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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紅樓生子系列在線閱讀 - 下

    06

    秦鐘喝了那碗奶,腹中溫熱一些,又蓋上被暖著肚皮躺一會兒,痛意才漸漸平息了。他一人在房中時已用汗巾子擦過下身,因寶玉這次未泄在他里頭,xue內沒留多少東西,大多是自己噴的濁液并一些血漬,這會兒已止住了。不多時熱水送到,寶玉扶住擦身換衣,又攬著他躺回榻上。

    秦鐘見這小爺如此鞍前馬后,心下也歡喜,就向寶玉道:“今天倒是委屈你了。”寶玉卻說:“是我莽撞,傷了你才是?!鼻冂姳阈厮骸澳悴皇敲ё?,只是猴急。”他二人笑說了幾句,秦鐘又覺得有些倦怠惡心,人就怏怏的,寶玉便不打擾,只坐在邊上看些閑書。

    白日里經這一遭,便都失了玩樂的興致,下午吃了些茶點,復又在房里悶坐。待到了傍晚,秦、寶二人心里有鬼,也不敢再要多留,只是執(zhí)手相望,更說了許多貼心體己之話。此時秦鐘腹痛已止,身上卻沒有力氣,更瞧著弱柳扶風,顯見是走不了路,騎不得馬。寶玉就喚人叫了小轎,又遣個身強的小廝跟著轎子,等到了秦府再將秦鐘抱下。

    夜間回家,秦鐘覺身上舒坦許多,便瞞下此些事情不談,只與父親吃飯,并談論些書本功課之類。他老父老眼昏花,也未曾發(fā)現(xiàn)兒子的異狀。

    誰料,后半夜里秦鐘突然發(fā)起熱來,大家都睡得深沉,聽到他在榻上去胡亂叫著要水,值夜婆子才覺不對。秦父忙又去請原先的大夫。一番診脈,說是邪風入體,故生高熱,又開了一副方子與他們。秦父封了銀子,叫人又送大夫回去不提。

    等到藥取了煎好,天色已經見亮了,秦鐘的熱度卻已自個兒降了下來。秦父過來看了,見秦鐘面色平和,眉頭舒展,便不要人叫醒他,只是將藥溫著,等醒了還叫他喝。

    秦鐘睡到將近中午,方迷迷糊糊醒轉,醒來只覺口干舌燥,身上酸痛非常,似有大病初愈之感。仆從連忙遞了茶水與他喝,又打水洗漱,侍奉秦鐘吃了些茶點,才把昨晚之事緩緩講給他聽,并取了溫著的藥來。秦鐘聽了,心道這老醫(yī)也未必有什么本事,哪里什么邪風,倒是有陣未刮完的情風。又想起昨日那事,不禁又臊又羞,就遣了小廝出去,自己端著藥碗生了一會兒閑氣。秦鐘心緒起伏,連看這藥也不順眼,因自覺已經大好,便偷偷倒了不喝。

    誰能想到,秦小爺這藥一倒,卻是誤打誤撞救了自己一回。

    原來這秦家無財無勢,雖是國公府的親家,在這天子腳下卻算不得什么人物,故而請不到什么名醫(yī),只去請了那醫(yī)館的坐堂先生里較有名望的一位。然術業(yè)有專攻,秦鐘之病,這大夫并不能解,所開之藥反而與他病癥相克,虧得秦鐘使了一回小性,這才不至于損傷了身體。

    07

    因有此一病,秦鐘又在家中閑散一旬,每日吃些銀耳燕窩,魚湯、牛筋等滋補養(yǎng)生之物。待到他面龐漸漸豐潤起來,他父親才放他去念書。

    于是與寶玉復又日日廝混一處,寶玉素習最惡經濟仕途,偏好那些風流嬌美之事,閑來也不溫書,時常與秦鐘嬉鬧。

    這般又過了約一個月,秦鐘精神頭卻越發(fā)不好了起來。他日日上學,回家后又一味在房里躺著,身上也沒有什么病癥,如此沒叫他父親和小廝發(fā)覺。然寶玉平日同他要好,又是個慣會護花弄草,伏低做小的性子。他見秦鐘常蹙眉撫胸,又覺他近日不喜玩鬧,就拉他至無人處問:“鯨卿,你可是身上又病了?”

    秦鐘皺眉回到:“我如何病了?”寶玉便將自己所察一一說了,秦鐘聽他這般那般說畢,心下卻是大慟。

    原來這秦鐘近日夜里時常感到胸悶腹脹,懨懨欲嘔,白日里又神思不屬,困乏難當。這一連數(shù)日如此,心里就起了疑。他并未婚配,論理不應對這樣事情曉得得如此清楚,只他年前在學里見了一遭事,使他長了見識,無師自通。

    說起來這事情與那薛蟠薛大爺也有八分關系。薛蟠到了賈府,也在賈家義學里交了修束銀子念了幾日書,然他名為讀書,實則是想在這學里結交些乖順柔和的契弟與他取樂。薛蟠出手闊綽,也真誘得幾個學生。其中有兩人,一外號“香憐”,另一外號“玉愛”的,很是與他要好。這香、玉二人生得也是多情,見寶玉秦鐘入學,就喜歡他們面紅齒白,儀態(tài)風流。而寶、秦心中也都留情與這二人,四人時時眉目傳思緒,又趁這薛蟠不在時訴些情思衷腸,當時當日曾還因這引起學里的一場紛爭不提。

