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歡而散后，薛瀾本以為程文默又要失蹤了，而且沒準(zhǔn)是永遠(yuǎn)失蹤。他甚至都做好了收拾東西卷鋪蓋走人的準(zhǔn)備，就等著程文默那邊一聲令下，他保管立馬消失在程總面前?？傻劝〉?，沒等著程文默讓他走人，反等著一次尷尬的再見。

    再見的地點(diǎn)就是尷尬的原因——那是一個(gè)周六，下著霧蒙蒙的小雨，他秉持著拿錢就要辦事的敬業(yè)心態(tài)，斥巨資花錢打車去了程家別墅，如期給程佑補(bǔ)課。結(jié)果沒想到，課沒補(bǔ)成，人倒是見了個(gè)齊全。

    由于下雨，天陰沉沉得，他怕路上堵車耽誤時(shí)間，就早出門了一個(gè)小時(shí)，到程家別墅時(shí)，還不到五點(diǎn)。走到門口，他收了傘，沒等敲門，門就擠開微涼的風(fēng)開了。

    “你可來了?！背躺贍旑^回親自來開門，一照面二話不說就拉他進(jìn)門。

    這才一周沒見，這么愛學(xué)習(xí)了？

    他怔怔被拉進(jìn)門，正想問程佑吃錯(cuò)什么藥了，一抬眼，老天爺，他竟然迎面瞧見了程文默他媽。

    “媽?！背逃右呀?jīng)嗷嗷起來，“薛老師來了?！?/br>
    說著又拉他往客廳走，他已經(jīng)意識到不對，卻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就這樣，緊跟著又看到了程佑的爸媽以及...他要沒猜錯(cuò)，坐在凌女士旁邊的，應(yīng)該是程文默的親爹，江河集團(tuán)的董事長。

    要命了。他一度都恍惚了。

    “小薛來了?！绷枧靠匆娝箾]多吃驚的樣子，還十分友好地跟他晃了晃手打招呼。

    一屋子人，幾道視線都凝在他身上，他張張嘴，硬是沒發(fā)出音來。

    “來，小薛，這邊坐?！笔浅逃觤ama招呼他坐下，還讓阿姨給他倒水。

    他僵硬地過去，剛傻不拉幾直愣愣坐下，就聽見凌女士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小薛，又見面了?！?/br>
    “呃?！彼湟幌掠终玖似饋?，下意識朝凌女士鞠了個(gè)十分有誠意的躬，“阿姨，您好，很高興再見到您?！?/br>
    “噗?！背逃雍敛豢蜌獾匦Τ隽寺?。

    他：“......”

    毀滅吧，他感到了窒息。

    “坐吧?！绷枧康箾]說什么，只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再放下時(shí)，輕飄飄道：“文默馬上也到了?！?/br>
    “好的——”他正說著要坐，冷不防聽見后半句，生生僵住——我日，誰？誰馬上就到了？

    “薛老師，你這么緊張做什么？”哦，是罪魁禍?zhǔn)壮逃釉诎l(fā)言，“今天來的沒有外人，我哥你不也認(rèn)識嗎，就當(dāng)一家人，千萬別客氣?！?/br>
    “......”誰跟你一家人？

    他一個(gè)大喘氣，視線箭一般穿透了程佑，表情扭曲又猙獰——你小子想死是不是！

    “你就是薛瀾？”卻又一道聲音傳來。

    他意識到這是誰的聲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腿立馬又直了，和大學(xué)軍訓(xùn)時(shí)站軍姿一樣直。

    說話的果然是程文默他爹，那眼神，那氣勢，瞬間能與學(xué)生時(shí)期最為嚴(yán)厲的班主任與教導(dǎo)主任劃等號。

    “是?！彼X子里一片混亂，十根手指頭都不知道怎么哆嗦好，看樣子活像個(gè)缺心眼的腦殘，結(jié)結(jié)巴巴重復(fù)道：“我就是薛瀾?！?/br>
    “坐吧?！薄敖虒?dǎo)主任”已經(jīng)給他這個(gè)學(xué)生打完了分，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隨意。

