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白藏淵為何放走洛瀾的過渡章
在聽梅居的典雅幽靜的庭院內,沈錦墨定定地望著面前情緒似乎平和安寧的洛瀾,只覺全身似乎浸入了一潭深不見底的冰湖。 “阿瀾…你的,眼睛?” “你……看不見我?” 見到洛瀾的難以置信與狂喜,一瞬間被見不到底的恐懼籠罩。 是啊。洛瀾被白藏淵帶走兩個月…他怎可能真的毫發(fā)無傷? 除了眼睛,還有什么? 念茲在茲的人就在眼前,沈錦墨卻覺渾身僵硬,不敢去推開那扇木門。 “眼睛是暫時的,沒事?!甭鍨憛s搖了搖頭,“倒有別的事可能比較麻煩?!炔徽f這個,白藏淵方才與我說在聽梅居不愿見血,便先離開了,我想著大概是你們終于尋到了。還好?!?/br> “你在這里杵著做什么!”薛曉卻早已忍不住,一把推開了房門,“你不敢進去我敢。至少人在這里,什么事都先回去再說。” 沈錦墨仍然隔著窗戶,怔怔地望著洛瀾的臉發(fā)呆。他抬起手想去碰觸,卻又有些害怕這只是個疲累太過,閃在眼前的幻影,一碰便會碎了。 薛曉已經幾步搶進了屋,抬手抓住洛瀾的手腕便探腕脈。探了半天,長長出了一口氣。 “還好,是用銀針封了視力,估計明后天會好。手腳xue道也是用銀針封的,沒什么大礙?!鹊取!?/br> 薛曉的表情忽然沉凝下去,“若我沒看錯……有些潛伏的東西?” “自然有?!甭鍨戄p輕嘆息一聲,“他怎么可能輕輕易易放我走,倒是還得再去尋他了。但此刻不急。”他抬起臉,微有些不確定地問:“錦墨?” 沈錦墨似乎終于找回了控制腿腳的力氣,跌跌撞撞地沖進屋子,死死地把洛瀾的身子抱在了懷里。熟悉的溫度與清朗的味道一瞬間實實在在地充盈在懷抱中,數月來的恐懼與絕望一瞬間終于找到了出口。開口的聲音便是哽咽,和著滿臉的淚水,嘶啞地叫了一聲“阿瀾?!?/br> 洛瀾伸手撫上沈錦墨的后背,輕輕拍了拍,只覺沈錦墨顫抖的身子比月前瘦了好多。 “抱歉,讓你擔心了?!?/br> “你在說什么…”沈錦墨一邊搖頭一邊嘶啞地說,“都是我…都是我那天什么也沒想,就貿然去找他,你才……”他已經幾乎說不出話來,終于哽咽著說:“除了眼睛…他到底都對你做了些什么……” “薛曉方才不是也說了,眼睛沒事。白先生對我還算客氣。”洛瀾低嘆,“這兩個月,只怕你比我更難熬。我一直在想,你身上寒毒不知怎樣了,今天見了你,才終于放了點心?!?/br> 沈錦墨只是緊緊把洛瀾抱在懷里,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再說不出話來。 洛瀾伸手環(huán)在沈錦墨顫抖不住的肩背上,感覺自己的身體終于緩緩放松下去。 還好,兩個月過去,自己還活著,他也還活著。 還好。 任自己在沈錦墨的懷抱里放松了半晌,感覺薛曉已經在叮叮當當鑿腳下的鐐銬,洛瀾輕嘆道:“阿曉,這兩個月,你也定然辛苦了。桌子上有一摞筆記,記得帶回去。白先生倒并未食言,當日說我若肯來陪他做客,便愿意與我仔細聊聊寒玉功的事情。我怕…”說到此處,他停了一下,又說,“就把詳細的筆記都寫下了。白藏淵確實是個驚才絕艷之人,寒毒應當能有解法。阿曉你回去好好看看?!?/br> 薛曉又驚又喜,連忙把書桌上那一摞整整齊齊的字紙收起來。