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等槍聲平息,天已經(jīng)微微發(fā)亮。 梁家早從上一代起就金盆洗手,不再舞刀弄槍。至于清理門戶,也從不必他親自動手,手上沾血,總是不大好的,可現(xiàn)在終究是沾了。 事情還需善后,但發(fā)生在海上,對方又有案底,省去許多周折。至于那把Beretta 92,上面有標記,是柏家的東西,陳北林所帶的全部武器,都是從柏家得來,有證可查,與他全無干系。在這件事中,他甚至算得上受害者,所做一切,皆是出于“自衛(wèi)”。 之后的日子,他開始考慮阿七的生死。 他的這名左膀右臂跟隨他多年,用起來得心應手。身邊人一直在換,唯獨他始終都在。如果他能再忠心一些,老老實實跟他個十年、二十年,或許會像曾經(jīng)的柏舟一樣,成為他某一層面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可惜,他拎不清。 梁以庭并非全然冷血,給了他一線生機——假若李文嘉活著回來了,就饒他一命,讓他離開;假若李文嘉死了,那么他也別想活,去給他陪葬。 只是這件事不容樂觀,好像上天要與他作對。 在起初搜尋的最佳時間段,海上卻忽然起霧,降下狂風暴雨,搜尋工作被迫中止。此后搜尋難度更大。李文嘉是帶著一身傷墜海的,三天后仍沒消息,那么他生還的幾率就幾乎為零。 三天后,美國,洛杉磯。 主宅內(nèi)空無一人,阿七朝他跪了下來。 梁以庭用手絹擦拭一把積灰的CIA 650左輪,裝上消聲器,隔著綢布遞給了他。 男人不敢抬頭,伏低了身體,沙啞地說道:“阿七沒有家人,在遇上梁先生之前,吃過許多苦,您對我有恩,這既是福,也是煞。阿七誰也不怨,因為這是我的命。” 他接過槍,沒有多少猶豫,抵住了自己咽喉。 “砰”地一聲,他頹然倒地,死于自殺。 梁以庭越過他的尸身走出門,門外站著的保鏢隨后進屋開始處理。 屋外花園開滿鮮花,天空艷陽高照,已是真正的春天。 兩周以后,他回了C城,開始正常的工作生活。 縱使仍舊派人在不停歇地尋找,但他心里已經(jīng)非常清楚結(jié)果會是什么。 只需要兩個月…… 如果兩個月后始終沒有一點消息,他會正面接受他已經(jīng)在這世上消失,把他徹徹底底再忘一次,就像十多年前。 ………… …… 保鏢里一個叫小山的代替了阿七,開始貼身伺候他。 小山不像阿七那么悶葫蘆,武行出生,曾經(jīng)做過電影武替,嫌收入不穩(wěn)定才轉(zhuǎn)行,他有狐朋狗友以及新婚一年的妻子,比起阿七更入世,是個有喜怒哀樂的正常人。 這樣的人,才不至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要么悶聲不響,一響就要天崩地裂。 皇天娛樂頂層,已經(jīng)開起冷氣。 小山向他報告關于尋找李文嘉的進度與線索,話說完以后,照例陷入沉默。 梁以庭桌上的電話響起,三聲之后,小山上前幫他接聽,隨后捂著話筒對他道:“秘書說來了兩個和尚要見您?!?/br> “……” “要么我?guī)湍亟^掉?”想來他不可能與和尚有瓜葛。 梁以庭卻上前接過電話,對秘書說:“讓他們直接上來?!?/br> 和尚不是別人,是十年以前就遁入空門的他的親生父親。 來者兩人,一個大和尚,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 大和尚念了句佛號,自報家門道:“貧僧法號慧明,這是我的小師弟,慧心?!?/br> “阿彌陀佛?!毙『蜕杏霉喩つ钸兑宦?。 梁以庭看著他爸,嘴角要笑不笑地扯了起來,隨波逐流道:“慧明大師數(shù)年不曾造訪,今日怎么有空過來?” “來這里做場法事,順道化緣?!?/br> 梁以庭唔了一聲,叫小山去拿支票。 慧明大師拿到支票,上面數(shù)字可隨便他填。 小和尚第一次見到這種陣仗,興奮得滿面紅光:“師兄,這真的可以隨便填?。俊?/br> “當然?!被勖鞔髱熢频L輕地道。他雖已步入中老年行列,但五官十分出眾,老也老得十分英俊,尤其是對著巨款面不改色,更為他添了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zhì)。 小和尚崇拜地看著他,隨后又對梁以庭說道:“阿彌陀佛,施主真是大善人。貧僧無以為報,不如幫施主看個風水?!?/br> “慧心,此言差矣,這怎么能叫‘無以為報’。” “師兄,我就想給人看個風水,你真煩!”小和尚已經(jīng)走到落地窗邊,四處看起來。 慧明大師無奈地搖搖頭。 “施主,你是不是常感覺十分孤單,身邊人來來去去,卻總沒有一個留得?。可馔鶃砩匣锇楹芏?,卻沒有幾個是真朋友?” 梁以庭不置可否,彎了彎唇角:“怎么看的?” 小和尚一副“快看快看被我說中了吧!”