    卻說這玉愛忽有一日未至家塾念書,之后更加日日不來進學。論身份,他雖也與賈府沾親帶故,卻已是個窮僻偏房里拐了許多彎的親戚了,因而寶玉秦鐘也不得知他的消息。

    誰知過了數(shù)月,學里又起了些風言風語,說這香、玉二人早與薛家大爺行了敦倫之事,都已是珠胎暗結。這玉愛坐胎早,現(xiàn)已大腹便便,因而不敢來上學。又說這香憐胎懷得時日尚淺,又怕家里知道,才日日來這兒讀書,等哪日薛大爺使了銀子將他聘去,自然也不來了。

    秦鐘聽聞此言,心下又急又氣,張口就要呵斥,卻又遲疑片刻,想著該要先同香憐問問明白才是。但他二人身邊常常有人相伴,始終不得空閑獨處。

    秦鐘掛心這香憐,課上就時常抬眼去看他。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香憐常常秀眉緊蹙,額上沁著點點細汗,課間的茶果點心也不再用了,倒是自備了梅子酸果,用手帕子包了,不時就要吃上一粒。更有一回,秦鐘見香憐去恭房如廁,走近了卻聽見陣陣嘔吐呻吟之聲。

    如此這般,他也疑心那傳言不虛起來。

    隨后又過了一月,香憐便也不來學里讀書了,更似是坐實了他懷胎之事,流言也就愈演愈烈,越說越奇。有說在街上見玉愛挺肚扶腰身懷六甲的,又有說聽到薛大爺在酒樓里同香憐顛龍倒鳳的,更有說見這香、玉二人在山上和尚廟里挺大著肚子行那云雨之事的。

    流言雖猛,這二人卻也是聽不見了的。主角兒不在眼前,那些葷話翻來覆去說了幾回,眾人也覺無趣,漸漸便不談了。又過幾月,學里又來了些容貌嬌美的小學生,不僅顏色姣好,脾性也是羞怯溫柔,就更無人提起之前的香啊玉啊。

    學中眾人雖難以得知香憐玉愛下落,可薛蟠卻是同他母親meimei一道住在賈府梨香院中的。這梨香院與寶玉之母王夫人的正房極近,秦鐘又與寶玉親熱,下了學時常要去賈家留宿,也就常去王夫人與賈母各處見禮。賈家仆從下人們又時常嘴碎要說些小話,被他聽得來,也將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

    原來薛蟠曾有一丫鬟名叫香菱,現(xiàn)已被他收做了房里人。不過這香菱究竟是個如何品貌性子的人兒卻與這事情沒甚關系,故略去不提。只說她被收了房后,不過數(shù)月,膝下就得了一子一女。薛蟠也因這兩個孩子的緣故,同薛姨媽并王夫人說自己已有家室,不好再客居賈府,直磨得薛姨媽松了口,許了他銀兩,叫他在外租了個院子獨自過活去。

    若問這兩個娃娃,更加大有不妥。原來他二人不似同胎,相差卻又不足十月;看著差有四五個月,卻又說是一母同胞。更奇的是,那香菱月前還在薛姨媽跟前侍候,身段窈窕,步履盈盈,全不似身懷六甲,誰料不過月余,她就養(yǎng)出兩個孩子了!

    秦鐘出生不似寶玉富裕,自然比他多了些細巧心腸,看得更明些。他暗自思忖,猜度那兩個便是玉愛香憐所生子女了。許是薛姨媽覺得兒子風流太過,不好叫人知道,就借了香菱遮丑。至于那香、玉二人,究竟是難產身死,還是被薛姨媽拿幾兩銀子打發(fā)遠走,又或是被那薛蟠養(yǎng)在自己個兒的宅子里金屋藏嬌,卻都不得而知了,只有那兩個孩子的消息間或還會傳進府里來。

    那大一點的哥兒身體卻更孱弱些,出生起便湯藥不斷,年節(jié)時病了一場便去了。薛姨媽怕小一點的女孩兒也養(yǎng)不住,就不叫起名字,橫豎薛蟠宅院里也就她一個娃娃,現(xiàn)只姐兒姐兒地叫著。

    經了這樣一事,秦鐘情不自禁,時時留意自己所見的懷胎婦人之情狀,以證自己的猜度。誰料想有一日,那些脾胃失調,盜汗乏力,昏昏欲睡的癥候都出在自己身上了!

    思及舊日家中老父諄諄教誨,又念及往日賈母王夫人疼愛照撫,他如何能心中不痛!

    秦鐘心里又悔又愧,一時間忘了寶玉正同他說話,亦忘記自己身處何處,只是怔怔落下淚來。寶玉見他這樣,唬了一跳,以為自己說中他病事,叫他心里難過,急忙聞言軟語勸慰一番,又拿了帕子,替他拭淚。

    秦鐘見寶玉如此小意體貼,不禁心里又歡喜起來,止了淚意,去握寶玉的手。寶玉見此,更加扮癡賣乖,伏低做小。秦鐘心緒稍平,見寶玉如此動作,思及自己腹中胎兒,除了愧疚悔痛,又多添一份甜蜜柔情。

    秦鐘在課上,在家中,在夢里,時時想著要拿這孩子如何是好。如此想了許久,最后既不忍落胎,更不敢生下,只得去找了尊菩薩像拜了拜,想著聽從天命罷了。

    秦鐘心下想著,自己先是連日纏綿病榻,后又日日去學里讀書,已少與人云雨,思來想去這坐胎之機只有兩回。一回是快三個月前,寶玉前來瞧病時同他好過一場,第二回則是一月半前,自己在寶玉家中與他成的事。

    這秦鐘雖然有一那回見識,卻畢竟不通岐黃,不曉得自己前次與寶玉敦倫時流血乃是動了胎氣之故,心中還想著不知究竟是這兩日中哪一回懷上的身。又是甜蜜又是羞怯,撫著肚子在床上輾轉一番,想著不論三月一月,這胎都還不穩(wěn),便叫人將熏香撤了,又吩咐之后上下學不要騎馬,只要坐轎。寶玉知他不適,見他這般動作,只以為是身子弱得很了,更加時時照拂關懷他。

