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今天回來得晚些？”有人的聲音傳入耳中，分明來自近處，卻像從地面往上飄，缺乏重量，毫無實感。

    誰在跟她說話？

    艾麗愣愣地望著車夫駛入夜色，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她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轉向聲音的來源。龐大的獸人滿臉疑惑，手里展開的毛絨絨斗篷已經搭到她肩上。

    “算了，先進來吧，外面冷?！?/br>
    他拉著她走開。她仿佛丟失了靈魂，不明白自己被拉去哪里，但也想不起反抗。于是跌跌撞撞進了一個地方。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仿佛被熱騰騰的白氣所感染，身體自動變得暖和起來。

    大家已經圍著桌子坐成了兩排，都在眼巴巴等他們過來開飯。

    面對這些近日朝夕相處的面孔，艾麗眨了眨眼，腦子開始清明起來。她知道自己是在古雷克父母的家。不過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又是什么時候下的車？感覺離開診所后的記憶都是模糊的一團。只記得自己想著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不能讓人久等。然后，一片空白。

    “艾麗今天很辛苦吧?！?/br>
    瑪?shù)铝湛粗聛?，示意她把碗拿過來，從大鍋里盛了一些羊脊骨熬制的湯。

    “來，先把這個喝了，暖暖身子，還能開胃?！?/br>
    艾麗接過來，聽話地喝了湯。確如瑪?shù)铝账f，四肢瞬間涌過一股暖流，身體舒服許多。但她把碗放下來，腦子又回到之前的狀態(tài)。空白，麻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什么。直到她的袖子被扯了一下，有個細小的聲音響起來：

    “艾麗？”

    她轉過頭，看到身邊坐著吉爾妲。meimei上上下下打量她，然后指了指桌上一個籃子。

    “嘗嘗這些面包卷吧，很好吃的，一定會幫你解開心里的紛亂。”

    吉爾妲怎么知道她現(xiàn)在心里很亂？艾麗有點驚訝，想起古雷克曾經跟她說過自己家人的事，其中就提到過他meimei有著超強的直覺，跟他一樣，類似于第六感的東西。吉爾妲一定是感應到了她現(xiàn)在的狀況。

    看來不能再這樣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表現(xiàn)得奇奇怪怪，會給別人帶來困擾的。艾麗定了定神，埋頭吃飯，逼著自己不去胡思亂想。期間聽到身邊的獸人們討論著市區(qū)房子重建的事情，再三叮囑古雷克有空去盯著施工隊，否則費錢事小，質量事大。諸如此類的話，跟背景里的噪音一樣嗡嗡嗡，從她的腦子里飛了過去。

    晚些時候，艾麗坐在客廳的長椅上，借著油燈翻閑書，心里很清楚自己一個字都沒有記住。

    廢話，不久前才被告知了那么大的消息，現(xiàn)在怎么可能靜得下心來好好看書。也就做個樣子騙騙自己罷了。艾麗內心沖著自己直搖頭，余光瞥見古雷克過來坐到她身邊，雙手攀上她的肩膀，開始按摩筋骨。兩只強有力的手掌游走她頸背揉捏，推拉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絲毫沒有入侵感。艾麗情不自禁放松了下來，軟綿綿地后仰，滑進了厚實的懷抱里。獸人順勢把她摟住了。

    “今天怎么回事？嗯？”他渾厚的嗓音隔著皮膚傳達輕微震動。“一整個晚上你都沒說一句話?！?/br>
    啊。艾麗反應過來，好像還真是這樣。她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沉默，但是別人卻都注意到了，因此而感到不自在?！氨??！?/br>
    “說什么奇怪的話?！惫爬卓四罅四笏哪樀?，語氣里有一絲輕微的斥責?！坝譀]人怪你。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除了最開始被分配去白象社區(qū)的那幾天，你一般都是同一個時間回來，而且總是對家里的晚餐表現(xiàn)得迫不及待。”

    他說的沒錯?，F(xiàn)在艾麗脫離了那種恍惚狀態(tài)，清楚地記得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事。她和古雷克在四周前去找當?shù)厣鐓^(qū)報到，根據(jù)兩人情況，被分配去不同的社區(qū)，從事不同的工作。雖然因為要分開而有些失望，但她很快就對自己的活計上手了，并且越做越熟練，不會耽誤時間。每天都很期待馬車過來接走她，因為回家就能好好放松了，但是今天她跟真正的放松無緣。一次突發(fā)奇想的診所之旅，卻偏偏證實了她最近隱約浮現(xiàn)的猜想。她以為那份猜想僅僅是猜想而已，只要去見了治療師，就可以證明事實是相反的，讓自己安心一點。

