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張的小超市漆了一面紅色的墻，屋頂是暗綠色的，門上掛著大大的招牌。超市后面的空地上放著兩三個小木馬，一架不算高的滑滑梯，還有兩臺黃藍(lán)的太空漫步機。地面都沒鋪磚，更別提場地中央還有個小沙坑，風(fēng)一吹，跟沙塵暴似的。

    許叁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這是個游樂園，但他看著侯平高興地踩著太空漫步機“蕩秋千”，還是選擇了閉嘴。

    場地一角有兩張長椅，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兒來玩時用來讓家長坐著休息的，這會兒場地里一個小孩都沒有，自然也沒有大人。許叁拍了拍長椅上的灰，頓時手掌黑了一片。

    “你不去玩嗎？”

    “嗯。”許叁坐在長椅中央，仰視和自己一樣看上去興致缺缺的藏鳶，“沒什么興趣?！?/br>
    “這樣。”藏鳶靠過來，許叁不情不愿地向旁邊挪了點，讓他坐下。

    “謝謝哈，”藏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還愜意地向后靠了靠，歪頭看著侯平繼續(xù)說，“怎么說呢，猴兒是真的想對你好點兒的，你就裝裝玩得開心也好，讓他樂樂唄?！?/br>
    不知為何，許叁并不喜歡藏鳶那種語氣，雖然知道他可能沒有惡意，但是怎么聽怎么像是在說“我和猴兒是真兄弟，麻煩你一個外人多照顧照顧他了”。

    這時，侯平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滑滑梯上面沖他倆喊：“你倆干啥呢？都坐著，不來玩了？”

    許叁皺了皺鼻子，悶悶地“嗯”了一聲。

    藏鳶不輕不重地拍了許叁兩下，笑道：“謝了啊。”說著拍了拍褲子，起身對猴兒喊了句，“哎，來了來了，你催啥！”

    他三兩下抓著桿子爬上了滑滑梯，開玩笑著踹了侯平一腳：“催催催，急不死你?！?/br>
    “滾滾滾，沒叫你，我老妹兒呢？”侯平一把推開他，朝長椅那邊望去，

    “啊？他不來……”藏鳶笑著說到一半，就看到許叁站在滑滑梯的樓梯邊上，鼓著一張小臉仰望著他倆。

    許叁又小又瘦的，不像他倆那樣會爬墻爬樹的，三兩下就能不怕樓梯扒著欄桿從側(cè)面越上來。他兩條細(xì)白的胳膊抓著兩側(cè)扶手，一步步爬上來，眼睛死死瞪著侯平。

    “你怎么了？生氣了？”侯平伸出手，被許叁一把抓住，有些吃驚，“嗯？”

    “干什么，我不能握你的手嗎，哥哥？”許叁皺著眉，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發(fā)音，想著要是侯平敢拒絕，就讓他永遠(yuǎn)失去自己這個弟弟。

    其實剛說出口就后悔了，許叁心里是一丁點兒底都沒有的，畢竟隨口說的“兄弟關(guān)系”能有幾斤幾兩，誰也不知道。自己這么一鬧小脾氣，侯平要是不樂意了，不跟自己玩了怎么辦？

    想到這兒，許叁的眼睛有點紅。

    所幸還沒擔(dān)憂幾秒，小手就被反握住，侯平咧開嘴角道：“可以，當(dāng)然可以！”說著嘿嘿笑了兩聲，用肩膀捏捏手心里的小手，“你再多叫兩句唄？”

    許叁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想要抽走自己的手卻被侯平一把抓緊了。

    “真不要臉！”藏鳶在一旁翻了個白眼，“你們不玩我去玩了?！彼涣餆熁氯?。

    “你罵誰不要臉呢，鳶兒，你還敢跑！”侯平反應(yīng)過來，松開手就想去追藏鳶。

    “哥……”許叁小聲喊了一個字，聲音就像卡住了一樣。他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裹著他小手掌的熱量離開了，他不由得叫住了侯平。