    秦鐘經了香、玉一事,曉得學里很有幾個飽覽風月之人,心里怕他們目光毒辣,看出自己的不妥。故而白日念書更強自撐一口氣,忍著身上難過,不肯扶胸挺腰,也不肯備什么酸梅果脯。然每一下學,與寶玉一道兒回至賈府,秦鐘便氣喘不迭,淚流不止,不時握著寶玉雙手說胸悶欲嘔,又或是躺在床上下汗連連。

    寶玉見秦鐘在人前不肯示弱,對著自己卻淚盈于睫,呻吟嬌呼,心里又憐又愛,更加疼惜看顧,并時時舉止親密,待他與別人不同。

    08

    秦鐘為爭那一口氣,不肯在人前露出疲態(tài),然他身子本就嬌弱,一來二去,竟又病倒了。前一日尚且笑語盈盈,次日晨起時,仆婦發(fā)覺他面色潮紅,口唇干燥,已然起了高熱。其實他本就有些癥候,不過一直憑著一股子心氣兒強壓著,積少成多,如今就發(fā)作出來。

    正值秦父一老親故去,前日剛才離京祭拜。這下秦家眾人竟有些六神無主,偏先前的大夫亦因故回鄉(xiāng)去了,一時半刻竟是尋不到名醫(yī)。下仆又將就請了京里另一醫(yī)館的大夫來。

    這大夫雖也是小有名氣,卻因他年紀輕輕又面白無須,不是很能取信于人,故而名聲并不顯赫。且他雖面白,卻生得不美,又出生微寒,更加不得那些達官顯貴的喜歡。

    秦鐘早日還燒得厲害,連手腳都陣陣發(fā)顫,等大夫來了,他到是緩過些勁來。雖還是手足發(fā)軟,也能歪在枕上進些食水,同人說話了。

    小廝引大夫入堂,見他朝著秦鐘作了一揖,自言姓李名方蔚,遂欲為秦鐘診脈。

    這廂秦鐘正因坐胎一事日夜憂心,如今正是瞌睡送了枕頭,心里想著要將這小大夫收為己用,好為自己安胎。雖說他當日決意將那孩兒性命交由菩薩決斷,然他日日撫腹低語,其實已將一顆心肝都交了出去,哪里舍得胎兒有損,更加要為將來計。

    就聽他虛咳一聲,道:“你們在這里守著,叫小李大人如何替我診治?還不快出去了?!闭f著抬起一邊胳膊,掩面轉過身去。

    下人也知他是最好面子,很有些牛心左性,有時病得時日多了,都覺面上掛不住,要生一番悶氣,故也不與他爭辯,只退了出去。

    待那屋里只他與李方蔚二人,秦鐘才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柔嫩手腕叫他診脈。小李大夫先是觀秦鐘面色,又看他舌頭眼皮,之后才搭上脈來。這大夫按住腕子擰眉沉思片刻,收回手來,眸光閃動,面色仍是不改,問道:“敢問公子可是時常脾胃不調,不思飲食,白日里困乏氣弱,夜間又胸悶盜汗?”

    “竟是全都說得對,”秦鐘眼波流轉,意有所指,“敢問大人,小子這是何病癥?又要如何服藥?”

    李方蔚垂首答道:“恕在下妄言,小公子這癥候,實在是性命攸關,在下不敢專斷?!?/br>
    秦鐘便又說:“既然性命攸關,自然是要保命才好?!?/br>
    李方蔚沉吟片刻,方答道:“小公子染這病已有三月,前些日子公子不察,并未休息調養(yǎng),昨日又吃了兩杯酒,故夜里這三月間的癥候便一同發(fā)作,叫小公子發(fā)熱。不過這熱癥一發(fā),也將體里的毒俱發(fā)去了。小公子只需調理幾日,便可好得比往日還勝。若是小公子不再飲酒,又每旬用一副小人所開湯藥,再過六月便可保無虞。”

    說罷,這小李大夫就起身又行一禮,似有言盡于此之意。秦鐘見他說得果然不錯,又驟然知曉自己腹中孩兒已經三個月大,欣喜非常,更加愿意許他些好處,便說:“若是能保得,自然重金酬謝。且我家與寧府結親,與這榮、寧二府都很是親厚,若是這病果真養(yǎng)得好,將你這般能人異士薦給府里老爺夫人,也是我一片孝心了?!?/br>
    這一番許諾正是搔在了李方蔚的癢處,他人窮志卻不短,很是有些出人頭地的野望,如今有個機會鉆營進那般鐘鼎人家,自然極為愿意。于是拱手笑道:“小公子也不必叫家里人憂心,不如便每旬到我那醫(yī)館中一坐,服上一劑湯藥,也好叫我時常望切小公子病情?!?/br>
    秦鐘正怕叫下人煎安胎藥要被看出端倪,因此也欣然答應。李方蔚又囑咐了兩句孕中忌諱之物,便起身告辭。秦鐘就叫小廝封了銀子,送大夫回去。之后他思索李方蔚言下之意,覺得自己先前勉強太過,虧了孩子,就遣另一個下仆去學里告假一月,欲趁老父不在,在家中先養(yǎng)足胎氣。

