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之日(與阿照共祭亡父)
許久未歸,稍稍收拾一下落塵遍布的屋子,又恐阿照孕期困倦, 順便把柜中的被子也拿出來清洗晾曬。即便挺著個大肚子,阿照也清閑不住,我只是起了個頭,活計就被她接了手。 “天快暗了,路上不安全,姐……jiejie早去早回,這里一切有我?!?/br> 一聲“jiejie”,她叫的磕磕巴巴,還在叫完后小心翼翼抬眼看我的反應(yīng)??此@模樣,若是我但凡拉了臉,她肯定就改口回之前的稱呼了。我答應(yīng)她可以叫,就不會生氣。 阿照雖然年紀小,卻格外踏實穩(wěn)重,做事也靠得住,何況小佩也聽她的話,她帶著小佩,我也能夠放心。沒再耽誤,我點了點頭,拿了東西上山去了。 因為要清洗打掃,阿照把袖子卷起來,露出半截嫩白的手臂,漂亮又纖細的手臂,可惜手腕處有著一圈難看的淤青。小佩拉著她的手問是怎么回事,她慘白著臉說不出話來,只好輕輕摸小佩的腦袋。 再往前走,我聽不見她們講話的內(nèi)容,回頭去看,看見阿照站在門扉處,正盯著我走的方向,一手牽著小佩,一手扶著后腰。 小佩看見我回頭,沖我揮舞著手臂,小丫頭抬頭和阿照說了些什么,然后,阿照抬起手臂,學著小佩的模樣,拘謹而生滯的揮動了兩下。 “娘—親—,早點回來呀—” 胡鬧的小丫頭片子,我又不是出什么遠門,最多兩個時辰就回,還拉著阿照也陪她一起鬧。轉(zhuǎn)念一想,阿照好像也沒多大年紀,我十四五歲的時候,還在為了一盒胭脂和爹爹賭氣。 與我同齡的阿香拿了盒胭脂與我炫耀,說我整日素面朝天忒得難看,我就鬧著也要一盒。我還沒怎么鬧,爹爹就給我買了,迫不及待涂了半張臉,結(jié)果把他笑的直不起腰來,連連嘆道真是個活寶。 后來我才知道,阿香的胭脂是鄰村的阿牛送的,是人家的訂婚禮物,她哪兒是和我炫耀胭脂,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女兒姿態(tài),迫不及待傳達喜訊罷了。 每年都要和爹爹說些近日之事,然今年無甚可說,總不好說陳生落了夫子的面子,背了曾經(jīng)的誓言,買回來個怯懦乖巧的妾室,來給他陳家延續(xù)香火。守禮樂的夫子定然無法理解陳生,夫子一生不忘其妻,唯一夙愿未了,是再回江南。 近日之事無甚可說,那便說些往日舊話。十八年往事難以訴盡,再抬眼已是殘陽將落,天地換色,耳邊竟是小兒嗚咽之聲。 懷里撲過來一個溫熱的小東西,是滿臉淚痕的小佩,抽泣不止委屈巴巴。 “娘親,天都快黑了,娘親還不回來,”小佩抹了抹眼淚,眼睛都哭腫了,嗓子也哭啞了:“外面,危險,小佩擔心娘親……” 或許是我平日太過嚴厲,這孩子少有和我親近,更別提像這樣撲到我的懷里來撒嬌,反倒是與阿照親密無間,我以為有阿照陪著她,她該會高興才對。 心里又酸又甜,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哄了她幾句,糾結(jié)她的事情解決了,小丫頭就不哭了。還說她也要和外公說話,從出生起但現(xiàn)在,她還沒來看過外公。 “娘親,姨娘可以來嗎,她一個人在那邊等著我們?!?/br> 我當然知道她來了,不然小佩一個人也找不來這里。 “出來吧。” 一陣窸窸窣窣,阿照從樹叢后面費力鉆過來,她大著肚子行走不易,又帶著哭啼啼的小佩找上山來,現(xiàn)下額發(fā)都濕透了,貼在臉上。她的膚色白皙,而臉熱的紅通通的,一副被折騰過后的模樣,瞧著難看極了。 她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現(xiàn)在模樣難看,不敢近前來,只怯生生的站在那兒。 父親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如若仍在世,知曉阿照身世,想必也能諒解一二,只不過若父親在世,陳生也不敢明目張膽將妾室娶進門來,這個假設(shè)本身就是一道自相矛盾的無解之題。 “娘親,是我一定要來找娘親的……”察覺到氣氛不對,小佩拉了拉我的衣角,試圖為阿照的冒犯之舉開脫。 大著肚子的阿照腹中懷著陳家的骨血,阿照找到這里來,定然是問過村里人。過不了兩天,陳生納妾的丑事就要傳遍萬山鎮(zhèn),即便我父無過失,也會怪在他的頭上。 