卻又看見一張被撕了一半的紙,上面的字跡比洛瀾平日里清秀挺拔的字體寫得凌亂得多,細看之下,卻是胡亂地寫了整整半張紙的“錦墨”。 …也不惦記惦記我。薛曉嘆了口氣,把那半張寫滿錦墨名字的紙也塞在了那一摞筆記中。 沈錦墨卻絲毫沒有任何欣喜之意。只把手指緊緊抓進洛瀾的衣服里面,顫抖著聲音問:“他為什么要封住你的視力?他到底都做了什么?他怎么會就這樣放了你?” “…先離開這里吧。”洛瀾輕輕搖頭,“回去慢慢說。不用擔心,我還好?!?/br> 這兩個月,洛瀾在白藏淵手中,自然過得并不輕易。 當日在蓮心樓下,白藏淵以沈錦墨的性命、寒纓花的解藥、寒玉功的解法,三樣代價換洛瀾陪同三個月。這個交易,原是他無法拒絕的。 既有這個還算公平的交易在,這些時日,他便也就安然在聽梅居住下。這段時間來,白藏淵竟當真甚么別的事情也未做,每天就與兩個名為白芷杜若的侍從在這聽梅居中悠閑居住。白藏淵心細如發(fā),不僅將他手腳經脈日日鎖死,又用極堅固的寒鐵腳鐐將他鎖在屋內,一切飲食來往都不假他人之手,也當真并未給他任何逃離的機會。洛瀾冷眼看了幾天,也便絕了自行逃離的念頭,索性便只當自己是做客。 若說客氣,白藏淵對他倒也不能說是不客氣——若是與他對待白琉玉、沈知遠等人的方式比起來,簡直可稱客氣到了極致。尤其白晝時,當真有如一個溫文儒雅的主人,與他飲茶聊天、談文論武,聊起寒玉功毒素積蓄之事,白藏淵也并不藏私,樣樣仔細講明。細細談了這兩個月,洛瀾倒覺得沈錦墨身上的寒毒只怕確實有解,只是那解法也是匪夷所思,若非白藏淵愿意講明,只怕當真無人能想得到。 白藏淵甚至還施針用藥,幫他接續(xù)了右臂舊傷曾經斷裂的數條筋脈。說道既是答應了沈錦墨要將他完完整整還回去,右臂也自然要完整才好。此刻雖是被封了經脈渾身用不上力氣,但回去再慢慢調養(yǎng)一段,未必再不能握刀。 然而,入夜時,便難熬得多。 便如白藏淵第一日所言,白藏淵對洛瀾整個人充斥著一種異樣的好奇,總想看看不同的欲念和不同的痛楚能讓他露出怎樣的神情。白藏淵是千秋閣中制作機簧暗器的好手,又曾在極樂宮用這些手段試制過無數折磨人的小玩意。這幾個月間,白藏淵倒幾乎將那些小玩意在他身上試了個遍。 銀針,竹夾,鞭刑,繩索,甚至曾有一夜,是一枚淡綠柔軟的圓珠,名為骨刺生花。那種千針萬刺的強烈刺激從體內最敏感的一點炸開的感覺,他如今回憶起來還覺頭皮發(fā)麻。那些專門用來折磨敏感處的刑具,夜夜捱刑捱到天明,便是他天性看得開,也覺得頗為難耐。這幾日便是白藏淵的新玩法,說是剝奪視力后,身體的感受會敏感得多,臉上露出的表情也更好看些。——這也罷了。 只是常會想想,當年錦墨受過的苦,只怕比自己受過的更多。此刻錦墨心里的難過,只怕比自己的難過更甚。 這樣想想,便也覺得沒什么熬不過。便是拼著受些苦楚,也總要想辦法將寒玉功的解法好好寫下來。若白藏淵當真不放自己活著離去…總也還有一線機會將這些筆記現于世人眼前。 但若自己當真不能活著回去,錦墨會如何…這件事,他卻不敢深想了。 白藏淵每日需要的睡眠極少,只有每日午后會稍歇兩個時辰。洛瀾每日夜間強撐著花樣百出的折磨,上午又強打起精神與白藏淵應付,每日也只有這些時間可以稍歇息一下。