的表情:“你這棟大樓犯了‘孤峰煞’,你看從這里望出去,那是一覽眾山小,沒有一座建筑物比你更高。要知道,高處不勝寒……” 慧明大師打斷他:“慧心,可以了。這位施主打小不信鬼神,風水也是如此,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br> 慧心質(zhì)疑道:“那他怎么會給我們巨額鈔票化緣?有錢人都信這個?!?/br> “阿彌陀佛,因為我是他爸?!?/br> “……” 慧明大師朝兒子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低聲說:“看你似乎是有了煩心事,紅塵世界,總是諸多煩惱的,如果實在解不開,不妨跟我回山里小住?!?/br> 梁以庭撫著下巴笑了:“有需要的話?!?/br> 他最后親自送那一大一小兩個和尚出門。 兩個月時間眨眼即逝,轉(zhuǎn)瞬就已是炎炎的八月。 夏日的海灘在夕陽下展現(xiàn)出格外攝人心魄的魅力,他在二樓書房整理了半黃昏資料,結(jié)束之后卻在這樣的夕陽下仰靠進椅中昏昏欲睡,旁邊方口杯里還漾著半杯喝剩的酒。 在睡著的短短一個多小時里,他做起噩夢。 沉重、雜亂、永無止盡。 小山不知何時進來,見他似乎深陷夢魘,便試著他耳邊疊聲呼喚:“梁先生?梁先生?” 梁以庭掙扎著醒過來,額上覆了一層薄薄的汗。 “您做噩夢了?”小山問。 “……嗯。” 梁以庭并未多說什么,夢的具體內(nèi)容記不清,一時只是望著窗外茫茫大海出神,憑空生出一種極度的空虛失落。 小山受秘書所托,正準備提醒他明早行程,卻聽到他忽的問:“還是沒消息嗎?” 小山一愣,反應了一下才答:“沒有。” 事實上從半個月前開始,這件事就已經(jīng)不再怎么被提起。所有人都默認那人不可能生還,包括梁以庭,而現(xiàn)在,他卻又這么突兀地問起了。 梁以庭手指揉了揉眉心,他感覺到一種細碎的疼痛,從黑暗中生出,在他胸腔及胃部擴散成為一個虛空的宇宙。 他幾乎有種要死的感覺,在這一瞬間,連心臟都是空的。 他想抓住一些什么去填補它,然而什么都沒有,永遠不會再有。 他驟然喘出一口氣,對小山說:“準備車,去山上別墅。” 小山怔了一怔,很快點頭:“好的?!?/br> 那個地方,在十天以前才剛掛出牌子要賣掉,里面的東西也按照梁以庭的吩咐都收了起來,他本應該是想要徹底忘卻,不會再來。 同去的還有五名傭人,在一個小時內(nèi)將整棟房子打掃得干凈如初,所有擺設都放回了原位。 梁以庭慢慢走過大廳…… 李文嘉曾經(jīng)存在的氣息已淺淡得近乎消失。 他最后在一把古琴前停住了腳步。 伸手撥動了兩根琴弦。 悠悠的琴聲回蕩開來,在夜晚空曠的大廳里顯得無比寂寥。 小山作為貼身隨從,在不遠處看了他許久,最后打了個電話,讓人把賣房掛出的牌子撤了下來。 他又站了一會兒,才猛地想起秘書所托,上前說道:“梁先生,明早十點我們受邀去博物館看展,出席的服裝要提前過目嗎?” 辦展的是知名畫家,與他隔著不知幾層關系,這請柬也就是個再直白不過的交際潛規(guī)則,只要有些來頭、能攀上些關系,不管熟不熟,都會一律將請柬發(fā)出,哪怕直接不去也無大礙。 只不過他近些天心情不佳,因而行程排得松了,去看看畫展是權(quán)當散心。 “不用。”梁以庭說,顯然也并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夜晚,他在這里住了下來。 次日一早五點多就醒,醒來后也不起床,單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 八點半,他起床,去更衣室取準備好的衣服。 挽著袖子照鏡子時,看到旁邊的架子上有一枚掉落的紐扣,極其普通的、黑色塑料扣子。 幾乎是瞬間,對方穿著那件黑色棉衣的模樣在腦海里清晰顯現(xiàn)。 鬼使神差的,他拿起了那枚扣子,緊緊地握在了手心。 知名畫家的畫展并沒有引起他多大興趣,到達博物館已經(jīng)十點半,場外簽名板上簽滿了名字,可見場內(nèi)人有多少。 不大的場館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一幅畫前至少七八人圍觀,梁以庭大略地走了一圈,便到休息區(qū)喝咖啡。 畫家坐鎮(zhèn)還有演講,出于禮節(jié)他并沒有來了就走,讓秘書買下十本畫冊拿去排隊讓畫家簽個名,告知一聲梁以庭來過。 等秘書滿頭大汗地拿好簽名畫冊,他人已在二樓。 原來博物館二樓、三樓別有洞天,不僅展出有文物,也有其他畫家留在這里作展的不知名作品,與樓下相比,這里人少得多,十分清凈。 慢慢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展區(qū),他拐一個彎,隨后腳步慢慢停滯了下來。 