到時人們會怎么猜測,定是蔡夫子的女兒有不端不足之處,否則身為學生的陳生為何會納妾?夫子一生品行端方,卻敗在教女無方,因我不懂調(diào)養(yǎng)毀了身子,就使陳生納妾傳宗,實則為亡父蒙羞。 這事兒遲早要傳開,阿照身為妾室,賣身契都握在陳生手上,要她忍痛受罪,要她孕子生女,她又能有什么辦法。 知道自己闖了禍,卻根本不知道闖了什么禍的小佩受不了這般低壓沉沉,畢竟只是個小孩子,即便聰慧早熟心眼兒頗多,也萬不能懂這其中復雜牽連,只承受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臉色不好,語氣也有些重,阿照呆愣愣站在一旁,原本紅潤的俏臉嚇得煞白。 從山下到這里,有段路荊棘密布,我手里有工具,過來都費了好大力氣,更別說是阿照一個帶著小孩兒的孕婦。小佩身上好好的,阿照臉上卻多了劃痕,肚腹處的衣物也被劃破,露出一小塊嫩白的皮膚。 看我盯著破開的地方看,阿照低下頭,捂住了衣服的破口,落日隱匿,余暉未盡,她向著光站立,我清楚的看見她手背上也有好幾道劃傷的血痕。 “過來?!?/br> 她抬起頭來看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頂著孕腹慢吞吞走過來,停在了我的面前,軟綿綿叫了聲:“夫人。” 我將新的香柱點燃,遞到她的手里“既然來了,便上柱香再走吧?!?/br> 她雙手接下,頂著孕腹,艱難的跪下來,挪動身子岔開大腿,彎下腰將香柱續(xù)上,又費力俯身磕了三個響頭??念^之后半天也沒動靜,近前去看,她挪動著不便的身子,大概是覺得委屈,已是淚眼朦朧。 我沒有拉她起身,而是陪她一同跪下來,小佩懵懵懂懂,止了哭聲,也隨之跪在我們中間。 未知之域當心懷敬畏,我聽過的志怪故事不少,其中有些是講不敬鬼神受到反噬。阿照頂著孕腹跑到山上來,又是在天將暗之時,若真遇到什么或是沖撞什么,恐要受些折騰。 這事兒玄乎其玄,誰也說不準,單就是我幼時就遇到過一件。那時村長兒子虎子頑劣,跑到村頭被封的枯井旁投石子,第二天就病殃殃不省人事。 請了道士來看,道士直接指明問那井是否有問題,村長支支吾吾說了,原來是多年前那枯井之中淹死過一個小女孩,后來就封了井,并且家里大人也一直不讓我們靠近那井。 做了場法事超度亡魂,又讓村長按著虎子磕了好幾個頭,睡了一大覺醒來,第二天病就好了,生龍活虎,跟沒事人一樣。 我親眼見證了這場鬧事,自此后念念于心。所以,今天這香阿照必須要上,頭也必須要磕,還得她自己來,不能有分毫疏忽。 待香柱燃盡,我將小佩抱在懷里,又伸手去拉地上的阿照。她的眼淚已經(jīng)干透,瞧見我向她伸手,乖乖的把手遞了過來,另一只手拿起地上的蒲團和籃子,扶著我的手艱難站定。 我給她找了根棍子,讓她提著籃子在前面走,我抱著小佩跟在后面,她時不時要叫我一聲,一邊喘氣一邊和我說話,確保我沒跟丟。 “夫人,您害怕嗎,要不奴走后面吧?!?/br> “不用?!备鼞?yīng)該被擔心的是大著肚子的她才對吧。 “小佩怎么不說話,是睡著了嗎?” “嗯?!?/br> “夫人,您對奴真好?!彼穆曇暨煅势饋?。 “哪里好了,”我好像還把她欺負哭了吧。除非她就喜歡被欺負,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應(yīng)該覺得陳生更好才對,我補了一句:“夫主對你好還是我對你好?” “夫人,自然是夫人,夫人哪里都好?!?/br> 我撇了撇嘴,沒再搭理她。嘴可真是甜,難怪陳生夜夜都要上她那兒去,想必和陳生也說了不少好話,勾的他五迷三道神魂顛倒。 “夫人,您生氣了嗎?” “沒有,就是累了?!?/br> “那回去之后,奴燒水給夫人泡腳。” “你不累嗎?” “夫人,您真好。奴不累,奴之前在家里,也是要干很多活兒的,現(xiàn)在只是,懷孕了,以后會好起來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說,再過兩月她就要臨盆生產(chǎn),忍著劇痛產(chǎn)下胎兒后,還得哺乳育兒,夜夜難寐,忙得不可開交。她本就是陳生買回來傳宗接代的工具,若十月懷胎生出的是個女兒,恐怕還得再接著孕育。 可她堅信著會好起來,我不能澆滅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