    侯平的腳步頓住，緩緩回頭，他的笑得將臉頰上薄薄一層rou向上推得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嘴巴張開露出一口大白牙：“嘿，叫我?。俊?/br>
    “我、我沒有！”許叁臉紅成一片，燙得要命。他伸手擋住自己的臉不讓侯平看，努力把自己縮起來，“我才沒有……”

    “可我剛才好像聽到有人叫我什么來著？哥——？”侯平小小年紀(jì)就有了點兒莫名其妙的痞氣，扒拉著許叁的手腕，嬉皮笑臉地跟地痞流氓調(diào)戲良家婦女似的，“是不是我們許叁寶貝兒叫的呀？”

    許叁惱羞成怒，撇開侯平那兩只咸豬手，氣道：“我都說了——”

    “都說了小屁孩給老子滾開！”

    一聲成年人的怒喝響徹整個小廣場。

    兩人錯愕地轉(zhuǎn)頭望向沙坑旁三個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的青年，他們圍著藏鳶，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兒。

    “看什么看，還不快滾開！”其中一個青年推了藏鳶一把，藏鳶被推得向后倒退幾步。

    藏鳶低著頭，說了句什么就縮著脖子離開了那塊小沙坑。

    侯平這下子也沒心情開玩笑了，躍下滑滑梯跑到藏鳶身邊：“你沒事吧？”

    “嗯，沒事兒，走吧?！辈伉S苦笑了聲，拉著侯平對許叁喊了句，“今天先別玩了，我們回去吧?！?/br>
    許叁三步并作兩步小跑過去，發(fā)現(xiàn)藏鳶不自然地仍然縮著脖子，皺眉問：“你脖子怎么了？”

    “嗯？”侯平聞言也看過去。

    “沒什么?！辈伉S笑了聲，看上去坦坦蕩蕩的。

    侯平一把攥住藏鳶的衣領(lǐng)，發(fā)現(xiàn)那上面有好幾塊紅斑，還沾著沒擦掉的煙灰。

    “不燙，真沒事兒！我們快走吧！”藏鳶慌慌張張地去掰侯平抓著衣領(lǐng)的手。

    侯平一言不發(fā)，就這么抓著藏鳶靜了一會兒。就在許叁以為什么事兒都不會發(fā)生時，他猛地襲向了那三個不良青年。

    “侯平！”

    “猴兒！”

    兩人驚愕地同時大喊，可侯平的拳頭已經(jīng)落在了其中一個青年身上，青年一趔趄，落在剩余兩個人身上。

    “呸！”侯平往那個青年腳下吐了口唾沫，不等他們反應(yīng)就大喊一聲“跑！”，向著藏鳶和許叁反方向跑了。

    錯愕片刻，那三個青年勃然大怒，追著侯平就跑了出去，一個個嘴里罵著難以入耳的臟話。許叁還沒反應(yīng)過來，被藏鳶一把拽住胳膊：“還愣著干啥！等著挨打呢？”

    “可、可是侯平他——”回過神來，許叁愣愣道。

    “沒什么可是了，他跑得快，我們先去找大人！”藏鳶拉著許叁跑著離開了游樂園。許叁一邊跑還一邊回頭去看，心底燒得慌。

    －

    藏鳶到超市里時，超市揲菜的幾個阿姨正在侃大山，一個個笑得像開了花兒。

    “阿姨！”藏鳶喘著粗氣，撐著膝蓋拉了拉其中一個阿姨的衣袖，“我、我朋友被壞人抓住了，他們要打他！”

    “??？”阿姨一臉狐疑，“我們這兒哪有什么壞人喲。小孩兒別亂說，自己去玩昂?！闭f著又和旁邊那個大姐開始聊他兒子最近考上了班級第幾名。

    “阿姨我沒說謊，你看！”藏鳶一把扯開自己的衣領(lǐng)，露出斑斑駁駁被煙灰燙出來的紅印子，“他們拿煙頭燙我，我朋友拉開他們，他們就打人！你說是不是……許叁？”