他看到一幅油畫,是陽光下的少年肖像,上身裸露,有精致深刻的鎖骨。畫中人微微揚著下顎,長長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側(cè)面線條在柔和光線下天使般美妙。 他盯著那幅畫,隨后打電話讓秘書上來。 此行是為知名畫家畫展而來,而最后他卻買下擺在二樓名不見經(jīng)傳的畫者所作的一系列同一人物肖像畫。 兩天內(nèi),他如瘋魔的集郵者,四處搜尋同一畫中人物的所有畫作。 他把那些畫作掛滿房間。 微笑的、無表情的、正面的、側(cè)面的、單一臉部肖像、全身肖像…… 全是李文嘉。 他睡在這樣的臥室里,內(nèi)心卻并沒能得到妄想中的安寧。 這些畫沒能填塞他的心臟,相反,那片虛空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他的失落與絕望累積到一個極限,摻雜著某種念想,終于爆發(fā)。 所有預設的步驟都亂了套。 他不僅沒能忘卻,且難以自控滿腦子都是他,無論做什么,那個影子都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可他死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死了”與“他還活著,只是與別人在一起,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 ………… 生活表面看起來風平浪靜。 梁以庭從皇天走出,熱浪席卷而來,他卻走得平靜而淡漠,猶如缺失體感,體會不出熱意。 忽然有人沖過來喊他的名字,抓著他的手說:“我有一個項目希望能與您合作!借一分鐘!就一分鐘!” 小山攔住他,略不耐煩:“想找梁先生談事,請事先預約好時間?!?/br> 梁以庭連眼皮都懶得撩一下,小山于是直接一把將人推開:“滾開!” 那人踉蹌退到路邊,扶著眼鏡誠懇地在背后喊道:“好、好,其實我是很有誠意的。” 梁以庭充耳不聞,一邊走,一邊從小山手中接過濕面紙巾,將被那人一手汗碰到的地方擦了擦。 大概是天逐漸熱起來,人也變得容易沖動,這樣的人,早在兩個多月前就已遇到一個,且比這個更不可理喻。 ………… …… 當時尚處在春末的溫熱中,萬物窈窕,生命力勃發(fā)。 一個形貌邋遢的中年男人從路邊沖出,瘋子一般撲過來,不停說道:“我叫高平孝!這是我的作品!請貴公司看一眼,它很棒!非常棒!它是我的心血!” 如同甩不掉的水蛭,死死糾纏。 “給我投資吧!它一定會成功的!相信我!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投資我吧!”一疊厚厚的稿子被硬塞進梁以庭手中。 這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瘋子。 保鏢迅速沖上來,對著男子一陣拳打腳踢,而梁以庭看他的目光就如看一堆垃圾。 他有許多事要辦,且正因為戀人的離開而郁郁寡歡,沒空搭理這樣一個瘋子。 彼時五月的末尾。 高平孝,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中,如同大自然的一切動植物,也勃發(fā)了。他的藝術細胞在這曼妙的季節(jié)中發(fā)酵,與大批春季發(fā)病的精神病患者一脈相承,同流合污。 從皇天回去之后,他一度想要自殺。 “高桑,自殺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他的伙伴桑原光先生苦口婆心勸道。 高平孝吸著煙,夕陽斑駁地投映著他頹廢空虛的軀殼:“桑原,我想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夢已經(jīng)做了十八年。如果用這些心血去培育一個后代,他都已經(jīng)成年了。” 桑原踩著木屐,攏著袖子,噠噠地在院子里徘徊,邊徘徊,邊與他閑聊:“高桑真是個執(zhí)著的人,說起來,我最近也有了新的計劃?!?/br> “嗯?” 桑原望著滿樹繁花掩映下的天空,說道:“我與高桑也有了十來年交情,想當年,你來日本學習,我們相識于北海道的櫻花下,當時也是這樣的花開爛漫……”他扭頭看他:“后來,為了理想,我們一起合作,我跟你來到中國。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或許……是時候回去了。” “回去重cao舊業(yè)?”高平孝手指忍不住握起了拳:“你也要離開了?” 桑原光嘆口氣:“拍AV至少能賺錢。高桑,你也該想開一點,這些年我們走文藝路線,投下去了多少呢?卻只進不出,知道是死胡同,仍舊要繼續(xù)走嗎?” “哼?!?