    秦鐘安心在家休養(yǎng),寶玉又常來探視,他二人時常玩鬧調笑,言語親密,叫秦鐘心里極為快活。

    卻無人知,城外饅頭庵內有人正日思夜想,念著秦鐘,直想得白天夜里,無時不淚流。

    原來自那日秦鐘與智能兒成事之后,智能兒就時時等著他前來相救自己。誰知秦鐘一回城里便病了,且一病數(shù)月,日日昏沉,叫他早將智能兒拋到腦后。

    智能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僅秦鐘久等不至,月信也遲遲不來。她心下驚懼,起初還不愿相信,日后腹部逐漸膨隆,又似有凸起頂動,心里方才認命。

    她羞于叫人知道,只得拿銀子討好那裁衣人,叫他把自己的袍子偷偷做寬些,又因為庵里粗茶淡飯,胎便長得不太大。師傅叫她再去貴人府里講經,智能兒也都稱病推了。如此躲躲藏藏,才勉強瞞住了。

    她心里千般苦楚萬般愁腸,只無處傾訴,時常暗自垂淚,恨秦鐘心狠,又還念著他往日情義,更加愁思百結,怨他不顧誓言。她心中戚戚楚楚,縱是長久不見,滿心滿眼仍是秦鐘不提。

    這兒秦鐘卻是在府里自在逍遙了一月,等老父將要回京時,他身上這胎也有四月了,正是略略顯懷的時候。秦鐘穿了外袍撫著肚子,覺得并不很明顯,暫放下心來,欲等日后再尋機遮掩。

    那頭智能兒眼見著肚子越來越大,如同個滾圓的球般扣在身前。她算算日子,見秦鐘已走了八月,這孩子也懷了八月,只怕自己就要生在庵里。于是偷偷收拾了細軟,又給了幾個銅錢與邊上村舍里的孩子,叫他雇倆大車,趁著晨光熹微,偷偷進城去了。

    這智能兒顛簸一路,進了城里,也不敢叫車就停在秦府門前,只悄悄兒在離秦府兩三條街巷的角落里下了。

    城郊里雇輛大車雖也不難,然車上物什十分不足,叫她個孕婦人無法安歇。智能兒一路坐得腰酸腿乏,肚皮更覺臌脹,顫顫巍巍下車,在墻邊依靠了許久才有力氣直起身來。

    這樣一個美貌小尼,穿著僧袍,圓鼓鼓的肚皮卻將衣衫繃得死緊,一看便知是身懷重孕。惹得路上行人紛紛議論,智能兒自小隨著師傅在高門大戶之間行走講經,與那些公子小姐也可談笑,如何受得了這樣嘲弄。頓時就面皮漲紅,禁不住以袖遮臉,就要快步離去,卻因為孕腹沉重,沒走兩步又挺腹呻吟。待她走進一條小巷,又經九曲十八彎,拐到秦府偏門,已是喘息不止,香汗淋漓。

    智能兒噔噔叩門,片刻有小廝來應,她便取出荷包里一塊雕花刻木的玉佩并幾角錢來,囑咐道:“我與你家秦鐘秦小爺乃是舊交,你將那玉佩給他,就說我與他數(shù)月未見,心中想念,求同他一敘。這錢給你拿去吃酒,只是記得千萬將話替我傳到了。”

    智能兒雖長在庵里,卻也是個身嬌體弱的,今日一番顛簸勞累,又心緒起伏,竟不察覺自己此時言語不妥,只是一味催促小廝快去。

    那小廝姓余,素日是個不頂事的,只因父母都在府里做活,便也得了個沒有油水的閑職,姑且混著。旁人也不叫他正經名字,只余兒余兒地叫著。今日那看門的漢子告了假,送了點錢與他這無事的閑人,叫他暫看一日的門。

    余兒見那妙人兒一副體力不支,捶胸捂腹的嬌弱姿態(tài),心中就是一陣激蕩,又見那花木佩也確是秦鐘往日喜愛之物,便姑且應下了。他一面行禮答應:“小人定給送到了?!币幻嬗诸┲悄軆旱男馗觼y看,好一會兒才關了門去傳話。智能兒此時只顧著托腰扶肚,也未注意,不然必是不肯受辱,要叫人打了他去的。

    余兒走在院子里,想的卻還是智能兒那副氣虛力短的情狀,心下一片火熱,不禁快步跑了起來。此時卻忽聽一陣暴呵:“這是哪里來的殺才!”扭頭一看,竟是秦老爺回府來了,“你叫什么名字?如此莽撞,成何體統(tǒng)!”

    他頓時就汗如雨下,唯唯諾諾不敢應聲。秦老爺口氣更加嚴厲:“為何不說!”

    余兒兩股戰(zhàn)戰(zhàn),就沖口而出:“乃是鐘大爺?shù)呐笥褋砹?,要同他敘舊,我怕叫人家久等,便一時情急……”說著又舉起那塊玉佩給秦老爺。

    秦老爺拿去看了,面上仍是不好:“你個蠢東西,既如此,就應請客人去前廳吃茶,之后再請鐘哥過去便是?!庇鄡郝犃酥Z諾應了,又見秦老爺差身邊的小廝去請了秦鐘到前廳預備陪客,更是不知所措,心慌意亂。

    這位嬌客,怕是不能在書房會見啊……

    但他素來膽小怕事,不曉得機敏變通之法,只能聽命去角門處回話。然他不敢同智能兒明說,便只是含含糊糊道:“請您上前院去見鐘大爺呢?!敝悄軆赫荒侨疹^兒曬得頭昏,不覺有它,就叫余兒引著往前院去了。

    唯有那余兒心急如焚,汗如雨下,知這事怕是不能善了。

    09

    秦鐘見小廝來請,知道父親回來,以為又是去見那清客相公之流,心里大為不愿,卻還是叫人替他整理梳洗。才換上外袍,又因心里有鬼,屢屢摸腹掐腰,三番五次整理衣衫,直到小廝又催,他才上了前廳去。

    進了書房,秦鐘更是大氣也不喘,一味提氣收腹。秦老爺已在那里端了茶碗品茶,見他來了,就叫人將那玉佩給他,又問:“你在哪里又交了位朋友?”