    他也跟著點(diǎn)頭，想坐，腿卻就是彎不了。最后還是程佑拽了他一把，他才卸了勁，像被抽去靈魂一般，呆滯地坐了下去。

    尷尬，二十多年來前所未有過的尷尬，尷尬得他渾身上下每一個(gè)毛孔都開始覺得呼吸困難。

    “薛老師?！背逃幼擦俗菜瑝旱土诵┞曇?，“驚喜嗎？”

    驚喜你奶奶個(gè)腿。他覺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配倆尖牙臉一抹沒準(zhǔn)都能冒充無常去收魂。

    “你這是在找死。”他用氣音沖程佑道，“你哥會跟你算賬的?！?/br>
    “我看未必?！背逃硬恢滥膩淼淖孕?，對他的話絲毫沒有放在心上，瞟幾位長輩一眼，又低聲問他：“你最近是不是在跟我哥鬧分手??？”

    “分手？”他還沒搭腔，凌女士耳朵可尖，抓關(guān)鍵詞抓得那叫一個(gè)準(zhǔn)，“什么分手？”

    “單詞?！彼磻?yīng)還算迅速，趕在程佑瞎逼逼之前，朝凌女士微微笑了笑，笑得聲都在抖，“程佑在問我分手用英語怎么說?！?/br>
    “哦?！绷枧靠戳怂谎?，“這樣啊。”

    他：“......”

    不然還是讓他去死好了。

    “太太?！笔前⒁檀蚱屏藢擂?，過來和程佑mama說飯菜已經(jīng)好了。

    “好。”程佑mama轉(zhuǎn)頭招呼眾人，“文默也快到了吧？我們先坐下？”

    要吃飯了，太好了，他找到機(jī)會走人，立馬趕在所有人前面起了身。結(jié)果沒等他把醞釀好的走人理由說出口，程佑mama就堵死了他所有的話：“薛老師也一起吧？這些日子多虧你耐心教導(dǎo)，程佑的英語進(jìn)步不少。我和程佑爸爸很感謝你，一頓家常飯，還希望你不要嫌棄?！?/br>
    “......”悔不當(dāng)初，悔不當(dāng)初！

    他笑得嘴角都要抽筋，頂著眾人變幻莫測的眼神，心情可以說是——萬念俱灰。

    “走吧薛老師?！背逃拥故峭Ω吲d，高興得他好想一拳打歪程少爺?shù)哪槨?/br>
    沒辦法，　趕驢上磨，硬著頭皮坐了。

    坐下沒一會兒，菜就都端上了桌。他心不在焉地打眼看過去，哦喲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應(yīng)有盡有好不豐盛。

    “粗茶淡飯，不成敬意?！背逃影职诌€謙虛呢。

    他心說這一桌要是粗茶淡飯，那他平時(shí)吃的就是豬食......

    “叮鈴——”門鈴響了，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程佑這個(gè)狗腿子，立馬起身去開門。門一開，果然是程文默。

    他只敢看過去一眼，沒等程文默察覺，就立馬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起來。嗯，要不是代價(jià)太大，他都想自戳雙目一了百了。

    “哥?！背逃拥穆曇繇懙煤孟裆滤牪灰姡把蠋熞瞾砹??！?/br>
    能不能閉嘴，不說話能死嗎！他好想沖過去捂住程少爺那張唯恐天下不亂的嘴。

    好在程文默沒說什么，甚至都沒看他，只走過來和幾位長輩挨個(gè)打了招呼，最后，在他正對面坐了。

    正對面，正到他無論往哪看，都能不經(jīng)意瞥見那張臉，那張這幾天總是白天想到晚上夢到的臉。

    “薛老師能喝酒嗎？”是程佑爸爸在和他說話。

    他抬眼，正和程文默的視線撞在一起，下意識打了個(gè)磕巴：“我......”