/br> 桑原光又殷切道:“如果高桑不想與我分別,不如你與我一同回日本,我們改行拍色情片。這其實也是藝術,你看,一樣要編劇本,一樣扛攝像機,最終成片一樣是在屏幕中展現(xiàn),關鍵是,還能賺錢。” “桑原,這不是我想要的。” 桑原光嘆了一聲,不再說話。 翌日,桑原光不告而別,只留信件一封。 高平孝頓感生無可戀,決定實施自殺計劃。 離此小鎮(zhèn)十分鐘的車程,便是大海,他朝著蔚藍洶涌的海水一步步走去,滿心皆是不得志的怨天尤人。 十五歲起,便立志從事電影行業(yè);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導演是他的畢生所求。然而,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這么些年過來,他耗盡心力與錢財,卻仍舊默默無聞,無人問津,甚至悲慘到去廟里求神拜佛,只希望事業(yè)有一絲起色——哪怕曇花一現(xiàn),他也甘之如飴。 想到此處,不由悲從中來,因為即便曇花一現(xiàn),他也不曾有過。 高平孝痛苦地咆哮,抱怨著蒼天的不公。 而正在這時,一個人影隨著海浪翻滾,飄到了他的身邊。 高平孝已決意要死,并且是投身大海的悲壯死法,本無心再關注其他,但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卻偏偏就飄到了他的腳邊。 他看到他半趴的側(cè)臉。 即便經(jīng)過海水浸泡,形貌狼狽,卻仍能看出,他有著異常美貌的面相骨骼。 高平孝心頭一震,當即下了判斷:“美人?!?/br> 他小心翼翼上前,探了探他鼻息,雖然很微弱,但還在。 他忽然不想死了! 短短數(shù)秒鐘,他思緒萬千,靈光乍現(xiàn),認為這是菩薩顯靈——上天給他送來了個大美人,這是個玄妙的機會,靠著他,自己說不定能名聲大震、一雪前恥。 他激動不已,連手指都哆嗦了,如同撫摸名貴的玉器,觸碰到那人面頰。 他也算閱人無數(shù),但此時此刻在他的眼中,這半張臉簡直巧奪天工,萬里挑一…… 然而,當那整張臉完全展露在視線中時,他又滯住了。 這名美人只有半張臉是完好的,另外半張臉血rou模糊,已腐爛得幾乎能夠見骨。 高平孝最后將美人背起,朝著自己的小汽車走去。因為對方身上粘濕腥臭,唯恐弄臟車內(nèi)環(huán)境,于是將其塞進了后備箱中。 他既歡喜,又憂愁。歡喜的是,他撿到了一個這么漂亮的玩意,憂愁的是,這就半張臉漂亮。 不過,他的歡喜比憂愁更多一些。因為他還可以期待,那腐爛的半張臉能慢慢長好——畢竟,這是神仙顯靈送來給他的東西,不至于到此境地,還送個殘次品來戲弄他。 高平孝將那人身上僅存的一塊破布扯掉,放進浴缸,嘩啦啦地開始放水。 他用噴頭對準他的臉,一路猛力噴灑,最后又對準他的兩腿之間,掰開了他的屁股,一陣狂噴。 浴缸中的水慢慢蓄起,這副青白的軀體漸漸整個沉浸入水中,毫無聲息。 半張臉美如夢幻,半張臉猙獰似惡魔,在晃晃蕩蕩的水波中被放大,呈現(xiàn)出悚人的效果,他一時之間竟有些被嚇到,頭皮發(fā)麻。 直到一個氣泡翻出水面,他才如夢初醒,確定這的確是個活人,趕緊將他從水里撈起。 洗干凈之后,他把他弄上了床,開始研究起了他的屁股。 他不想承認這是個男人,但是不得不承認。 這個認知讓他失望透頂。 而隨后,他發(fā)現(xiàn)這人的肛門似乎被異物插入過,他用床邊的一支筆戳了戳,翻弄了一番,可以確定。 原來是個同性戀,他想。 美人久睡不醒,高平孝不由有些著急,最后不得不把他送去醫(yī)院。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的與秘密,所以只將他送去了鎮(zhèn)上醫(yī)院,并且不打算讓他住院太久。 一系列檢查下來的結(jié)果是病人身上多處骨折,內(nèi)臟也有一定程度的受損。 高平孝追問道:“醫(yī)生,他身上有紅斑,會是性病嗎?他是個同性戀!” “這你應該去性病皮膚科問?!贬t(yī)生說,“單子差不多也出來了?!?/br> 門診內(nèi),老大夫戴著眼鏡,說道:“血液方面沒什么問題。紅斑是壓力過大生出的玫瑰糠疹,長得是挺像梅毒的,不過小毛病,開支藥膏抹抹就行了?!?/br> “他是個同性戀。”他強調(diào)。 老大夫推了把眼鏡,乜斜他:“那就去肛腸科。還不放心過段時間再查一次。” 高平孝連跑幾個科室,又安排住院及手術,內(nèi)心換算了一下花費出去的錢財,決定一定要物盡其用,將花出去的錢在他身上統(tǒng)統(tǒng)賺回來。 