但手腳被銀針封住xue道,又以重鐐鎖了,想趁此機會逃離也是妄想。 今日到了午后,本應是白藏淵離去的時候,侍從白芷卻忽然走進屋子,在白藏淵耳邊輕說了幾句話。 白藏淵微一思索,忽對洛瀾道:“洛公子,你是否好奇白琉玉此刻在何處?“ 洛瀾微怔一下。這些時日,他從白藏淵偶爾吐露出的幾句言語間,知道白藏淵與異母兄長白凌翰之間似有極濃的宿怨。這似乎也可解釋為何他對白琉玉抱有一種微有些異樣的在意——既是仇人之子,亦是血脈相連的親侄兒。雖是下手做成了形容凄慘的yin獸,卻一直未放任白琉玉落入他人手中。然而白藏淵并未將白琉玉帶來聽梅居,洛瀾這些日子確實曾隱約好奇,不知白藏淵還有什么別的安排。 ”我會將他放進一個夜夜笙歌的好地方,會很適合他?!卑撞販Y輕笑,“在洛公子未去蓮心樓尋我之前,我想過許多種謝幕的方式。雖覺得若與洛公子在聽梅居安安靜靜住到最后那一日也未嘗不可,但既已不得再住,聽梅居不好見血,便換個玩法罷?!?/br> 洛瀾此刻面前一片黑暗,看不見白藏淵的神情,卻隱隱能感覺到,此人目前心情亦是異樣地好。這些日子他常覺得自己似乎是白藏淵網上捕來的一只色彩奇異些的鳥雀,白藏淵帶著一種懵懂而殘酷的好奇,想方設法想將這只鳥雀玩出不同的花樣。——一直養(yǎng)在籠中也不錯,但若當真只養(yǎng)在籠中,又稍顯無趣了。 “洛公子是否記得,第一日時,曾吃過一顆藥丸?” 洛瀾微微點點頭,這些時日,除了當日在馬車上吃過一顆色作雪白的丹丸,白藏淵并未給他用過其他藥物。飲食茶水中雖不知是否有無色無味的事物潛伏,但一直未感受到什么異樣。他本以為那顆丹丸是作迷藥使用,此刻白藏淵提起,才知道原還有別的效用。 總之也并不意外便是了。 “下次見面時,我便告訴洛公子那顆藥丸里面是什么。給洛公子這樣一個小玩意,只是為了讓洛公子莫要就這樣忘記了我,還要記得再來尋我告?zhèn)€別?!?/br> 接著,似是侍從推著輪椅轉了個身,白藏淵的聲音悠悠傳來:“總覺得洛公子在沈錦墨身邊的神情更好看些?!?/br> 洛瀾笑笑,道:“我對錦墨自然有些不同?!?/br> 白藏淵伸手虛握了一下從窗外射進的光線,淡淡道:“明知道這道光不是照在我身上的,卻總覺得,離得近一點,似乎也會暖一些?!?/br> 接著,便是侍從推著輪椅離去的聲音。偌大一個庭院,仿佛沉沉地靜寂下去,杳無人聲。 洛瀾默默坐在窗前,午后的微風帶著一些荷花池的水意,似乎也有一點成熟梅子的馨香。白藏淵方才的話自然是作別的意思。他心里隱隱有些期待,但又稍稍有些怕期待落空。 身上有些隱患,倒并不意外。他從未想過白藏淵當真會將他安然無恙地送回。 但總之,若結局是死在錦墨的懷里,也總比死在白藏淵身邊好些。 只是不知這兩個月,錦墨到底如何了。 腦中又隱隱浮起當日沈錦墨被血淚沾染得有如瘋魔的臉龐。 錦墨,你不要出事。 此刻,當真被熟悉的溫度緊緊抱在懷里,洛瀾才當真覺得提了兩個月的心,緩緩放回原處。 兩個月的時間,如一場紛繁亂夢。沈錦墨的身上有奔波一途的塵土味道,有汗味,亦有隱約的血味。這些味道混雜在一起,方是實實在在握得住的煙火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