    秦父不過隨口一問,秦鐘卻是沁了一頭的汗珠。

    原來他已認出那是自己送予智能兒的玉佩,更知父親素來為人方正,不喜那些吟風弄月之事。若是智能兒隨她師傅來訪也就罷了,她孤身一人,自稱是他舊友,如何不叫父親生疑?

    秦鐘見秦老爺似是隨口一問,起身欲走的模樣,便扯謊道:“不過是榮府寶叔叔,怕是和薛大哥來同我約了吃酒去?!?/br>
    因可卿嫁了寶玉侄兒的緣故,寶玉與秦父雖年歲差得甚遠,卻也算同輩。又因寶玉喜風月,怕端方;秦父喜端方,惡風月。兩人脾性正是相反,偏偏又都說不得,勸不得,故而也不太愿意聽秦鐘講寶玉之事。秦鐘正是曉得這個,想著他父親知是寶玉要來,許就會走了。

    誰料秦父卻心下生疑,他方才拿過那玉佩,認得是秦鐘二三年前常戴的,雖雕刻精美,然則那玉卻并不是什么好玉,覺得與榮國府的排場氣度不大相配。所謂知子莫若父,他也曉得自己兒子最要面皮,見榮國府之鋪排,送的物什只怕是不肯落于人下的。

    然而心念一轉,又想那起寶二爺性子最是古怪,若是他喜歡的,便是個線頭針眼也要收著藏著;若是他不喜的,便值得千金萬金也棄之若履。覺得許是他二人私下親近,隨意送著玩兒罷了。

    但他這一番思索,就有心留下瞧瞧,于是又隨意取了本書,坐下去看。

    秦鐘這下算是錯往火上澆了油,將自己架在熱鍋上燒了。他一下慌了神,心中油煎火烤一般,又急又懼。卻是他隨侍的小廝中有個機敏的,見主子這般情狀,就知事情怕是不好,他與秦鐘對上眼色,悄悄比了手勢,溜出門去了。

    秦鐘雖有了小廝替他周旋,卻隱隱覺得今日怕是躲不過父親責罰,心上像是懸了把刀子似的,不知何時就要扎下將他扎死了去。

    果然不過一小會兒,就有人打了簾子進來??吹絹砣?,秦鐘與秦父均是一愣,隨即一人大驚,一人大怒。頓時房中傳來男女驚呼之聲,茶盞碎裂之聲,憤怒呵罵之聲。

    這智能兒先前隨著余兒進來,因秋老虎作祟,天氣又熱得緊,她一身懷六甲的小尼,身子更弱,走到一半路上就禁不住哀哀粗喘。余兒見她面色慘白,僧袍之下的膝彎也是亂顫,怕是實在堅持不住,就扶她往涼亭處歇腳。

    余兒先是一手撐著智能兒腰身,見她氣喘神迷,不曾抗拒,便又用另一手去托智能兒肚腹。智能兒此時正覺得頭昏眼花,身體沉重,昏沉之間有只大手替自己托著肚子,正合了她的心,也不住地將肚腹往那手里送。余兒見美人兒身嬌體弱,投懷送抱,手中的肚腹也是圓潤飽滿,又隱隱有些頂動,心里一陣大喜,將那老爺少爺都忘在了身后,只扶著小尼姑坐了,欲在此處行一番不軌事。

    智能兒坐了,亭中陰涼舒適,漸漸回神,睜開眼來。余兒本就是個不頂事的,猛地見她看來,自己先慌了七分,口中囁嚅,再不想什么尋歡作樂,只顧著給客人打扇扇風。智能兒并不曉得自己平白被人意yin了一遭,亦是身上實在難過,顧不得冷靜自持,兀自撫胸挺肚,又時常扭動身子,要松松腰身。

    一番喘息之后,她腹中做動漸漸停歇,這才緩過勁來。想起身邊還有男子侍候,一下羞得紅了面頰,卻又不好說什么,只能匆匆起身催促小廝快走。

    因而智能兒進屋時,正是香汗淋漓,面色潮紅,玉指捂胸,一副風流嬌弱姿態(tài)。秦父乍見進來的竟是個肚腹高挺的女子,心中大驚,又一看秦鐘,見他面露驚詫卻也難掩喜悅,頓時再沒什么不明白的。一下怒火中燒,摔了茶盞在地上,怒喝到:“孽障!看你都做出什么好事來!”

    智能兒如何想到還有秦父在此,只以為是秦鐘約她在這兒相會,故而進來前未曾停頓整衣,一時間又羞又愧。又忽地被那茶盞驚嚇,頓覺得腹中翻騰,蹬蹬倒退兩步,腿一軟,就捂著肚子重重歪靠在門上。

    秦鐘心中亦是五味陳雜,他對智能兒原本有情,卻又有些惱她莽撞前來。誰料見面,卻是大腹便便身懷六甲的模樣,既是憐她一個兒懷胎辛苦,又是想到自己也只瞞著孕事不敢叫人知道,心中自憐,更加還想起智能兒往日如何嬌媚可人的種種好處來。

    秦鐘心中一股股酸澀并著喜悅,憐惜并著甜蜜,全然將先前的山雨欲來拋到腦后。

    直至秦父一聲暴喝將他嚇得趔趄,才如夢初醒,遂跪地告饒不迭。

    秦父氣得急了,一下又扔了個茶蓋子過去,喝令道:“拿大棍!拿大棍!我今日必要打死這個孽畜!”又一疊聲地催促:“給我拿了這個不孝的東西!”