    結果……

    “到底是什么事？”

    見她遲遲不說話，古雷克開始緊張起來了?！笆遣皇怯腥似圬撃?？”

    考慮到雌性的外形跟別人不一樣，這種事并不是沒有可能。他粗黑的眉毛緊緊揪起來，喉嚨里滾出野獸受威脅時憤怒的低音，儼然已經準備好把自己的假想敵撕成八塊。“誰找了你的麻煩？”

    艾麗看了看他?！敖裉斓拇_有一個人來找過我?！彼睦飦y糟糟，決定暫時先不說診所的事情，用別的新聞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他來邀請我加入衛(wèi)兵隊?！?/br>
    “誰？”古雷克疑惑?！盀槭裁凑夷?？”

    “我提了同樣的問題。他說跟陛下協(xié)商過。如果我去了衛(wèi)兵隊，可以給獸人族發(fā)揮更大的價值。我想他們會希望了解我如何越過邊境，還有影子條約如何運作，這之類的事情？當然還有訓練什么的?！彼嗽斨爬卓说纳裆！翱傊?，埃格莫克想要我去他手底下工作?！?/br>
    “什么？！”古雷克露出被雷劈了一樣的表情。

    艾麗咯咯笑起來，看到他的傻相，不知為何輕松了一些?！皼]錯，我當時聽到他的話，也是覺得很驚訝。但他似乎是真的認為，我入隊會給所有人帶來好處。還叫我明天晚上之前去他們營地一趟?！?/br>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說我要想想?！彼樒渥匀坏貟伋鱿乱痪??！澳阌X得我應該去嗎？”

    古雷克沒有立刻回復。他臉上的怒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思?！澳阌X得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怎么樣？”

    “還好吧。就是有些費時間?！彼齽舆^用魔法打掃街道的念頭，隨隨便便就能指揮一堆落葉自行進入收納袋。這不比手動掃地要輕松多了？但想到自己在一群獸人當中已經夠出挑，不想再吸引人眼球，遂放棄這個打算。

    白象社區(qū)是個平靜的地方。她每天去那里，感到有必要時刻提醒自己，過去的一切都不再作數(shù)了，現(xiàn)在她開始新生活，需要低調。雖然上下班都要坐馬車這一點就不夠低調。她有意不跟其他的社區(qū)美化員一起吃飯，也是防止他們過多了解她，從而進一步意識到她跟他們之間的區(qū)別?！灰冗^這一年就好了。艾麗的想法是這樣。一年后，風頭過去，她或許有機會重新考慮自己想要什么。但現(xiàn)在還不行?，F(xiàn)在是贖罪的時候。至少獸人族的法律如此明文規(guī)定。

    “你知道嗎？”古雷特突然發(fā)聲，將艾麗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她好奇地看著他。思考的光芒閃爍在琥珀色眼底。“新兵訓練是可以替代義務勞動的?！?/br>
    “是嗎？”

    “是的。我們四周前不是去社區(qū)報到嗎？在分配勞動的時候有過一番講解?！惫爬卓藫蠐项^?！熬唧w說了什么我也忘掉了。反正我記得他們提到過，這一年勞動期間表現(xiàn)好的話，就會免除我們的刑期。但有個例外情況，就是新兵訓練。如果有人因為必要的情況被征召入伍，或加入防衛(wèi)部隊，那么為期一年的訓練可以抵消掉一年的義務勞動。”

    啊……

    艾麗若有所悟。

    正好都是一年的時間……

    真是個有趣的巧合。還是說，不是巧合呢？

    深思的目光游移到別處。不經意間，回到獸人的面龐上。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是跟她想到一處去了。當然。這么明顯的安排，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明白過來。

    獸人王早在判決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了現(xiàn)在這個局面，并且跟埃格莫克達成了一致，做出相關安排。君主知道她不會離開奧克多姆。而她要留下來，就得償還罪行。他猜到她這個決定，掌握她之后的動向，甚至已經把路都設計好了，鋪在她的面前，引導她一步一步走上去，就為了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艾麗為獸人王的謀算打了個寒顫。他看的太遠了。比她能看到的多得多。這樣的人物要是想害她……

