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穆清栩站在露臺上，晚風(fēng)徐徐拂過臉頰，涼爽透氣的感覺讓人很舒服。但他現(xiàn)在完全放松不下來，一同站在此處的人沒有主動說話，他也不知道該做點什么，宴會的喧嚷聲在遠處隱隱約約，兩人身邊一時間只有沉寂。

    “易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嗎？”穆清栩終于還是主動打破局面。

    “怎么說呢，”身邊的男人回答，態(tài)度沒有絲毫架子，反而有種斟酌字句的緩和，“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只是覺得和你很投緣?！?/br>
    話落，又有些開玩笑似地：“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你很優(yōu)秀，我作為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的生意人，想和優(yōu)秀人才提前搞好關(guān)系?！?/br>
    后面的才是真的吧，穆清栩自動忽視了前一句：“我只是普通學(xué)生罷了?！?/br>
    “江城大學(xué)的院系第一名，怎么也不能說是普通，”易宸說，“何況我了解過你參與過的項目，普通學(xué)生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負責(zé)這個級別的工作?！?/br>
    “……謝謝您認可?！?/br>
    一時不知道該說點什么，穆清栩干巴巴接了一句。

    “你好像很緊張？”

    確實，穆清栩心里吐槽，面上還是努力得體：“有些，我不是很會說話，不好意思?！?/br>
    其實他平時通常是不太在意別人印象的心態(tài)，但這次怎么說呢，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理由，也許是出于功利的考慮，他難得不太想給面前這個人留下糟糕的印象。

    “我們剛認識，沒有很多話說是正常的，”對方寬慰，“一起在這里站一會兒也好，宴會的氣氛你應(yīng)該也不喜歡?！?/br>
    穆清栩轉(zhuǎn)頭看他，發(fā)現(xiàn)易宸也在看著自己，帶著溫和但不顯得客套的淡淡笑意，不由愣了一下。

    這個人五官線條鋒利，氣質(zhì)冷冽，無論長相還是身份，按照刻板印象來說都該是那種能憑氣壓殺人的冷酷大佬，沒想到脾氣和修養(yǎng)居然意外的好，甚至可以用體貼來形容。

    方才易宸列舉之前幾次“見面”的時候，穆清栩就想起他是誰了。

    易氏是帝國商業(yè)界的頂尖財團之一，和穆家的勢力相比云泥之別，最重要的是，除去普通商業(yè)，它還參與軍工方面的研發(fā)，并且和軍部關(guān)系頗深。

    因為和地外生命的對峙，要說現(xiàn)在整個社會哪里最有權(quán)勢，必然是軍部。僅僅從這個角度，易氏相比在這里聚會的普通豪門就是降維式的打擊。

    而易宸身為易氏現(xiàn)在的主事人，論地位怎么也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聚會上。

    怪不得當時穆宵反應(yīng)那么大。

    人和人之間有時候也許真的有投緣一說，穆清栩本來沒把易宸之前說的放在心上，但相處了一會兒之后又把這個詞拿出來想了想。

    他扶著欄桿，一邊吹吹風(fēng)，本著不做無用精力消耗的原則試圖放松心態(tài)，一邊和身邊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不知不覺間真的全然平和下來，氣氛舒適和諧，恍惚間和對方不像陌生人，倒像是認識了很久的故友。

    中間易宸主動和他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還特意說明給他的是私人號碼。

    可以說是令人受寵若驚的待遇。

    但萍水相逢終有結(jié)束，過了一陣，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穆清栩還是找了個由頭，客氣地結(jié)束了對話。

    沒成想臨走前，易宸卻一反之前足夠有分寸的言行，突然說：“第一次正式認識，最后請我喝一杯吧?！?/br>
    然后不等穆清栩反應(yīng)過來，自顧自拿過了他手上的杯子，把里面剩下的小半杯液體一飲而盡。

    穆清栩愣住了

    過了這么段時間，他都快忘了自己手里還端著東西了，不，重點是，這人把這東西喝了……喝了……

    萬一真的下了藥……

    他第一時間都沒來得及思考這種行為是不是不夠禮貌，滿腦子都是奇怪的聯(lián)想。

    易宸好歹是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肯定也擁有很強的醫(yī)療資源，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事吧。萬一發(fā)生什么藥效上頭和人一夜情的狗血情況，自己會不會被秋后算賬找麻煩……

    想著，穆清栩嘴角抽了抽，覺得自己也挺奇葩。他有些心虛地看了看易宸，見對方?jīng)]有什么異樣，連忙道別，懷著某種詭異的心虛感畏罪撤退了。

    －

    寬敞的衛(wèi)生間洗手臺前，穆清栩打開水龍頭，撩起涼水抹了把臉。

    他這幾天實在有些累，尤其是心累。

    愿天堂沒有煩人的親緣關(guān)系。

    “穆小少爺?！?/br>
    ……和煩人的人渣。令人厭惡的輕浮聲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穆清栩又在心里補了一句。

    他抬起頭，在巨大明亮的洗漱鏡反射的景象里，看到秦均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站在他身側(cè)后幾步的位置。

    兩人視線在鏡中交匯，秦均不再偽裝風(fēng)度，直白地露出戲謔的調(diào)笑。

    “我沒想到，你有這個本事，居然能勾搭上這么厲害的金主?！鼻鼐们荒谜{(diào)，“我說你怎么拒絕我，原來是覺得自己有更好的出路，看不上我嗎？”