    眾小廝見老爺氣得滿面通紅,將桌面拍得碰碰作響,也不敢不從,就拖了秦鐘雙臂,將他半摟半抱到院里。秦父也不管倚門滑坐在地的智能兒,只是在屋里憤憤踱步,又呵斥道:“你竟干下這般不可恕的勾當來!我當日就不該生了你下來,也省了如今這番冤孽!”見小廝取那棍子卻久久不來,更加氣郁難泄。等到小廝急急跑著來了,秦父就怒氣沖沖走進院子,抄起棍子照著秦鐘后臀就打了三四下。

    秦鐘伏在地上被仆從按著,本還在腰腹上暗暗使力,想著不叫壓了孩子。秦父這虎虎生風的第一棍打下來,就使他吃不住力道,重重趴倒在地,頓覺股間一陣熱辣辣的灼痛,前胸和腹部也因那一趴吃力受疼,悶痛難忍。

    秦鐘也顧不得什么面子,只大聲呼號起來:“啊——啊——我錯了——求父親饒我這一回吧!再不敢了!”

    秦父只是呼哧呼哧吐著粗氣,又斷斷續(xù)續(xù)狠狠甩下十數(shù)棍子,心中悶氣才稍稍緩解。這會兒想起愛子方才那般哀求,心下也有些不忍,卻又恨他行事荒唐,不肯輕饒。

    秦鐘此時已不再哭喊,只是啞著嗓子發(fā)出幾聲呻吟,哀哀地喘息?!鞍Α怀闪恕邸邸?/br>
    秦父正心中猶豫,進退兩難之時,忽聽一聲高呼:“大爺流血了!”

    定睛一看,秦鐘下身袍子上果然浸出一塊紅色,秦父大驚失色,以為是哪處被自己打壞了,就急急命人拿了帖子去請大夫來。一時間院中吵鬧非常,有去帖子的,有攙扶秦鐘卻不成的,有要抬了轎子來的,亂作一團。

    此刻卻又有小廝跑來通傳:“賈府寶二爺來了!”秦父還未及回應,就見寶玉已帶著一人疾步從院門口走來,不禁又驚又怒,將棍子擲到地上。

    原來那同秦鐘對了眼色跑走的小廝才一出門,便正撞見下仆引著智能兒進院子來,一時阻攔不得。他便想在門口暫候著,也好應變。待聽到秦父說要取棍子來打秦鐘,就急忙一溜煙兒跑出門去。

    他雖是跑出前院來,可這府上只住了幾位秦鐘遠房的嬸母并堂表兄弟,都做不得老爺?shù)闹?。這小廝一時又不知要向誰求救,便想著要去醫(yī)館請人,挨了打也好早些醫(yī)治??汕稍诼飞吓龅綄氂衤爲蚧貋?,寶玉聽他說完原委,急忙差茗煙去請那位替自己診病的太醫(yī),自己也急急忙忙往秦府趕。幾人又正好在秦府門口相匯,寶玉便急急拉著太醫(yī)先入,留茗煙在身后,氣喘吁吁遠遠跟著。

    如此奔趕,步履匆匆,將面上熱得也有些紅,他站定,拱手行禮,開口道:“這位乃是常來我家府上診治的老太醫(yī),此番本是想引薦與府里,好叫親家與侄兒都受用一番,不想是我二人來得不巧,沖撞了大人?!?/br>
    秦父正欲說話,寶玉又說道:“然這不巧卻到也是正巧了,不如就讓這太醫(yī)先替鯨卿瞧瞧傷處也好?!?/br>
    “他這樣個人,如何要勞煩太醫(yī)?!鼻馗感闹袣鈱氂癫徽堊詠?,言語無忌,冷哼一聲道。但見下仆將秦鐘抬進屋里,太醫(yī)、寶玉也隨同入內,到底也不曾阻攔。

    秦父見獨子在榻上輾轉呻吟,心中也是不舍,又想起自己早先夭折的養(yǎng)子,不禁又急又痛,卻未曾注意秦鐘倒不提自己所受棍棒之傷,只一味捂著腹部哭叫。

    太醫(yī)畢竟眼光毒辣,他服侍這許多官宦人家,一看便知其中關竅。雖然看破,他也并不言語,只取出銀針,解開秦鐘身前衣物,刺他腕部,腹部幾處xue位。又在他身側點觸按壓,直按得秦鐘細嫩身板上沁了點點細汗,這才取下針來,掩上被子,向秦父拱手道:“令郎身子本就疲弱,又心緒激蕩,更受杖撻,故而動了胎氣?,F(xiàn)以銀針刺xue,并按揉xue道,暫時止住下紅。如今懷胎四月便見了紅,不是吉兆,若要平安誕下孩兒,還需開一劑湯藥,日日服用,并佐以膳食調理。另需得平心靜氣,不可大喜大悲。更要節(jié)制房事,靜臥休息,否則不光這胎不保,怕是于身體也有損傷?!?/br>
    秦父聽得他這一番話,頓時氣血上涌,怒上心頭,一掌拍在雕花床柱之上:“這孽畜竟還坐了胎了!”他眼看房中眾人,小廝各個低眉垂首噤若寒蟬,太醫(yī)裝聾作啞不言不語;秦鐘面色蒼白,喘氣不止,智能兒淚盈于睫,坐在一旁蹙眉撫肚,寶玉臉上卻是又驚又喜,伸手就去握住秦鐘手掌。

