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厲堂主,恕白云意告退了。
一場大戰(zhàn)結(jié)束,沈錦墨和葉若寧忙得頭都抬不起來,天極閣內(nèi)的部屬們無事的倒都可以回房自行休憩。白云意是刑堂副堂主,原應(yīng)協(xié)助厲端掌刑。厲端看了他一眼,見他臂上受了一點(diǎn)輕傷,便淡淡道:“這里用不上你,回去休息吧。” 白云意便默默走回臥房,提水將自己身體上的血污與連日奔波的污垢都清洗干凈,又將傷口隨意包扎了。他忽然想起,厲端曾與他說,那日懸崖下的事,等回了天極閣再說。 現(xiàn)下,已經(jīng)平了內(nèi)亂,也已回了天極閣。 白云意晚飯吃得食不下咽,只略動了兩口,便叫侍從收了。傍晚時,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一場帶著些寒意的春雨。白云意默默望著窗外冷雨,不知自己該去想什么。 那天懸崖下說了幾句真心話后…厲端的態(tài)度有點(diǎn)奇怪。并不是他預(yù)想中的憤怒,而是,似乎有些無措。 而那樣的無措,代表… 白云意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什么去想的必要。 一個匍匐在地上的奴寵,知道主人要他做什么也就夠了,何必知道主人在想什么。 冷雨越下越大,簌簌敲打著窗戶。過不多時,厲端撐了一把油紙傘,帶著一身寒意和血?dú)?,推開了房門。 “請主人沐浴吧?!卑自埔庖褤Q上了一身輕薄中衣,跪在地上,已備好了沐浴的熱水。 厲端嗯了一聲,邁入浴桶,白云意靜靜站在他身后,替他清洗頭發(fā),揩抹身體,按摩僵累的脊背,一如往昔。 厲端緩緩活動著方才在刑堂中施刑累得有些酸痛的手指,半閉著眼睛享受著白云意的侍奉,在心中也忽然想起,到了自己答應(yīng)要與他將那日的事情說開的時間了。 那日懸崖下,白云意蒼白冷淡的臉,一直時時縈繞在他心頭。一向柔順乖巧的白云意冷著聲音輕輕說:“原是我自己跳下來的。” “我不敢逃,不敢死,可我也不想活。” 厲端腦中盤旋著當(dāng)日的情景,終于長長嘆了口氣,長身而起,將身上水珠擦干。白云意默默幫他穿好衣物,又不發(fā)一言地跪在他腳下,姿態(tài)標(biāo)準(zhǔn),沉腰提臀,是早年里一鞭子一鞭子教出來的,早刻在了骨子里,想忘也忘不掉。 厲端坐在床邊,靜靜望著腳下跪伏的青年,終于輕聲開口:“你在我身邊這么久,我從未問過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云意身子輕輕震了一下,沒有抬頭。 厲端的聲音微微有些啞,“一開始,也不用問,我知道你自然不樂意。后來,你在我身邊這樣聽話,我總覺得一切都很好,就不需要問了。” 白云意仍未答言,只是身子越來越顫得厲害。 厲端沉默了一下,終于有些艱澀地問:“但是…我今天問你一句,你愿意在我身邊么?” 白云意沉默良久,久到厲端以為他不想回答,才終于抬起頭,慘然一笑。“如果我說不愿意,主人會如何?” 兩個人的目光,正正相對。 厲端隱約想起了幾年前見到的那匍匐在青磚地上,眼神里寫滿暴烈的怒意,破口痛罵的如烈馬一樣的少年。今日,已經(jīng)長成沉默青年的白云意跪伏在他腳下,乖順慣了的眼睛里又隱約閃起了當(dāng)年那日冷烈的光。 厲端靜靜望著白云意,忽然說:“你恨我嗎?” 白云意跪直了身子,直直地凝望厲端,然后輕輕一笑。“不恨。” 他想了想,又接著說,“當(dāng)年被送到極樂宮,若你沒把我要去,此刻我骨頭都化成灰了。別的奴寵過的都是什么日子,我也不是不知道。蕭艷樓手里的奴寵,哪有一個活過了兩年的。柳芳連就死在我眼前,看著他被蕭艷樓用鞭子和烙鐵一點(diǎn)點(diǎn)玩到死,最后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混身沒有一處好皮rou,我做了三個月的噩夢。” 白云意又有些苦澀地笑了一下,“在極樂宮那種地方,能落到你手里,也算我運(yùn)氣好,我有什么好恨。后來你殺了蕭艷樓是為了我,我也知道。你跳下懸崖救我,我也不是不領(lǐng)情。我能好端端在這里和你說話,都是拜你所賜,我知道的。” “但是…”白云意收了唇邊的笑容,正色道:“若問我愿不愿意,我從來都沒有愿意過。若能站著當(dāng)人,誰樂意跪著當(dāng)狗呢?!?/br> 厲端靜靜凝望著白云意,忽然覺得,雖然與他相處了這么久,卻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白云意唇邊笑容凄冷,眼神里卻殊無笑意,淡淡說:“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些話。若你樂意,可以當(dāng)我沒說過。若是要好好罰我一番,讓我不敢再說…也由得主人。