    穆清栩冷淡道：“我和易宸沒關(guān)系，也聽不懂你在說什么?！?/br>
    “是么？”秦均繼續(xù)自說自話，“雖然易總確實很厲害，但正因為如此，他也不會拿你當多珍貴的東西吧?！?/br>
    “與其當這種人的玩物，被玩壞之后扔掉，不如跟著我拿個有頭有臉的名分，這筆賬你是會算的吧？”

    “再說一次，我和易宸沒關(guān)系，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蹦虑彖虿粸樗鶆印?/br>
    “還有，公共場合，自重?！?/br>
    秦均臉色扭曲了一瞬，被戳到什么痛腳似的。他徹底卸下笑意，目光直直盯著穆清栩，好像要穿透衣服和rou體看到什么，讓穆清栩感覺一陣惡心。

    “你很聰明，也足夠有防備心，”他終于不再掩飾自己的露骨惡意：“可是我給你下藥已經(jīng)成功了，驚訝嗎？”

    “花大價錢在生物研究室買到的微型針劑，果然很方便?！彼凳拘缘攸c了點自己的脖子。

    之前……？穆清栩瞬間回想起宴會開始不久那會兒秦均的“揩油”。

    他怔愣了一下，一恍神的功夫，只見秦均突然邁步逼近，差點就要碰到自己。

    穆清栩心里頓時警鈴大作，他下意識后退，同時伸手拽住秦均胳膊用力拉了一把，趁對方中心不穩(wěn)順勢上前一步，然后——一個膝頂直沖著下三路去。

    “啊！——啊啊啊，你！”

    慘叫聲回蕩在寬闊的空間里，被襲擊的男性本能地捂住下半身跪倒在地，臉色漲紅，五官因為極度疼痛而扭曲。

    穆清栩雖然是技術(shù)人員，不用接受嚴格意義上的軍訓(xùn)，但在江城大學(xué)基本的防身學(xué)是必修課，而且他上課態(tài)度蠻認真的。

    “你，”不過秦均的意志出乎穆清栩意料的頑強，他抬起頭，從牙縫里擠出咬牙切齒的威脅，“你會后悔的?！?/br>
    穆清栩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想了想，拿起擺在洗手臺上的花瓶，沖著他后腦勺來了一下。

    世界安靜了。

    秦均暈了過去。

    穆清栩離開洗手間的時候，正巧一個男人一邊喊著怎么了，一邊雙手拎著褲沿沖了出來。

    一個聽到慘叫連褲腰帶都沒來得系就跑了出來的熱心群眾。

    那人一眼看到地上的秦均，連忙去扶，沒注意到已經(jīng)走出去的穆清栩。

    是個好人，穆清栩想著，但他對秦均沒有絲毫愧疚之情，也不可能留下來任他找麻煩，懷著幾分報復(fù)成功的愉悅感直接走開了。

    －

    第二天，穆清栩接到了意料之中的電話。

    “是想為昨天的事想報警嗎？秦少？”穆清栩不待對面開口，搶先一步問。

    這種事情鬧出去讓別人知道，最丟臉的只會是秦均，穆清栩是在故意膈應(yīng)對面，他現(xiàn)在對這個紈绔子弟一點好感也沒有。

    “……我可不是這種人，”秦均明顯心情不虞，說話也陰惻惻地，“只是忽然想起來，昨天忘了告訴你，這是最新開發(fā)的藥，你去再好的醫(yī)院也沒用?！?/br>
    電話那頭的聲音陰沉得意：“歡迎你來求我?！?/br>
    穆清栩沉默兩秒，直接點擊掛斷，把手機上顯示的號碼拖進黑名單。

    秦均本以為欣賞到獵物亂了分寸的慌亂，結(jié)果什么也沒等到，只有掛斷的忙音不慌不忙嘟嘟響起，仿佛在嘲諷他白費功夫。

    他攥緊手機，手背上隱隱青筋暴起。

    他從小作威作福慣了，平生也沒幾次體會過這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只有這個人……這個人……

    秦均想起第一次見到穆清栩的場景。

    那是他十幾歲正叛逆的時候，被父母帶去參加穆家大少爺大cao大辦的生日宴。中途他溜下宴席跑出去，遇到待在花園角落的男孩。

    秦均的父親和母親彼此之間沒什么感情，但都給了對方極大的自由。他每天都會在家里看到不同的人，爸爸帶回來的，mama帶回來的，有成熟的男人女人，也有看起來十幾歲，但氣質(zhì)卻早已是不符合年齡的頹靡的少男少女。

    他好像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人，有種格外沉靜的漂亮，又冷冷淡淡干干凈凈，安安靜靜坐在植物掩映間，與他之前接觸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你是誰？”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穆清栩。”男孩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后來在秦均的印象里，只記得那時那雙眼睛淡漠得出奇，淺色瞳孔里仿佛沒有倒映任何東西。

    穆清栩，秦均想起來之前爸爸mama強迫他記住的用來應(yīng)酬的信息，和不久前在宴會上的見聞。

    少年的惡意有時來的沒有理由——就像很多孩子殘忍地傷害動物，只是因為好奇它們的反應(yīng)一樣——面對這個男孩，秦均詭異地隱隱興奮起來，他說：“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知道嗎？他在外面給你哥哥過生日，一點都不關(guān)心你。我還聽見他跟別人說，他只有穆青一個孩子?！?/br>
    他心臟砰砰直跳，像在路邊主動朝路上擲出石子的挑釁者，暗自期待被砸中的人的反應(yīng)，回擊或控訴，挑起一場有趣的戰(zhàn)爭——或者單方面的欺凌。

    但他一無所獲，男孩只是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徑直走開了，沒有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