三天后,病床上的美人終于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個油膩的腦袋,幾縷頭發(fā)搖搖晃晃,隨后腦袋的主人伸出了面孔,問道:“你醒了?” “……”他茫然地望著他,蠕動嘴唇,許久才發(fā)出一點點聲音:“這是哪里?……我,是誰?” 在得知他真的一點前塵舊事都想不起來之后,高平孝內(nèi)心無比亢奮。 他想他從海中來,便隨手給他起了個名字,假裝含情脈脈道:“不用怕,你的名字叫‘?!?,以后就讓我們一起生活吧?!?/br> ………… 海的身體幾乎一點都不能動,光是肋骨就斷了三根,說話吃飯都相當吃力,于是他每天都只能躺著睡覺。 他睡著的時候,就像一具真正的尸體,干瘦、蒼白,呼吸微弱到低不可聞,一點活氣都沒有。 不過當他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眼角眉梢就像躍上了星光,整個人都有了生機,那是一種純凈而又璀璨的顏色,像兩枚琥珀嵌在秀致的眼眶里。 他說話不再那么痛苦了,對高平孝也有了印象,在吃過他送來的幾次稀粥后,才想起來問他:“你是誰?” 他的聲音有些怯生生,因為對周圍一切都不熟悉,包括這唯一的飼主。但又并不至于真的害怕,因為是他總在照顧他,給他吃的。 高平孝端著小碗,一下下翻攪著熱粥,似乎在想什么,隨后他嘴角一歪,笑得不懷好意:“我是誰?我是你爸爸啊,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戳怂靡粫?,“……爸爸?” “是啊,我是你爸爸,快叫我一聲?!?/br> 海的目光堪稱是孩童般天真,在那令人感到好笑的疑惑過去之后,他帶著點安心與滿足,真的沖他喊道:“爸爸?!?/br> 高平孝聽著這聲呼喊,感到有些滑稽,又有些奇異。 他現(xiàn)在基本已能夠斷定,海不僅是失了憶,智商也不是很正常,或許原本就是弱智,又或許是這次事件造成的損傷。 不過,他并不打算給他治療這方面。海呆頭呆腦的,才更好任他擺布,省去不少麻煩,這正遂了他的愿。 一大早,醫(yī)生過來查房,詢問情況之后再次叮囑,病人臟器受損還未恢復,不要喂他吃油膩葷腥的補品,接下來半個多月還需以流質(zhì)食物為主,并還有幾項檢查要做。 橫豎海說話都不利索,高平孝隱瞞了他失憶的問題,問道:“請問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出院?”醫(yī)生抬眉,“我想你不是不知道病人的情況,與他類似癥狀的車禍病人曾在醫(yī)院住滿整整一年,他這才剛一周?!?/br> 高平孝蒼蠅似的搓搓手:“請、請給我們個大概的時間,一年肯定是不行的,我的經(jīng)濟狀況不允許。只要他沒有生命危險就可以了?!?/br> “至少三個月,不滿三個月想都別想?!贬t(yī)生說道。 似乎是毫無余地,但高平孝只將這番話當成耳旁風。 當半個月后海已能夠慢慢地試著自己翻身,他便立刻給他辦了出院手續(xù)。 看上去呆呆的海,跟著高平孝回了他口中兩人“相依為命”的家。 那是一個普通、甚至有些落后的鎮(zhèn)子,離海很近,有許多人是靠捕魚為生,穿梭在村落中每個角落都好似能聞到魚腥味,不過高平孝的家中卻沒有這股味道,他的職業(yè)與捕魚風馬牛不相及。 他的家是一棟陳舊的木質(zhì)小樓,散發(fā)出紙張與墨水特有的味道,典型的上世紀自建房風格。 房屋統(tǒng)共兩層,一層附帶了吃喝拉撒睡所有功能,二層狹窄昏暗,置放雜物用,可忽略不計。屋前有一個五六坪的小院,院中生長著一棵年歲不小的洋紫荊,正值花開時節(jié),郁郁蔥蔥,幾乎要遮蓋住天空。 房子一樓大約是改建過,倒算得上窗明幾凈,并不昏暗。 其中共有兩間臥房,既然老友桑原光已經(jīng)搬走,高平孝便將這間房挪給了新來的海。 一回到家中,高平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家里房子加了條能反鎖的鏈條鎖,并對海循循善誘:“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險的,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能隨便出門哦?!?/br> 海正處在類似于癱瘓的狀態(tài),即使想出門也不能夠,只對他點點頭。 高平孝原本對自己的生活與前途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但現(xiàn)在,他已然有了新的計劃。他將所有時間花在研究先前的劇本以及照顧海這兩件事情上,打算在這段時間內(nèi)養(yǎng)精蓄銳,等待時機成熟,一舉翻身。 