    他身后哪有什么人，許叁早就不見了。

    －

    另一邊，藏鳶說侯平腿腳好是真的好，一溜煙兒就不見了人影，反倒是許叁被一個人困在了這里。

    剛才許叁悄悄繞過超市，向侯平逃跑的方向潛行過去。也多虧他身材瘦小，躲在垃圾桶后頭，才沒叫那三個在外頭罵罵咧咧的青年發(fā)現(xiàn)。

    許叁捂著嘴巴，蜷縮成一團(tuán)，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外面青年的腳步嗒、嗒、嗒地走來走去，不時地用力踢著地面，嚇得許叁頭都不敢抬。

    腳步聲漸漸靠近，許叁把自己縮在垃圾桶與墻壁夾角的陰影里。

    “咣！”

    垃圾桶被踢翻，許叁錯愕地抬起頭，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懼。染著金發(fā)的青年一腳踩在垃圾筒上，拖長了聲音：“小meimei，如果不想——”他捏響了拳頭，“挨打的話，就乖乖把你哥哥叫出來好不好？”

    “不、不是……”許叁恐懼地?fù)u著小腦袋，“他不是……”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先是沒有感覺，接著臉頰迅速地隆了起來，疼得像是被火燒一樣。

    他恍惚間看到青年嘴巴一張一合的，還在說什么，但許叁的腦袋暈乎乎的，連眼前的畫面都重影了。低沉的耳鳴貫穿了他的左右耳，叫他什么都聽不到。

    他好像從那三個青年間的縫隙看到了侯平。

    孤獨感突然涌上心頭，將他淹沒。

    許叁想起了一年前的火車站，也是這樣，爸爸mama從人群的縫隙中消失了，上一秒還能看到那兩件呢絨大衣，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沒了人影。

    他不敢眨眼了，死死盯著侯平模糊的身影。

    那張臉好像一下子變得怒氣沖沖，接著一個青年身形一晃，向前倒去。

    侯平的手伸到許叁面前，可還沒抓到，他就被另一個青年踹倒許叁腳邊。腦袋好像磕碰到了哪里，一下子就出了很多血。紅色的液體順著他平坦的額頭落下，侯平緩緩閉上了眼睛。

    “侯平？”

    “……侯平？”

    許叁還在暈乎著，跪在地上去推那具綿軟的身體。

    侯平閉著眼睛，沒有回應(yīng)。

    大人們跟著藏鳶趕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許叁抱著侯平，衣襟都染紅了的樣子，他紅著眼睛望過來，眼淚沖淡了臉上的血跡：“救、救救哥哥呀……”

    －

    侯平醒來時睡在溫暖的被窩里，大夏天的給他捂出了一身汗。

    “媽呀，熱死我了！”他趕緊蹬開被子，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啞得很，“嗯？”

    侯平低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床邊趴著個小孩兒，軟軟的黑色頭發(fā)落在被子上，自己的手也被他松垮垮地握在手心里。

    許叁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侯平醒了，立馬“噌”的一下跳起來。他的眼眶還紅著，臉也腫脹難堪，把一邊的眼睛都擠得小了一圈。

    眼淚落在床單上，許叁抱住侯平哇的哭了起來：“你怎么才醒呀！我、我擔(dān)心死了嗚嗚……你出了好多血……”

    侯平心里被他哭得一抽一抽的，無奈地向后退了點想看看許叁的臉，許叁卻把腦袋埋在他胸口，不肯給他看。

    “哎喲喂，還不給看了？我救了你，你連臉都不讓看了，個小白眼狼！”侯平開著玩笑摸他的腦袋，胸前濕熱的一大片。

    “你都暈過去了，還救我呢……”許叁委屈地反駁道。

    “嘿！你怎么——”

    許叁抬起頭，他的眼睛紅腫著，臉頰上的發(fā)絲也被眼淚沾濕黏在臉頰上，紅撲撲的臉蛋兒陪著紅唇，就像春天里開的小花兒一樣惹人憐愛。

    “……哥?！彼磺椴辉傅財D出一個字。

    “嗯？”侯平?jīng)]聽清。

    “我說……”許叁漲紅了臉，揪著被單又把腦袋埋回去，“……哥哥?！?/br>
    侯平愣了會兒，抱住許叁，笑了起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