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聽見你的呼吸
陽光均勻地透過窗簾微小的縫隙落在木制地板,余荷趴在床上,沉默地看著地面明暗分隔的光。 這是工作日的上午,朝南的房間,九點鐘溫度恰好的陽光。落在身上會很舒服吧。她腦海里無數次下床拉窗簾,幻想著陽光撒在身上的溫度,卻沒有任何動作,依舊趴在那里。從慣性五點醒來以后她就這樣趴著,窗簾拉著,她看著地面冷暖變化,趴著,像房間里的擺件而不是馭使器物的主人。她就那么趴著,睜著眼睛,盯著地面,一眨不眨。 而腦海里昨天尷尬突兀的告白,揮之不去。 她不記得自己怎么回家的了,只記得莊唯眼中的錯愕和莫名。在那之后,似乎安眠藥起作用了,她記憶斷片了。 偶爾也會那樣的,大腦的保護機制會cut掉尷尬時刻,保護她不會因為無地自容,佯裝無事地走開。但時間一久,那些積累的碎片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股腦涌上心頭。她趴在床上,也趴在尷尬海面的浮木上,羞愧的海浪再用點力,她就會被擊沉的吧。 啊……為什么要那樣呢。 她緩慢地眨巴眼睛,一點點梳理情緒。正如她是心理咨詢的??汀鲇诜纻湫?,她在不同的心理咨詢師那里吐露不同年齡段的事情,過后老死不相往來——用購買來的精神按摩放緩腦子里的一根弦也不是全無用處,起碼偷學了一招:無限承認自己的想法,是放下一切的第一步。 我為什么要那樣呢? 她嘟嚕嚕嚕地對著空氣吐出無聲的泡沫。 因為工作日莊唯沒在工作。我付給莊唯的心理咨詢費用是有心理咨詢史以來最高的,我作為一段勞動雇傭關系中的甲方,有正當理由生氣的。 “心理咨詢師余荷”開口了:你買的只是每周末咨詢的兩小時,你同意這一點嗎。 “懺悔余荷”點頭。 “心理咨詢師余荷”進而問:她的工作時間是患者咨詢的固定時間,你同意這一點嗎。 “懺悔余荷”不情不愿地點頭。 “心理咨詢師余荷”指出:那你是在對她工作時間之外的時間抱怨,這不是正確的,你同意嗎。 “懺悔余荷”做鴕鳥狀不想見人了。 “心理咨詢師余荷”循循善誘:你對她有意見,還是對她做的事情有意見? “懺悔余荷”趴在地上悶悶地說:我對她沒有任何意見,但是她在見一個有騙婚意圖的gay,我是為了保護她才拉她走的。這一點無論多少次,我都不會后悔的。 “心理咨詢師余荷”笑了:那你在后悔什么呢? “我說出口的話,不應該是‘我愛你’。那樣太……” 靈魂合二為一,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臉再次埋進柔軟的被窩。直到腹部傳來的聲音提醒她你真的該進食了,她才第一次從床上爬起來—— “淦?。?!” 她捂著突然扭到的脖子中氣十足地罵出來,精氣神恢復百分之百,甚至眼睛都因為疼痛憋出的淚花變得閃耀多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 怎么揉都無效,到最后關節(jié)痛到動一下都疼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她找到熟悉的美容院微信迅速預約頸肩按摩,得到確認答復打了車就往過趕。熟悉的按摩技師見到她,按摩帶安慰,折騰了半小時,最終余荷奄奄一息地癱在特質藥材包上熱敷才好了點。技師問為什么最近都不來,余荷笑著搪塞過去;又問最近有合適的套餐,余荷笑著拒絕。癱著交了單次按摩費后,余荷默默盯著最近只出不進的流水,肚子再次響起,技師笑著說沒吃飯呀我有小面包,余荷艱難地把好心人給的面包咽下去才看到已經過期兩天…… 啊,這就是人生吧。 余荷把塑料袋揣進兜里,不打算告訴好心技師,癱著熱敷的當兒微信響起提示音,她深呼吸,壓下去登時高飆的血壓,這才打開手機。 對方是莊唯。 加了微信之后一句都沒說過的對話框里,已經發(fā)來的是,“我決定把你后面的心理咨詢轉移給另外的醫(yī)生,我的師兄申永,微信號推給你,你們交流一下”。 下一秒推過來的微信名片,照片赫然是昨天那個跟莊唯吃飯的gay。 血壓再次升高。 余荷覺得自己遲早得被氣死。她做了美甲的手指噠噠噠地敲擊屏幕:“憑什么?。磕阋詾槲液軜芬庾屇阕鲂睦碜稍儐??接單的時候沒考慮過對象是我嗎?我是說了讓你會尷尬的話,可你給我機會解釋嗎?就過了幾個小時!讓我組織好語言我會告訴你這是怎么回事的,你不會以為我喜歡你吧?不會吧不會吧?我不要面子的嗎?我眼光這么差嗎?我有事嗎喜歡女的?我……” 她沒想真的發(fā)過去,只是抱怨一下,像菜市場潑婦罵街,不一定占理,多半也知道自己占不占理,就只是發(fā)泄一下。然而做了美甲的手指不聽話,在斜視的視線下,稍微歪了一丁點,話語一股腦就發(fā)出了。 “……” 她凝固地看到,莊唯同時發(fā)過來的消息是,“心理醫(yī)生和患者任何一方對對方有好感,心理咨詢就會出問題的。很不幸,我們的情況是,雙向?!?/br> 撤回。 余荷不顧自己扭了的脖子,瞪大眼睛,恨不得拔掉指甲,迅速把那條撤回??吹綄Ψ綄υ捒虻摹按蜃种小弊兂尚彰?,登時什么病痛都不見了,握著手機像握著命門,忐忑不安地吞咽吐沫,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等待回音。 莊唯看到了?看到了多少?沒看到吧? 理智與僥幸艱難地拔河,余荷恨不得找個地方吊死自己,臨死前一定要說出吶喊“我不做人啦哈哈”! 只見消息框沉寂一會兒,莊唯提出邀約:“總之,我和師兄昨天見面就是因為這件事,見面也是因為他家在附近,順便請我吃飯。別的事情,一個也沒有。” “他是gay,我昨天見面的那個朋友也是gay,他倆有一段。他說你這個師兄想結婚,我怕他騙你才那么說的。我并不是那個意思?!?/br> 一段話打了又打,刪了又刪,最終她這么回答莊唯昨天的冒失是為何。 腎上腺素消耗殆盡,脖子疼痛襲來,余荷呲牙咧嘴地躺回藥材包上,慢慢地吐出一口死里逃生的氣。 只見莊唯說:“我知道?!?/br> 她又說:“一直以來只是我在喜歡你,你現(xiàn)在知道,應該也不算遲。” 余荷在這一天再次支出了巨額財產。 只為了修她一個手滑落到地上碎得特別絢爛的手機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