    “別怕?！惫爬卓藫崦谋?，似乎明白她是在擔心什么。“我在這里，不會有事?！彪m然這么說著，艾麗卻從他的眉心也捕捉到了一絲憂慮。

    看來，就算是信賴君主如古雷克之人，也懂得帝王無情的道理。

    艾麗笑了笑。

    “不過我還是打算去營地看看。”

    都把統(tǒng)領大人派來做游說工作，獸人王就差親自給她下達命令，叫她為國效力了。她還沒有傻到完全不識眼色的地步。再不濟，就當是出門轉轉欣賞一下城外的景色好了。

    “好吧，但我希望你不會強迫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惫爬卓宋兆∷氖?，揉了揉，指甲無意地摳到她掌心，一股電流瞬間竄過艾麗的全身，讓她莫名臉熱?！皩嵲诓恍?，我們還可以像當初說好的那樣，跑去外族隱居，遠離紛爭。他們沒法禁止我們離開的。”

    很美好的計劃。但她在見到古雷克和家人如何相處后，已經明白了這一看似周到的想法多么不現(xiàn)實。別的不說，她怎么能把瑪?shù)铝辗驄D的兒子從他們身邊奪走？到了千里之外的土地上，再要探望，就非數(shù)小時車程那么簡單的問題了。他們可能這輩子都只有寥寥幾次團圓。而這，對于一個原本完整溫馨的家庭來說，難道不是殘酷嗎？

    更別提他們還有在古雷克離開之后淪為人質的可能性。統(tǒng)治者不會放任自己的前親信出去，而不采取任何保障措施。不得不說，在這方面，古雷克有點天真了，竟相信君主會對他一如既往仁慈，只因他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艾麗心中微嘆。也許這跟他成長時擁有的積極美好環(huán)境脫不了干系。

    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從小被灌輸各種光明的理念，長大后接觸的也都是層次觀念相近的正直之士，那么這個人很容易認為整個社會都如此。古雷克就是這樣的人。她為此仰慕他，卻也明白，自己的世界跟他截然不同。

    她這邊的色彩要渾濁、灰暗、模糊太多了。

    所幸，兩個世界并非不可能交叉。他們的就已經重疊在一起，只需確保不會再次分裂就好了。而對于應該怎么做，艾麗已經心里有數(shù)。

    獸人王把路都鋪好了，正等著她走上去。只要她從此斷了跟人族的關系，向獸人族獻出自己的忠心，并用行動證明這一點，想來君主也不會蠢到把她利用完就踢開。奧克多姆最近幾十年的繁榮和穩(wěn)定并不是靠心狠手辣的殺戮來實現(xiàn)。那樣太簡單了。任何稍微掌握一點權力的笨蛋都懂得排除異己，消滅威脅，但真正能把朋友和敵人分清楚的智者，卻少之又少，且無一例外都是千古流芳的偉大領袖。

    她會賭這一把，哪怕風險不小。

    正如獸人王在她身上豪賭了一把。失敗了，國運恐受影響。成功了，他便是智勇雙全、包容開放的一代明君。

    “沒關系。”艾麗想清楚了，反握古雷克的手，視線掃過他面龐上的訊息。那是滿滿的關切，發(fā)自內心，不含一絲偽裝。有什么東西在她喉中逐漸升起，堵到她鼻腔里，讓她接下來的話語如同被過濾一般含混不清?！拔抑涝趺醋?。”

    有些事情是她注定獨自面對的挑戰(zhàn)，與古雷克無關。

    但她不會因此把他排斥在外面，更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魯莽，以身犯險，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因為……因為——說起來很俗套，可是——

    她現(xiàn)在有個家。

    家里有人在等她。

    “我愛你?！?/br>
    獸人愣了一下，忽然，像被點亮般的笑起來?！拔疫€以為你永遠不會告訴我這句話了，”他感嘆，渾身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哦？這么不想聽到我表白？”艾麗故意逗弄他。小扇般的睫羽撲騰兩下，撅起嘴唇發(fā)作道，“那我偏要說，愛你，愛你，愛你。艾麗永遠喜歡古雷克?！?/br>
    獸人低吼一聲，“你這樣會讓我想在躺椅上做些不好的事情。”

    他不是在開玩笑。深綠色皮膚已然被覆蓋一層赭紅，鼻孔興奮地張合，與她緊密相扣的手指傳來guntang溫度。粗重的呼吸伴隨生姜味欺身而來，艾麗只覺得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按倒在長椅的軟墊上。戀人的意圖昭然若揭。但當那份巨大重量壓上來的時候，艾麗下意識用手護住腹部，嚅囁道，“等……等一下……”

