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折的紙風(fēng)車和夏夜的星星
原本擁擠雜亂的小出租房被郝向明打掃得干干凈凈,地板锃亮發(fā)光,椅子多了一把,廚具也都換了新的。原本洗得發(fā)白,都破了洞的舊床單被郝向明扔到角落里當(dāng)擦地布了,床上現(xiàn)在鋪著的是一條白色床單,干凈又新鮮;床上整整齊齊疊了條羽絨被,被套顏色是冷暗最喜歡的淺藍(lán)。 冷暗開門時,郝向明正在往墻上貼新的風(fēng)車,那些風(fēng)車被擺成了星星的造型。 小時候在福利院,條件差,小朋友們都沒有什么玩具,哥哥溫安就會用紙給弟弟溫樂做風(fēng)車,溫樂可以一直玩這個紙風(fēng)車直到它破破爛爛再也吹不起來為止。然后,溫安就會再給他做個新的。溫樂的占有欲特別強(qiáng),根本不許別的小孩碰哥哥給他做的風(fēng)車,否則他會把人家揍得滿院盡是哭喊聲。 在夏天的時候,到了晚上,福利院的屋子還是熱得像烤箱一樣根本沒法呆,溫安溫樂兩兄弟就會跑到屋外,躺在草地上一起乘涼看星星。 “哥哥,星星上有什么呀?”溫樂奶聲奶氣地問。因?yàn)榭偸呛透@旱男『⒆哟蚣?,他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衣服也臟兮兮的,看上去有點(diǎn)像個小叫花子。 “不知道,也許會有人,像我們在看著他們一樣,現(xiàn)在也在看著我們?!睖匕舱f。 “那你說爸爸mama也會在星星上面嗎?為什么他們一直不來找我們?是不是因?yàn)樗麄儽焕г诹诵切巧厦?,太遠(yuǎn)了,他們也沒有車,所以他們才沒有辦法來接我們回家呀?”溫樂扭頭看向躺在身邊的哥哥,眼神里充滿了渴望,“我好想知道爸爸mama是什么樣子的,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啊?” 在福利院的這些年,有哥哥的陪伴,他不至于孤單,可是像所有孤兒一樣,他依舊渴望有爸爸mama,就像一朵蒲公英,渴望能有擁抱自己的一片土地。 溫安想了一會兒,弟弟的這個問題對于年紀(jì)同樣很小的他來說也非常難解,所以他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我不知道?!?/br> “哦好吧?!睖貥费劾锏墓庖幌伦喻龅聛?,聲音里的失落像杯子里過多的水,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了。 溫安敏銳地感知到了溫樂的低落,便翻身,和弟弟面對面,手臂搭在弟弟腰上抱住他,安慰道:“弟弟不要難過,你還有哥哥,哥哥會永遠(yuǎn)陪著你的?!?/br> “嗯?!睖貥酚珠_心了起來,瘦瘦的臉上浮現(xiàn)出天真爛漫的笑容。對溫樂來說,只要哥哥在,他的生活里就有希望和光。 在福利院的日子,就在一個接一個地吹紙風(fēng)車,一天又一天地躺在地上看星星中度過。紙風(fēng)車和星星,從此成為溫樂生命中最美最閃亮的符號,也成了他和郝向明牽絆的象征。 郝向明見冷暗回來了,站在椅子上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原來貼的都舊得發(fā)脆了,所以我就給你換新的了?!?/br> 冷暗的心,就像被撞了一下的鐘一樣,嗡的一聲,震得他全身再微微發(fā)抖。郝向明的笑,像太陽一樣溫暖又明亮,讓冷暗那強(qiáng)行冰凍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軟和;又像一陣風(fēng),將他的怨氣,一點(diǎn)一點(diǎn)吹散。 “要幫忙么?”冷暗脫下羽絨服,將腰包隨意甩到桌子上。 郝向明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辛苦了一天,先坐下好好歇著吧。桌子下面有個電暖器,你開著用來暖和暖和,沒想到這南方比北方還冷啊,真的太潮了…..” 冷暗低頭往桌下一看,果然有一個膝蓋高的盒子,打開,將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果然是一個電暖器。 