    秦父見寶玉神色,一如秦鐘見那女尼懷孕一般模樣,心下大慟,又氣又羞又悲,氣秦鐘風流做派,一下子竟鬧出兩條人命來;羞自家丑事被外人看去,怕是不多時就要滿京皆知;悲自己僅有他這一子,卻養(yǎng)得如此忤逆不孝。于是氣急攻心,啊啊仰天長嘆兩聲,隨即老病發(fā)作,一口濃痰噎得他喘不及氣來,厥倒過去。

    眾人皆是大驚失色,又有小廝急急挪他去另一屋里躺著,又是秦鐘聞聲心急如焚,握著寶玉的手疊聲詢問,后也昏厥過去,再是寶玉與智能兒趴伏在秦鐘床邊呼喚不止,此間種種昏亂張惶不提。

    10

    這邊太醫(yī)給秦老爺看過,又是刺xue又是按揉,卻只說是藥石無醫(yī)了,復又回去秦鐘那邊。

    那里秦鐘魂魄卻好似入了陰間一般,見四周昏暗一片,又有幾個形容可怖,牛頭馬面之人侍立兩側。他正欲開口,卻發(fā)覺自己口不能言,腳不能動,又見身邊似有人影閃過。環(huán)顧左右,見這一片漆黑中不時有人行走,唯有自己動彈不得。秦鐘不知為何一陣心急,拼命扭轉過身子來,正好見一人從自己身后經過。定睛一看,大驚失色,竟是他父親!

    秦鐘張口呼喊,卻不能發(fā)聲,此時忽見一鬼判走到他父親面前。他一張口,只聽得隆隆作響,并不曉得在說什么。秦父卻是微微頷首,回到:“我正是秦業(yè)?!庇谑沁@鬼判便擎住他雙手,二人足上生風,飄然離去。

    秦鐘眼看父親被陰差帶走,心中急切,不由嗚嗚落下淚來,忽地就睜開了眼。

    只見太醫(yī)正從他榻邊起身,寶玉智能兒在一旁落淚不止,見他醒了,紛紛來握他的手。秦鐘只是問道:“我父親如何了?”見他二人面色一下慘白,秦鐘心跳如鼓擂,腹中疼痛不止,雙腿顫顫,卻仍是撐著口氣又問一遍:“他究竟如何了?”寶玉囁嚅半晌,方說:“已經去了?!?/br>
    秦鐘夢里見了陰差拘魂,已是有了猜測,此時聽寶玉這樣說,仍然心中悲切,不由得放聲大哭:“??!??!他如何就這樣去了!”他又是心痛,又是腹痛,千萬種煎熬在身上,不由得悲泣大呼:“啊——??!”太醫(yī)見他心緒起伏,聲音凄厲,忙覺不好,掀開被子一看,果然下身又見了紅。

    太醫(yī)又施了兩針,見下紅仍是不止,便搖頭說是不成了。

    寶玉心急如焚,只求太醫(yī)再試,一面又握住秦鐘的手說:“鯨卿,鯨卿,你要為這孩兒保重身子才是?!鼻冂娨杨櫜坏酶怪刑弁矗灰晃洞罂?。智能兒見他神色有異,生怕他心生死意,便也挺著肚子上前,又拉著秦鐘的手叫他來摸自己肚皮:“你快瞧一瞧,這是你的孩兒,這是你的孩兒??!”然秦鐘扭過臉去,只是落淚,也不回應。

    一旁太醫(yī)再三搖首說已然不成了,就去開了服催落的方子,叫下人去煎了來。秦鐘此時覺得腹痛愈發(fā)尖銳,不住分開雙腿呼哧呼哧用力,挺著肚皮推擠了一會兒,又頹然松了力氣,嗚咽道:“是我害了我父親,這孩兒生下來也不過是個孽根禍胎罷了,倒是沒了干凈?!?/br>
    寶玉見著他這樣,心里也哀苦,不禁落下淚來。秦鐘又伸手去推智能兒的肚腹,一面又說:“原是我害了你,我已是這樣了,何苦又要連累與你。你也不要養(yǎng)著他,叫他隨我去了罷?!?/br>
    智能兒肚腹本就難過,秦鐘雖然手上已經沒力,叫他這樣推搡,仍然覺得脹痛。她見秦鐘神色茫然,胡言亂語,心中焦急,也顧不得自己,只又握住他的手說:“你又說什么昏話,你又怎樣了,我又怎樣了,有這孩子,我再沒有什么不愿意的了?!?/br>
    秦鐘卻并不聽她的懇切言語,只是抽出手來,更加大力去推智能兒肚子。這手一下拍在智能兒腹上,直按得她吃痛哀叫一聲,退開身去,不敢再讓他夠著了。秦鐘只仰面悲哭,神色凄涼。直至腹中疼痛再起,方又喊叫起來,雙腿曲起,抓著床褥便是一陣用力推擠。

    寶玉心中疼痛難當,見秦鐘褻褲中間一片血紅,心里也曉得保不住了,就替他褪了褲子,叫他用力。秦鐘只覺腹中痛楚尖銳,這鼓鼓漲漲的肚皮方才還陣陣發(fā)硬,此時只是悶悶地作痛,倒是腿間冰涼濕意更重。他一會兒哭,一會兒叫,在榻上輾轉呻吟好一會兒。太醫(yī)怕他要一尸兩命,忙叫小廝按住他身子,又催他用力。寶玉智能二人便暫退一射之地,好方便他們施為。

    秦鐘已是清醒一陣糊涂一陣,仿佛聽得有人叫他使力,然他腰酸得不行,兩股戰(zhàn)戰(zhàn)沒有力氣,偶爾推擠一回,又要停下喘息許久。等湯藥來了,小廝強灌下去,不一會兒就覺肚中疼痛狠狠炸開,不由哭喊起來:“?。“?!疼!”

