眼。

    但他的視線并沒有就此暗下去，比月光還要華美的銀色垂落下來，天際的月在他眼前降臨，停下了這殺戮的瞬間。

    “真難看啊。”那如豎琴般優(yōu)雅的聲音在他耳邊環(huán)繞，帶著壓抑不住的惡意與怒氣，在責(zé)問之后，那聲音又停頓了一下，問他，“為什么？”

    為什么不戰(zhàn)斗？為什么逃跑？為什么掙扎？為什么……不肯死？

    澤維爾的語音停止在未竟之處，塞西遲鈍地眨了眨眼，彌散的瞳孔緩緩凝聚，盡管魔物致命的一擊未曾落下，可隨著血液的流失，他的生命之光也即將熄滅。

    “不可以……我……不可以讓它熄滅。”瀕死的人類即將失去意志，下意識地喘息著回答。他是這樣的憂慮而不甘，顫抖的手指試圖留下眼前的銀色，語氣急促而虛弱，“還……還有幾次？”

    望著眼前的慘狀，仿佛有什么細微的東西在澤維爾胸腔中炸開，并不劇烈，它只是誕生，只是存在。澤維爾情不自禁地想要后退，那根停留在他銀發(fā)上的手指，仿佛帶著令人心悸的guntang溫度。

    “兩次?！睗删S爾聽見自己在回答他。

    他有些不適，不明所以的不適，可能是因為人類掙扎求生的姿態(tài)過于慘烈。澤維爾沉默著，他試圖說服自己，這個名為塞西的人類只是在畏懼，他是如此的軟弱，不敢面對死亡。

    可理智告訴他，軟弱偷生的人不是這樣的，對方那么努力地逃跑和反抗，狼狽至極，痛苦至極，只是延緩了一點點的時間。

    對于既定的絕望而言，這沒有意義。

    得到了答案的人類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悲哀神色，他的眼神恍惚了一瞬，隨后像是被什么點燃了一般，漸漸明亮起來。

    “……約定……”

    澤維爾聽見他口中意義不明的低語，還不等他分辨出其中的意思，那聲音很快低了下來，塞西的呼吸止住，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