    “等不及了?！?/br>
    艾麗聽到這聲沙啞的回復，然后腿縫間重重擠進一根燒熱的鐵棍，沿著她飽滿的小丘阜磨蹭起來。意識到那是什么東西，她臉一下子紅了。

    “怎么能在這里……”她聲音小到極點，特別是吐出下一句的時候?！澳鉳eimei一直躲在陽臺上偷看我們?！?/br>
    古雷克呆了呆，泄氣地調整了姿勢。

    艾麗仍然能感覺到他的硬度，但沒有剛才那么急吼吼。他撐著雙臂虛伏在她身上，面帶惱怒?！翱淳涂?，隨那個討厭鬼去吧。我跟我孩子的mama親熱一下，天經地義，可不像上學時那樣怕她打小報告了。”

    艾麗耳邊嗡的一聲響，大腦變得空白?！澳恪⒛銊偛耪f什么？”

    他怎會知道她有了身孕……

    “怎么，我們每天晚上都蓋一條棉被，你認為這種事瞞得了我？”古雷克挑眉，用一種直白到露骨的眼神打量雌性身體，仿佛能透過布料看到底下每一寸肌膚，以及自己留下的曖昧印記。直盯得她慌張扭頭，四處躲閃，他才附耳低語，“別告訴我，你沒發(fā)現(xiàn)我這兩天都沒插進去？”

    這怎么可能沒發(fā)現(xiàn)！但她只當是……他最近對床事感到有些膩味，才只在外面蹭蹭她，弄得她流了一床單的水，興致來了都不好意思開口索求……

    艾麗面紅耳赤?！拔乙詾槟悴幌胱??！?/br>
    古雷克好像聽到了什么特別荒謬的事，噴笑出聲，半晌才緩過勁來?！爸皇亲晕夜?jié)制?！?/br>
    “因為前期有流產的風險嗎？”

    “嗯……”古雷克略微躊躇，“其實我不太確定你懷孕了，是打算觀察看看。畢竟本族的受孕率很低，就算能夠成功，一般也不會這么快。但如果有這個可能性，我當然是想保險一些?！?/br>
    “原來如此?！边@一行也是術業(yè)有專攻。就算是治療師，平常主要診治物理性損傷的他，也很難斷定她現(xiàn)在是否處于妊娠期。

    “是的。你今天回來的時候，給我的感覺有點不對勁，后來看到你晚上的種種表現(xiàn)，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由此猜到你在路上去過某家診所……??！這下糟了！”

    糟了？

    艾麗眨了眨眼，望著他突然跳起來，狠狠錘了下自己的腦袋，滿臉懊惱。

    這是什么意思？

    雖然她還沒想好要如何看待自己的寶寶，因為才得知懷孕消息不久，信息尚在消化中，但她知道，獸人的反應跟正常的準爸爸不一樣，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

    艾麗聽到自己心沉到谷底的聲音。

    難道他不想有孩子？

    還是，不想跟她有孩子？

    她告訴自己不一定是那樣，沒必要往最壞的方向做假設。卻忍不住咬唇，心中的委屈盡數(shù)流露在嗓音里。“你不想要這個孩子，是嗎？”

    “什么？！不是！不不不！我非常想要孩子！但孩子不是重點——不對，我不是說我們的孩子不重要——”古雷克急忙解釋，結果越說越亂套，一張臉都漲紅了。艾麗還沒見過獸人如此慌里慌張的樣子，驚奇地看著他，反而讓他窘得更厲害，胸口起伏得前所未有地劇烈?！拔摇⑽业囊馑?，有孩子是一件很好很自然的事情，但現(xiàn)在的情況很糟糕……因為……你可能無法理解，受孕這件事對我們獸人來說，意義非常重大，這表明……”

    “表明什么？”艾麗問，不知為何心跳猛然加快，血液上涌，仿佛提前預知了即將到來的沖擊。

    似乎也察覺到了可怕的現(xiàn)實，古雷克張了張嘴巴，眼睛瞪大，瞳孔收縮。他也很緊張。到底是什么？艾麗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攥拳，決定不管收到怎樣的答案都要保持鎮(zhèn)定。她可以做到。艾麗挺起腰板。四目相對。誰也沒說話。直到她聽見獸人的聲音：

    “表明我們在法律意義上已經是夫、夫妻了?！彼悬c結結巴巴?！翱墒俏疑踔吝B求婚的禮物都沒準備好！這不太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