云奴出言無狀,該重罰。” 厲端沉默半晌,聲音艱澀地問:“若我不再把你當(dāng)奴寵待…” “做情人么?”白云意神情淡然,“像洛公子他們那樣?” 厲端思索一下,猶豫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白云意又笑了。“是啊,像他們那樣,有誰不羨慕呢??墒恰骞觼砣プ杂?,他對沈錦墨也是一片真心。” 他又抬頭,冷冷道:“做你的奴寵,我是會的。若要我裝兩情相悅的模樣,我可沒學(xué)過。只怕還要主子慢慢教了?!?/br> 他說得痛快,忽又冷烈一笑?!敖裉爝@樣放肆了,要罰多少鞭?主人請罰吧?!?/br> 厲端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了當(dāng)日在火堆前,自己忍不住問沈錦墨,“你會不會想索性把他綁在身邊?” 沈錦墨望著火堆,臉上是他看不懂的情緒,輕聲說:“若他不高興,還有什么意思?!?/br> 厲端一向情感淡薄,但此情此景,他忽然懂了沈錦墨當(dāng)日說的是種怎樣的心情。 白云意不高興,不樂意,甚至不想活。 他平日里不說一句真心話,把一切真實的情緒藏在一層乖順的皮底下,卻會決絕地從懸崖絕壁邊躍下。 若自己強(qiáng)硬地要留,他自然會留下。然而,能看見的,卻永遠(yuǎn)只有那一層麻木而乖順的軀殼。 厲端忽然覺得從未像此刻一般無力,有一種無論如何都無法抓緊真正想要的東西的絕望。他輕聲說:“不必你裝…若不愿再做我的奴寵,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必做了?!?/br> 白云意靜靜看著他,心里轉(zhuǎn)過千百個紛雜的念頭,忽然長身而起,扯了件長衣裹在身上。 “厲堂主一向一言九鼎…”他低聲說,“那么,恕白云意告退了?!?/br>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門,然后,在身后把門關(guān)住了。 身后的房間里,傳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白云意沉默了一瞬,心中忽然想,原來厲端也只是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今日眼神里寫著一點(diǎn)茫然無措的樣子,竟顯得他比實際年齡更年輕了些,居然不那么令人懼怕,也并不讓人討厭。 他靜靜站在原地想了一會,然后只身走入了那一片細(xì)密凄冷的雨簾。 一場春雨,足足下了一夜,第二天依舊淅淅瀝瀝,沾濕了高墻嫩柳。 清晨,洛瀾從看了一整夜的線報和賬冊中抬起頭來,打了個哈欠。 他離了靈犀山莊太久,臨走時交代管家路伯和一直貼身服侍他的侍從冬青說這次不知會去多久,叫他們把密報都給自己留上一份。他回來得比想象中的要早得多,和錦墨的關(guān)系雖然之前并未想到,但此刻也覺得還不錯。整體而言,洛瀾覺得心下可謂滿足。 此刻明顯山海書院已經(jīng)在開始動手,有幾張牌要趁對方措手不及的時候打出去,否則難免失于被動。該看該想的事情太多,一時便忘了時間,發(fā)覺時天已大亮了。 洛瀾想著該吃點(diǎn)東西再去補(bǔ)個覺,免得錦墨跑來了又折騰他。便喚冬青去廚房給自己取點(diǎn)吃的,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書房外面走,卻與管家路伯撞了個面。 路伯是一直照看這幾個少年長大的,有如親人一般。武林紛紛擾擾的流言也并未傳進(jìn)他耳朵,并不知道洛瀾這次離開的這段時間到底出了多少天翻地覆般的大事。他見洛瀾一夜沒睡,先是搖著頭嘮叨:“這樣可不行,年輕人也要早睡早起,要注意身子,可不要累壞了。”又道:“外面來了一位姓白的少俠,說定要見你?!?/br> 洛瀾一怔,提起精神到了會客廳,便看見白云意混身濕透,默默垂著頭坐在會客廳內(nèi)的一張圈椅上。他連發(fā)絲都在滴水,臉色蒼白得驚人,滿臉也都是水,不知是雨是淚。 洛瀾見白云意這樣,不由得心里一緊,連忙問道:“可是天極閣又出什么事了?” “天極閣沒事?!卑自埔廨p聲說,“是我自己的事??煞裾埪骞印樟粑?guī)滋??我實在不知還有何處可去了?!?/br> 洛瀾放了心,恍然道:“厲堂主放了你走?!?/br> 白云意垂著眼睛,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自然沒問題。想住多久都可以?!甭鍨懥⒖陶埪凡疄榘自埔獍才排P房和熱水沐浴。白云意輕聲道了謝,便隨路伯離去了。 洛瀾躊躇一會,總覺不放心,還想再問白云意幾句,便跟了過去。還沒到客房門口,他耳音靈敏,忽聽到房內(nèi)傳來了一陣極壓抑的啜泣聲。 洛瀾沉默一會,轉(zhuǎn)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