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起來,或許是身體也在逐漸愈合的緣故,那種漸行漸遠的感覺消失了,他再度回到這個世界,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早前幾個月,海會昏睡、夢魘、頭痛,精神萎頓,而隨著時間流逝,這些癥狀消失,他的精神也恢復了正常。待能夠下床拄著拐杖挪動到小院中時,他彎著唇角微笑,甚至顯得神采奕奕。 高平孝在廚房使用榨汁機,在海只能吃流質(zhì)的一段時間里,他已經(jīng)習慣了榨各種果汁以及谷物粥類。 轟鳴聲傳出來,海便朝著廚房一步步走過去。 榨汁機里在榨蘋果胡蘿卜,能夠聞到隱約果蔬香味,而高平孝人卻不在。海四顧一周,又朝衛(wèi)生間走過去。 高平孝正對著鏡子刷牙。 兩人在鏡中對視一眼,高平孝囫圇說道:“怎么又下床了?” 海抿了抿唇,有一點笑的樣子:“想看到你?!?/br> 高平孝很大聲地漱著口,很大聲地吐掉漱口水,擰開水龍頭邊洗臉邊說道:“你才剛長好了一點,要多休息,不然骨頭又斷了怎么辦?!?/br> 海聽了這話,挨挨蹭蹭地離他更近了一點,看上去兩人很親密:“不會的,爸爸?!?/br> 高平孝平靜地用毛巾擦著臉,海就對著鏡子看——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在一面鏡中仔細端詳自己和他??戳艘粫?,他困惑地皺起眉,忽的問道:“為什么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 高平孝嗤笑:“你半張臉都爛了,能看出個屁!來讓我看看你的臉?!?/br> 海乖乖地把貼了紗布的半張臉湊過去。 高平孝掀開他的紗布看了一眼,很快就蓋了回去。那皮rou長出了一層rou粉色的薄膜,已經(jīng)比一開始爛出個洞能摳進去手指摸到牙齦舌頭好了很多,但仍舊是令人作嘔。 海察覺不出他的心思,望著他胡子拉渣的面孔,繼續(xù)先前的疑惑:“你看上去很年輕?!?/br> 高平孝只將這句話當成夸贊,“哦?是嗎?” “爸爸,我有多大了?”海又問道。 高平孝撫摸著他臉部另一半完好的細皮嫩rou,似乎是想了想,笑嘻嘻道:“二十歲!” “我二十歲?!焙ψ约赫f。他又看了眼高平孝,對方正值壯年,不過樣貌邋遢有些顯老,也該有四十了。 他在心中仔仔細細計算了一番,想得幾乎頭痛,卻也終于消去了疑惑——四十歲的人有個二十歲的兒子,也不能算奇怪。 高平孝卻在此時哈哈大笑:“傻子,你真以為我是你爸?哈哈哈哈,我才不是你爸,哈哈哈哈哈——” 海被他嚇住,在他的笑聲中整個人都怔了。 高平孝看他這模樣似乎有些可憐,不過也很有趣,拍拍他的肩說道:“好了好了,你就把我當成你干爹,和親爹也差不多嘛?!?/br> 海在得知這一真相的時候,有種生理上條件反射一般的疼痛感覺,但高平孝對于此事云淡風輕,根本沒放在心上。 那只是一個玩笑,海受他影響,也將它當做一個能夠一笑置之的玩笑,然后,它就真的只是一個玩笑,很快就能夠不痛不癢了。 高平孝終于要帶他出門,去醫(yī)院復查一下傷勢。 在這么久的時間里,海從未踏出過大門一步,也未曾想要踏出過這里一步。 他的世界現(xiàn)在是一張白紙,執(zhí)筆的只有一人,他畫出多少,便只有多少。他對外界沒有任何印象,因此也沒有好奇與向往。 重去醫(yī)院,又是重頭掛號,醫(yī)生也不再是之前那位,海的恢復狀況不錯,而在看了高平孝作為參考提供的早期X光片之后,醫(yī)生驚詫地“咦?”了一聲:“這真的是三個多月前受的傷?” 高平孝對骨頭的生長速度毫無概念,還嫌他恢復得慢:“是啊,都快四個月了?!?/br> “已經(jīng)是奇跡了!”醫(yī)生驚訝不已地對比著新舊兩張片子:“雖說年齡不同痊愈的速度也有快慢,但這樣重的傷能恢復得這么快我還從沒見過?!?/br> 高平孝松下一口氣,隨即又問了他更為關注的問題:“醫(yī)生,他臉上的傷你看什么時候能長好?” “不要急,我來看看。”醫(yī)生放下片子,戴上手套,準備揭他紗布:“這紗布自己貼的嗎?” “嗯。” “嘖,這怎么受的傷?”揭開的一剎那,醫(yī)生都忍不住抽了口氣。 “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好很多了?!备咂叫⒏鴾惿先タ戳艘谎?,把之前的臉部照片和X光片又遞給醫(yī)生。 海只躺著,任由二人擺布,似乎沒有一點情緒。 醫(yī)生翻了翻照片:“這是,這是完全的貫穿傷?” “反正當時小半張臉都剮了,是一個窟窿,醫(yī)生你看這還需要恢復多久?” “不可能吧!這樣的傷口不可能長回來?!贬t(yī)生反復看著照片,又去看海的臉頰,“還真長出rou來了。” 高平孝聽著這小醫(yī)生毫無專業(yè)素養(yǎng)的嘮叨有點不耐煩。 