    “能?！背逃訐屧谒邦^替他答了，還直接拿了他面前的紅酒杯，“薛老師，我給你倒上?！?/br>
    “我......”他話沒出口，酒就已經(jīng)進(jìn)了杯。

    程佑沖他一陣擠眉弄眼，緊跟著又去拍程文默馬屁，程文默卻搖搖頭，示意自己開車來的，酒就不喝了。

    這鬧的，他腦子里嗡嗡得，能喝的不喝，不能喝的反倒上了。

    “小薛?！笔橇枧孔诔涛哪赃厸_他笑了笑，“別拘謹(jǐn)，就當(dāng)自己家。上次你送阿姨兩盆多rou，阿姨還沒謝謝你，待會可要敬你一杯。”

    “就是就是。”程佑又開始叭叭叭叭叭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薛老師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也該敬你一杯?！?/br>
    可別。他笑得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尷尬”兩個(gè)字，先聽凌女士的話，正渾身緊繃，又聽見程佑幼兒園一般的發(fā)言，頓覺哭笑不得——就程少爺這樣來討上輩子債的祖宗，他可不敢亂認(rèn)做兒子。

    “您客氣了。”他只朝凌女士笑了笑。

    凌女士沒再說什么，一轉(zhuǎn)眼，視線落到自家兒子身上，似乎好些話想說卻不說。

    那表情，他都感覺到了別扭。程文默倒是坐得端正，沒事人似的，明明將他時(shí)不時(shí)亂瞄的眼神盡收眼底，面上卻風(fēng)平浪靜，一絲起伏也沒有。他本來就尷尬，和程文默的坦然一對比，更覺得自己今天出門一定沒看黃歷，倒八輩子霉了遇上這樣的場合。

    這一頓飯，堪稱他長這么大遇到過的所有令人不自在的場合里拔得頭籌的那一個(gè)。

    吃到最后，他完全不記得自己都吃了什么，只記得自己酒沒少喝，喝得腦袋沉腳下輕，臉上火燒似的熱。

    吃完了飯，他還算清醒，立刻說時(shí)間不早了，提出要走。

    “等等吧小薛，外面下著雨呢?！绷枧枯p飄飄道一句，“待會讓文默送你回去?！?/br>
    程文默送他，怕不是要送他歸西。他搖頭要拒絕，程佑卻先一步攔了他的話，裝得巨愛學(xué)習(xí)不學(xué)習(xí)要命一樣，說什么卷子上有幾處語法不懂要問問他，硬給他拉上了樓。

    他已經(jīng)喝到了一種只能走平地的地步，上樓上得十分費(fèi)勁，等好不容易上去了，程佑門一關(guān)，還真拿卷子給他看。他看半天，往日爛熟于心的單詞竟然死活想不起來什么意思，只覺得那些字母都長了腿似的，手拉手?jǐn)R眼前直蹦跶。

    不成，他扶著桌子晃晃腦袋，apple都能看成banana，更不要說講什么語法了。

    “你回頭微信發(fā)我吧，我現(xiàn)在可能有點(diǎn)喝多了......”

    “成?！背逃訑[明了不是真心請教，聞言二話沒說就收了卷子，笑嘻嘻和他道：“薛老師你先坐，我去給你倒杯水?！?/br>
    “不用......”他舌頭打卷，話沒說完，程佑就沒影了。