郝向明正好貼完了最后一個紙風(fēng)車,滿意地看了看,然后從椅子上跳下來,拍拍手,解釋說:“你從小就怕冷,還是用用電暖器比較好。” 這電暖器是個名牌,白色,設(shè)計簡單大方,挺時髦的,看上去就很不便宜,冷暗問:“你花了多少錢?電暖器,還有這滿屋子的新東西?!?/br> 郝向明坐下來,見冷暗的手還凍得發(fā)紅,便自然地拉過來握在自己手中給他暖和,嘴上不在意地答道:“沒多少錢,都是該花的?!?/br> 被郝向明柔軟又溫暖的大手包裹的一瞬間,冷暗的心如同被一支無形的箭射中了似的,酥酥麻麻卻并不疼。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要被郝向明永遠(yuǎn)握在手中,永遠(yuǎn)都不放開。 “這樣對我,值得么?”冷暗問。 郝向明笑笑,不住地摩挲著冷暗的指關(guān)節(jié)和掌心,說:“為了你,什么都值得。” “隨便你。”冷暗撇撇嘴,眼睛不看郝向明,心里卻一點(diǎn)氣都沒有了,“錢哪兒來的?” “獎學(xué)金攢的?!焙孪蛎骱俸偕敌?。冷暗雖然對他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可是昨天隔在兩人之間的那堵冷冰冰又無形的墻,已經(jīng)消失了。他很高興,每一個細(xì)胞都在暗暗發(fā)笑。 “你可真厲害?!崩浒翟u價道,“我餓了,要做飯,你把手收回去?!?/br> “嗯。”郝向明應(yīng)了一聲,手卻還是緊緊地裹著冷暗的手,完全舍不得放開,“要我?guī)兔???/br> “幫我炸房子么?”冷暗撇了他一眼諷刺地說道,“從小到大,你下過幾次廚房?” “所以就從今天開始么?!焙孪蛎饕荒樞ξ?,俏皮得不像個成年人,倒像是只有五六歲似的。 “那你幫我洗菜吧?!崩浒抵鲃訉⑹质栈貋?,站起,走到炊具前開始做飯。 一開始郝向明確實(shí)在試圖幫忙,可是在他潑了一地水,又差點(diǎn)打翻了一碗雞蛋之后,冷暗為了保住晚飯,果斷將郝向明摁回了椅子上并警告他遠(yuǎn)離炊具。 “我告訴你,我就這么點(diǎn)存貨,”冷暗豎起手指威脅他,“你要是把這些菜都潑地上了,你今晚就出門喝西北方去!南方的西北風(fēng),水分多,管飽?!?/br> 郝向明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應(yīng)了聲嗯。 忙活了大半個小時,冷暗最終做出了兩菜一湯的簡單晚飯。此時已經(jīng)快晚上九點(diǎn)了,聞著滿屋子的飯菜味兒,兩人都是饑腸轆轆。 “樂樂真是心靈手巧。”郝向明豎起大拇指夸獎,臉上還有幾分幫不了忙只會壞事的羞愧。 冷暗給兩人都盛了米飯,將一碗堆得高高的放到郝向明面前,說:“吃吧?!?/br> “嗯?!焙孪蛎髀氏葎恿丝曜?,夾起一塊rou,卻不放在自己碗里,而是夾到了冷暗碗中。 “你最辛苦,你先吃?!彼f。 冷暗瞥了他一眼,不說什么就接受了。從小到大,只要兩人在一起吃飯,郝向明總會給冷暗夾菜,讓冷暗先吃。冷暗吃得開心,郝向明也就開心。 有些習(xí)慣,如同上癮一樣,一旦形成,就再也戒不掉,仿佛一旦停止,整個人就不對了。 “今天工作怎么樣?送外賣累不累?”郝向明邊吃邊問。即使很餓,他吃起飯來也是慢條斯理,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培養(yǎng)出來的模范小孩,相比之下,狼吞虎咽的冷暗就要豪放許多了。 冷暗筷子一頓。本來剛回家的時候他還挺生氣的,因?yàn)楹孪蛎鳎约哼@一天送外賣都送得心神不寧的,跑單費(fèi)也沒能掙多少。可是他又一想,這能怪郝向明什么,到頭來還不是自己胡思亂想,把氣撒到郝向明身上,算得了什么? “一般般,沒掙多少,不過也夠花了,大過年的,打工的上班的都回家了,自然不比平時能跑的單多。”冷暗見郝向明又要給自己夾菜,微微皺皺眉,“夠了,別夾了,我吃不了那么多。” 郝向明不聽話,繼續(xù)給冷暗夾菜:“不行你要多吃點(diǎn),你太瘦了,我看著,”郝向明頓了頓,聲音開始發(fā)顫,“心疼?!?/br> 冷暗沉默不語,抬眼和郝向明的目光相觸,那一刻,他看到郝向明的眼中,有一汪憂傷的深潭。不過他還是不會告訴郝向明這是他經(jīng)歷了三個月的摳喉嘔吐落下的毛病了。 “樂樂,我錯了,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了什么會變成今天這樣,你以前多愛吃啊……” “閉嘴,吃飯?!崩浒祵⒛樎裨谕肜?,努力大口大口地扒著飯吃。他的胃開始痛了。但他怎么可能告訴郝向明吃不下飯,頻繁胃痛都是他經(jīng)歷了三個月的摳喉嘔吐落下的毛病。 郝向明看著冷暗的樣子,明白了他的心思,也只能輕輕嘆口氣,默默吃起飯來。 白天,郝向明在懋城街頭閑逛購物時,他就一直在思考,到底是因?yàn)槭裁?,才?dǎo)致樂樂離繁華的燕城,來到這灰撲撲的小城市里過日子,做著一份又辛苦又掙不到多少錢的活兒,窩在又小又冷的出租房里受苦。 在冷暗離開的這一年多,他問過幾次自己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弟弟去哪里了,為什么一聲不吭就走了,是不是他們對溫樂說了什么。因?yàn)樗酿B(yǎng)父養(yǎng)母,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弟弟,也不允許自己和這個弟弟有交集。 “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焙孪壬秃路蛉丝偸沁@樣教育郝向明,“你們只是長得一樣,僅此而已?!?/br> 可是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哪是他們說說就有結(jié)論的?他們從還是受精卵時就在一起了,一起誕生到這個世界,手拉手在清苦的福利院里熬過艱難的歲月。他們的牽絆是永遠(yuǎn)斬不斷的。 可是他郝向明,卻從來沒有實(shí)際反對過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說法和做法,戴著一副乖巧懂事的假面和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如既往地和睦相處著,獨(dú)自忍受見不到弟弟的痛苦折磨。 他自己,其實(shí)說不定,是冷暗逃離燕城的罪魁禍?zhǔn)字?,或者,連之一都能省略。而他所受的幾百個日夜的相思之苦,都是罪有應(yīng)得。 吃完飯后,郝向明幫著收拾餐桌和洗碗。 冬天的水很冷,凍得郝向明的手發(fā)紅,他洗了一會兒實(shí)在忍不住了,便停了一會兒將手抹在衣服上緩一緩。?“凍?”冷暗站在他一旁問,“那就一邊兒去,讓我來洗。” “不不不,我洗。你做了飯,我就該洗碗,這樣才公平。你坐著,去烤烤電暖器?!闭f完郝向明便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好好鼓了鼓勁,咬著牙忍著冷繼續(xù)洗碗,一臉壯士一去不復(fù)返的悲壯樣。 冷暗忍不住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 受不了還逞強(qiáng),傻缺。冷暗心中暗罵一聲,然后坐到電暖器前取暖。 這電暖器果然非常有用,以往又濕又冷,呆多久就能抖多久的小出租房此刻溫暖如早春,衣服和被子上也沒有了那種濕噠噠的觸感,干爽得讓人身心舒服。 郝向明終于齜牙咧嘴地洗完了碗,迫不及待地坐到了冷暗旁邊,伸出一雙凍得通紅的手就要烤電暖器取暖。冷暗看了一眼,將郝向明的手拉過來,用自己的衣襟擦。 “先擦干再取暖,不然容易生凍瘡,南方不比北方。”冷暗仔仔細(xì)細(xì)地擦干郝向明那雙修長潔白的手之后,將自己的椅子往旁邊挪了挪,示意郝向明坐到電暖器正前方,然后將郝向明的手推到電暖器前,“現(xiàn)在就可以了?!?/br> 郝向明一直靜靜地看著冷暗做著這一切,手和心都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暖了一度又一度。 “樂樂,你真好?!?/br> 冷暗暖和著手,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說了一句:“其實(shí),你也挺好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