醫(yī)生又說道:“你要知足了,這種傷能長出rou來撐住臉頰已經(jīng)很不錯,要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幾乎不可能……你們等一下,我去叫我們科其他幾個大夫也過來看一下?!?/br> 醫(yī)生就這么跑了出去。 高平孝伸了個懶腰,十分不屑,鎮(zhèn)里小醫(yī)院的醫(yī)生就是沒見過世面。 他在門診晃悠了兩分鐘,很是無聊,見醫(yī)生還不回來,便自行帶著海離開了——反正檢查下來一切都很正常,并沒有什么特別。 烈日炎炎的季節(jié)中,高平孝實在無事可做時,便研究起海的身體。 兩人長久地共處一室,還省了冷氣費用。 高平孝習慣于抽煙,所以整個封閉的房間內(nèi)煙霧繚繞。 海已經(jīng)被他熏得習慣了,床上鋪了涼席,因為太熱,他光著屁股赤身裸體也未覺出不妥。兩人一同躺在床上看高平孝所珍藏的一柜子老電影,一張片子一張片子地看,他看電影,高平孝就看他,從他脖子里的痣,看到他胸口的疤和rutou,再到屁股。 床上放著一小碗冰塊,海一顆接一顆地往嘴里送,呼出去的氣也是微微的發(fā)涼。 高平孝貼著他的脖子,狠狠地吸了一口他的氣息,撫摸著他脖子里那顆艷紅的痣,說道:“這顆痣長得真勾人,本來是淺紅色,捏一下就變深紅,只可惜這里有道兩公分長的疤。” ??措娪翱吹萌肷?,敷衍地唔了一聲。 高平孝摩挲著他:“我?guī)湍阍谶@里紋兩朵花吧,桃花?或者是梅花?正好能遮住這條疤?!?/br> 海一切都聽他的,并沒有異議,只是問道:“那痛不痛?” “不會很痛。” 高平孝在他身旁吞云吐霧,海抽了一下鼻子,他便嬉笑著把指間香煙湊到他唇邊,慫恿他也抽一口。海一聞到這氣味就覺得嗆,搖頭拒絕了,隨后伸出條白晃晃的胳膊來,將旁邊的窗子推開了一條縫。 兩人安靜地看著電影,影片中不免播放到男女親熱的場景,而外國電影又是格外的豪邁,高平孝已經(jīng)許久未近女色,看到這樣的鏡頭,下身一時無法克制慢慢抬了頭。 他不由去看海的下半身。 海卻毫無反應。 “讓我看看你的屁股?!备咂叫⒁蟮馈?/br> 海無趣地抬了抬腿,同時拿起遙控器,按下了電影快進鍵。 高平孝隔著紙巾碰碰他軟垂著的粉嫩yinjing,又往下看他的肛門。那處此前曾上過藥,長好之后也未仔細瞧過,現(xiàn)在這么整體一看,發(fā)現(xiàn)此處顏色似乎略深。他想到不該想的,忍不出鄙夷起來:“屁眼真黑?!?/br> “……” “你怎么一根毛都沒有?比女人還干凈?!?/br> 海終于有些抗拒:“我是男人。” 高平孝來了一點興致,隔著那層紙戳進去了半截手指。 海哼哼唧唧地叫了一聲:“不要?!?/br> “痛嗎?” 他搖搖頭。 高平孝轉(zhuǎn)動了一下手指,更往里進入了一些:“真他媽的緊?!彼南律砀蛎浟?,若不是一眼就能看到海的平胸和yinjing,他恨不得立刻就把jiba干進去。 高平孝直得不能再直,雖性欲旺盛,但多看了他的性征幾眼就要痿,最后既有些無奈又有些不甘,說的全不是好話:“媽的果然是天生的同性戀,之前被插成那樣還能長回來……” 他的確是有著比常人更容易愈合的體質(zhì),無論是那已經(jīng)痊愈未留下任何后遺癥的私處,還是臉部愈合速度相對緩慢的傷口,或許連這次的失憶,也是這種體質(zhì)在發(fā)揮作用,妄圖以忘卻一些事情的方式,來達到真正完整的自我修復。 但高平孝對他的恢復速度仍不滿意。 他已經(jīng)在他身上花去太多,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錢,他快要等不及了。 海活在這一小方天地中,自睜開眼睛起,看到的便是高平孝。他的生活中只有這個人,而這個人也從沒有虧待過他,所以他全心全意地和他過著日子,從沒有想要奢求什么,也從沒有質(zhì)疑過什么。 “今天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弄吃的,不要亂跑?!备咂叫⒄f道。 “嗯。”海與他隔著院子外的鐵柵欄,看著他將外面的鏈條上鎖。 高平孝落了鎖,又看他一眼,掩飾道:“外面有很多壞人,說不定會進來抓你,所以我?guī)湍沔i上它?!?/br> 海點點頭。 高平孝扭頭走了,漸漸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中。 海在午后小睡了一覺,醒來后高平孝還沒回來,他的肚子卻咕嚕嚕地響起來,有點餓了。 他拿起床邊的拐杖,慢慢挪到廚房,本想自行拿些剩下的干面包吃,卻看到廚房地上有幾捆囤著的蔬菜,冰箱內(nèi)也有儲存著的雞蛋rou類。 他猶豫了一下,把面包放回了袋子,從冰箱中拿出了一塊豬rou解凍,同時將蔬菜撿了起來,開始挑挑揀揀。他下了決定,要親自動手做一頓晚飯,這樣等他那干爹回來,就能吃上熱騰騰的新鮮飯菜,不必再勞他動手。 