    房間里頓時(shí)只剩他一個(gè)人，外頭雨聲輕輕，落得人直犯困。

    他頭回喝醉，酒品倒還算不錯(cuò)，至少沒理智錯(cuò)亂撒潑打滾，只是覺得眼皮上下打架，倦得厲害，總想睡。

    正撐不住趴在了桌子上，眼神都不聚焦了，門咔嗒一聲，有人走了進(jìn)來。

    他以為是程佑，腦子稍稍一明，抬眼去看，卻對上了程文默那雙凌厲已成習(xí)慣的眼睛。

    程文默一句話沒說，上來就要打橫抱他，他冷不防離了實(shí)處，腦袋更是暈得厲害，手抵在程文默胸口，嘴里無意識嚷著，掙扎著就要往下跳。

    “老實(shí)點(diǎn)?！背涛哪盟卉?，語氣不善，“不然扔你到山里去喂狼?！?/br>
    “你...放屁！”他結(jié)結(jié)巴巴罵了一句，“哪有狼？”

    哪有狼，想要立馬就能有。程文默笑得陰惻惻，再沒跟他廢話，直接抱著他出了門。

    樓下只坐著兩位總裁夫人，程佑都不見影。瞧見程文默抱著他下來，凌女士倒沒什么表情，程佑mama則眼睜得老圓，看著他臉頰通紅地窩在程文默懷里，也結(jié)巴起來：“薛老師這...文默這是...”

    “他醉了?！背涛哪谷坏煤孟褚磺卸际菓?yīng)該的，“我送他回去?！?/br>
    “好的。”凌女士拍了拍已然凌亂的大嫂，扭過頭看向兒子，“明天記得去接我和你爸爸，在家等你。”

    程文默點(diǎn)頭，朝程佑mama道別后，抱著他徑直出了門。

    外頭雨絲凌亂，風(fēng)吹得酒勁散去一些，他回過神來，捋直了舌頭：“我還沒和...嗝...阿姨道別...”

    都什么時(shí)候了，還顧得上道別？

    程文默抱著他淋了幾步雨，放下他打開車門，直接把他塞了進(jìn)去，坐進(jìn)來打著車后，傾身就朝他壓。

    “嗝?！彼ⅠR向后一躲，卻不知怎么突然打起嗝來，而且越打說話越結(jié)巴，“你...你...你想干什么！”

    程文默看著他兩臂抱胸一副看流氓的表情，氣得嘴都一歪，沒搭理他，從他頭頂拉過安全帶，把他扣在了座位上。

    “嗝?！彼ゎ^看一眼，又瞄程文默。

    程文默打方向駛離了別墅門前，在雨夜里開車載著他，往南山苑的方向走。

    他原本困，一淋雨又精神了，也不想吐，也不頭疼，就是坐不住，得了多動癥似的，左看看右看看，屁股就是不能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座位上。

    開出去有一段，眼瞅著快下山了，程文默余光瞥他一眼，忍無可忍道：“你能不能安生一會兒！”

    “嗝——”他豎起一根手指沖程文默晃了晃，“要！你！管！”

    程文默：“......”

    行，有種。

    “下車?！背炭倸獾靡荒_剎車，直接把車停在了路邊。

    這荒郊野嶺大半夜的，還下著雨，下車找死嗎。他抱住安全帶，搖頭。

    程文默于是冷笑：“不是不要我管嗎？有種自己走回去啊?！?/br>
    資本家生氣了，看起來好嚇人。算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撇撇嘴：“我錯(cuò)了......”

    程文默：“......”

    嗯，程文默好像快氣死了，手握方向盤握得老緊，看那力度，好像握的不是方向盤，而是他的脖子。

    意識到這一點(diǎn)，他一哆嗦，脖子縮下去，不敢動了。

    程文默這會兒像變了個(gè)人，和方才飯桌上氣定神閑超有涵養(yǎng)的樣子截然相反，氣息急促半天，油門踩下去，猛地一打方向，駕駛車子如離弦的箭一般撕開雨幕沒入了夜色當(dāng)中。

    六十邁、八十邁、一百邁，車子越開越快，他瞟見時(shí)速表上指針還在走，臉有點(diǎn)白，忍不住提醒：“你超速了......”

    “閉嘴。”程文默甩他一個(gè)冷臉。

    “......”好的。他從心而為，老老實(shí)實(shí)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