    太醫(yī)便按著秦鐘肚腹,等到手下肚皮發(fā)緊發(fā)硬,就叫他使力,等他腹中松懈下來,再讓他歇息。這邊秦鐘合著太醫(yī)命令陣陣哭叫,坐在邊上小凳上的智能兒也覺得腹中隨著那動靜陣陣發(fā)緊,胯上禁不住跟著一挺一挺地努動。她只八月身孕,以為是屋內忙亂驚了孩子,又一心系著秦鐘,也顧不得那許多。

    秦鐘正擰著下身床鋪拼命推擠,那胎雖不大,卻怎么也出不來。他拼命用力,直弄得眼冒金星,一扭頭哇的一聲就要嘔吐。然趴伏在床沿上嘔了好一會兒,也吐不出什么來。這時腹中疼痛又起,直疼得他掐住床沿尖叫。

    “啊——啊——”

    小廝倒了茶水,等他呼聲漸停,小心喂了半盞。隨后太醫(yī)又探了探他下身,叫他用力,秦鐘嗚嗚哭著搖頭:“不成了!不成了!放我去了罷!”又被太醫(yī)推著肚皮,不由得跟著屏氣長長地使了一回力。太醫(yī)再叫繼續(xù),秦鐘也順了命,仰著頭又隨著呼令一吸一喘,挺身推擠。他大腿繃緊,潔白肌膚上一條血線緩緩流下。智能兒目不轉睛瞧著,心中憂慮非常,倒是未曾發(fā)覺自己腿兒已不自覺岔開,腰胯處也漲得很。她又聽得秦鐘哧哧喘氣,自己的肚皮也跟著直往下墜,一時間也沁出滿頭的汗珠來。

    “也罷,也罷,這孩子便是出來了,也得不了一副薄棺,倒不如我與他同去了,叫他與我一道兒葬,來生也做父子。”

    秦鐘說畢長長嘶叫一聲,驟然松懈下來,腿間又涌出一大股污血,再動彈不得了。太醫(yī)又替他按腹,只是讓血流得更多,這回卻連叫聲也發(fā)不出了。

    因而這太醫(yī)也搖頭,說是不中用了。他見寶玉并那女尼同秦鐘關系不同,便帶著眾小廝退了出去,留他們上前親近最后一回。

    寶玉見秦鐘面如金紙,雙目微合,身上面上都是汗水,心中滿是悲戚。他素來有些癡性,常同丫鬟說些生啊死啊的事情,如今見秦鐘氣息奄奄,一下子淚如雨下。想著自己先與襲人說的“我愿現(xiàn)在就死了,叫你們的眼淚淹了我的尸身漂起來,送到那幽僻之處,隨風化了,再不投胎做人才好?!庇窒肫鸺抑袩o人與自己同心,姊妹父母俱要逼著自己做經濟仕途,只覺各人都不能得自己心中所愿,心中愈發(fā)苦悶,握住秦鐘的手到:“鯨兄,我情愿以身替你?。 ?/br>
    智能兒原腆著大肚坐在凳上,見秦鐘已是這樣情狀,心知怕是不成了,扶著肚子跌跌撞撞跪在床前哭他。秦鐘本已夢見陰差鬼判在自己身前,忽地又聽男女哭泣之聲,勉強睜開眼來,見到寶玉智能都滿臉是淚,一坐榻邊,一跪榻前。

    寶玉見他醒了,忙道:“有什么話留下兩句?!鼻冂姷溃骸安o別話。以前你我自持高于世人,行事無忌,如今方知是自誤了。今后還應聽家老之言才是,”又對智能兒道,“我自誤,亦誤了你,我房中還有三四千兩銀子,你自拿去花用吧,也算不負你我情分?!闭f畢又是一嘆,便再無了聲息。

    寶玉智能心中都是一片悲意,大哭不止。

    忽地又聽智能哭音中帶了一陣喊叫,寶玉見她伏在榻上肩膀一陣亂顫,恐她悲痛過度,便要扶她起來坐了。他握著智能瘦削肩膀,便覺手下這身子陣陣繃緊,再看她面色,竟然慘白一片。智能兒被他扶著直起身來,雙手就捧住肚子,雙膝跪地岔開,拼命挺腹用力,又從勉強擠出兩句:“不成——啊——我怕是要——要生了——”

    寶玉大驚,忽又看到智能身下一片水漬,蜿蜒到方才的小凳上。方知她原來早已破水,只因心緒激蕩,未曾留意。如今秦鐘一死,她心中那一根弦兒松下,就覺腹中疼痛難忍。于是寶玉急忙又去請?zhí)t(yī)進來,任仆婦挪智能兒去別的房里。

    如此又在榻上生了半日,湯藥一碗碗地灌了,還未見生下。那賈府里見寶二爺遲遲不回,就遣人去尋,寶玉又恐家人知道,也只好急急回去了,只留下茗煙替自己看著。

    直到了第二日,茗煙才來回話,說智能兒一直生到天光微亮,方產下個小丫頭,然秦家兄弟嬸母不容,將她母女二人逐出。自己只得偷偷去了秦大爺房里,尋他小廝要了那三四千的銀子,幸而她母女尚未走遠,便將銀子給了,方回府回話來。

    這賈家奴仆雖說有些行事無忌,連主子的瞎話也敢編排的,然茗煙跟在寶玉身邊,同秦鐘也有些幾分情分,方才又見他那般凄慘情狀,心中不忍,也不動那些銀子的心思,都給了智能兒去。

    寶玉心中悵然,此時家中又傳來元春進封之事,寧榮二府賓客滿園,往來熱鬧。唯有他一片悲情無處言說,整日癡癡怔怔,倒是愈發(fā)叫人笑他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