他的右手掌心有一塊很深的傷,結(jié)痂之后還是有些使不上力,再加上手法有些生疏,這頓飯做得并不容易,而最后還是搬出了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湯。 rou燉蛋、紅燒四季豆、清炒菜心、冬瓜咸rou湯。 他餓著肚子,坐在板凳上等著他回來一起吃,手邊支著拐杖,等得無聊便摸一摸它、往地上拄一拄。 天已經(jīng)快黑下來,他終于聽到門外傳來動靜,順勢拄起拐杖站起身來往門口走,溫溫柔柔地喊了一聲:“干爹,你終于回來啦?!?/br> 高平孝卻喝得酒氣沖天,是個與以往全然不同的冒失形象。 他指天畫地罵罵咧咧:“cao你個老天爺,到底長不長眼!季小年的爛片都他媽上映大賣了,老子還在這旮旯,嗝……在這鳥不拉屎的旮旯里扒灰,你他媽的……”說著,將手中酒瓶子狠狠往地上一摜,發(fā)出嘩啦的刺耳聲響。 “干爹?”海吃了一驚,也被他嚇了一跳,等確定是他之后,連忙上前要扶他。 “哪來的小瘸子!”他煩躁地揮揮手。 “怎么喝成這樣了?我是海,干爹我做了飯等你吃,快來坐,我去盛飯?!?/br> 他口中不停罵罵咧咧的小瘸子仿佛是一點脾氣都沒有,安頓他坐下了,一瘸一拐地朝廚房里走,給他留下個小小的,圓溜溜的后腦勺。 海……他喃喃重復著這個字,海。 海從廚房里走出來,手不夠用,于是用砧板當了托盤,上面擱了兩碗熱騰騰的白米飯和一小碗解酒的姜湯。 海有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半張傾城面孔,還有一截誘人的雪白脖頸。那頸間被描刻了兩朵并蒂的梅花,鮮麗萬分,氤氳地散發(fā)出一陣陣錯亂顛倒的性誘惑。 可惜他還有半張臉是混混沌沌一團糟,夏天太熱怕悶著對傷口不利,因而就這么晾著了。 高平孝看了他的殘臉半晌,一時竟看得怒不可遏,猛地一巴掌抽了過去。 海猝不及防沒拿穩(wěn)手中砧板,拐杖也被他隨后一腳踢到,整個人摔了下去。 高平孝想著他遲遲不能痊愈的臉,想著為他花出的精力,想著曾與自己一樣落魄的三流導演季小年,口齒不清地咆哮著:“這張臉究竟還要不要好?”罵一句,踢一腳:“你到底,還要不要好?!”罵一句,再狠狠踢一腳:“我養(yǎng)你一個廢物,要來干嗎?” 海的右手血流如注,手掌正壓在那一塊碎瓷片上,而尖利的一頭恰恰扎進了先前掌心那個剛結(jié)痂的窟窿里,皮rou再次被刺穿,他疼得頭冒冷汗,耳邊全是白噪音,連視線都模糊起來。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一張電影票根緩緩落下來,漸漸的,從他手掌流出的血液將那張小紙片完全浸潤,染成了血紅色。 高平孝的酒醉隨著那灘刺目的鮮血逐漸清醒,見海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頓時緊張起來,不由后退幾步,隨后又狠狠拍了拍頭,上前將人扶起。 海整張臉面無血色,加之身體太瘦,看上去真像個死人一樣。 他有點怕,他其實什么都有那么一點怕,轉(zhuǎn)了個身將人背起來,飛快地朝著離家最近的衛(wèi)生所奔了過去。 半夜他的酒已經(jīng)徹底醒了,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瞇著眼幫海挑去了掌心里的玻璃碎渣,用紗布幫他重新做包扎,一邊包一邊說:“小年輕啊,不用怕,我?guī)湍氵@么一包,幾天就能好。” 海不說話,眼睛里紅紅的全是血絲。 高平孝最后帶著他回去,對之前所做之事十分懊悔,于是在后半夜實施了懷柔政策,一個勁地給他道歉。海困了想睡,他就躺到他的身邊,將他半摟著,一陣親昵的誘哄。 海閉上眼睛,似乎是睡著了,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再次睜開眼睛,天還是黑的,高平孝還摟著他。 察覺到他醒過來,那男人又咕噥了一句:“你原諒我了嗎?” 夏日的深夜,海無端生出一股寒意,仿佛是忽然之間看到了自己的處境。海,就如這個名字一樣,起伏不定,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從前,也望不到未來。 他在黑暗中靠近他,將腦袋枕進他肩窩,然后點了點頭:“干爹,我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別再喝酒了?!?/br> “嗯。”男人答應得很干脆。 海摸摸索索地伸手回抱住他的胸膛:“我,我以后可以負責做飯、打掃屋子,很快也能試著出去掙錢,不會白吃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