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907,夏,昏,北平,天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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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歲不景,家國動(dòng)亂,街頭巷尾的戾氣也重。 不知起了什么口角,江家戲班子里一個(gè)后生和街邊納涼的東洋車夫推搡起來。 “號(hào)外號(hào)外——京奉鐵路通車,京奉鐵路通車!” 一個(gè)小孩赤腳跑過。佯裝賣報(bào),卻像個(gè)小猴兒一樣敏姐地一彎腰,一下子順走了戲班子擺地上的錫盤里的銀錢。 對(duì)街一個(gè)腳夫跟他使了個(gè)眼色,這小子就把一兩銀子放在楊小釧的衣袋里。 “唉唉,你們誰家的臭丫頭偷我錢!”光膀子的男人兇神惡煞地走上前找茬。 火藥味的乾香炸裂擴(kuò)散,就像是烈酒一樣上頭,他身后一排的壯漢不屑地笑著,都是如出一轍的豪橫表情,一伙拉車的乾元拉幫成派,整條街上無人敢招惹他們。 班子里別的孩子大人都不想惹麻煩,只有柳三擋在楊小釧跟前。 男人推開柳三,一下子把小釧提起來,口袋都翻出來,叮鈴啷當(dāng)?shù)袅艘坏?,有花生豆子,狗尾巴草,半截小連環(huán)畫,還有那一兩碎銀。 “我沒偷,混蛋!我沒偷東西!騙子!”小釧掙扎著邊喊邊踢。 “臭丫頭,膽挺肥???”男人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下九流的孩子,又沒爹沒娘,挨個(gè)揍也是常有的事,沒人管。 可柳三真是個(gè)好哥哥,就算那人一個(gè)頂他三個(gè)身量,仍是毫不猶豫就飛起一腳踹在了那油亮的腦殼上。 同輩里他是最吃苦肯學(xué)的,又是大小練的武生,一出手跟個(gè)小豹子似的,身上功夫漂亮得很。 那壯漢失了臉面,扔下小釧就朝柳三打來,沙包大的拳頭向少年清俊英氣的臉砸去,少年蘊(yùn)著怒氣,沉著冷靜,腳下輾轉(zhuǎn)騰挪,任對(duì)方招招緊逼,一一閃身躲過。 摔幾跤也就罷了,這乾元惱羞成怒手上不留分寸,萬一打中了可要出人命!戲班子里的男人們紛紛上來拉架。 誰成想晚了一步,乾元一腳踹中柳三肚腹,少年捂著肚子眉頭緊鎖,大喘了幾口氣就暈將過去,任人怎么搖晃叫喊都毫無反應(yīng)。 一看出事了,那幫腳夫早沒了人影,四散在塵埃里。 圍觀的湊熱鬧的人馬蜂一樣把柳三圍起來,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各有說道。 楊小釧一聲聲呼喊著“救命”,無助地看向周圍麻木的人臉,“大夫!有大夫嗎!救命!” 人群依舊是嘰嘰喳喳地,看戲似的,往里邊擠,都想看那倒在地上的小子是死是活,咽沒咽氣,要是沒咽氣,那可不敢錯(cuò)過了,得親眼看見才不虧。 西邊浩浩湯湯來了一隊(duì)人馬。 “看這沙塵,天要刮大風(fēng)。都散了!”一個(gè)老官家從轎子里探出手來,“讓洋人見了這,丟人?!?/br> 他身后是漆黑锃亮的四輪鐵皮子。 老百姓哪見過這東西,一聽見洋大人來了,嚇得一個(gè)個(gè)拔了腳,自覺地避開了,他們退到兩旁,從黃土飛揚(yáng)的道邊上抻出腦袋來像是被提著脖子的雞。 同輩里排行老大的武生趙小年把柳三扛到背上,一伙人奔回院子。 飛沙走石往人嘴眼里灌,半盞茶的功夫,天就黑蒙蒙地伸手不見五指了。 人圍了一屋子,個(gè)個(gè)滿頭汗,楊小釧坐在床頭上緊緊抱著柳三,臉貼在他臉上,喘得一抽一抽的,急得兩眼掉金豆。 薛貴被請(qǐng)來看診,他一手號(hào)著脈搏,一手捋著胡子。 江乾虎手里的油燈歪了下,燈油撒出幾滴落在柳三手上,他的眉頭一皺。 “有反應(yīng)了!” 薛貴道:“人都出去,虎子,把你爹叫來。” “我爹上市上置貨了。” “那我就坐這兒等。” 楊小釧看了眼江乾虎 ,干脆跳下床:“我去找!” “哎——”還沒等他接話,人就躥了出去,像是頭撒開丫子狂奔的馬駒。 ◇ “師父……” “醒啦?”江傳禮親手給他端了藥,一勺一勺往嘴里喂。 柳三受寵若驚,黑亮的眼里盛滿疑惑。 “三兒真是越長越秀氣了,”江傳禮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咱不練武生了?!?/br> “您說什么?”他的眼神困惑里多了擔(dān)憂,急切地左右來回掃,“三兒犯錯(cuò)了您責(zé)罰我,求您別趕三兒出門,三兒還沒報(bào)答您的收養(yǎng)之恩,怎么能——” “不是師傅要罰你,是老天爺?shù)囊馑??!?/br> “我……”剛開口,突然身下傳來一陣溫?zé)?,像是尿了褲襠,但更濕滑……怎么是從后邊兒…… “三兒?”江傳禮關(guān)切道,“身上疼?可別是踹出毛病了?!?/br> “師父,您告訴我,我這是……怎么了……”心思通透如柳三,大抵是猜到了。 “乾坤自有定數(shù),梨園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轉(zhuǎn)了坤命,往后不能唱了?!?/br> 柳三沉默了。 他沒想到自己是個(gè)坤子。百里無一的事兒,怎么就落到他頭上…… “小釧,”江傳禮把門口的丫頭叫進(jìn)來,“讓你師兄歇歇,你照顧他,給他跑腿?!?/br> “是,師父。” 楊小釧陪柳三就那么坐著,昏黃的油燈滅了,她去給添上。 “小釧,天不早了,你先睡吧?!?/br> “師兄不睡我不走?!?/br> 柳三怎么睡得著呢? 他記得七年前剛來戲班子,年紀(jì)和小釧剛來時(shí)一般大。 荒年流民,父母病死路上,兩歲的meimei奄奄一息,他將meimei藏在草垛子里,乞討吃食,回來已不見人了。不知是被人抱走,還是教狼叼走了。 后來他喝了臟水染上痢疾,倒在巷口。野狗圍上來,嗚嗚地叫著,干癟的肚子壯了它們的膽子,竟覬覦起人rou來了。 是江傳禮救了他,喂了碗熱粥,把他帶到箱車上,找了藥醫(yī)好的。 那時(shí)候,薛姨娘叫他藥罐子,后來病好了,身子骨也漸漸長結(jié)實(shí)了,才不喊了。 第二年,他們班子里的潘老頭病氣怏怏快要咽氣,臨終前拉著柳三的手說:“孩子,我臟臭難聞,屎尿不能自顧,別人盼我早死,只有你愿意照顧我,給我送吃的,讓我好死。我別無長物,年前在西街大柳樹南邊下頭埋了點(diǎn)錢,就留給你了。” “老頭子我活這一輩子,窩囊,憋屈,下賤啊……”他那雙混濁的老目涌出淚水,“我死了,也別辦喪,一把火燒了就成,我沒臉面見祖宗?!?/br> 他端詳柳三那張秀朗的臉,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事,掙扎著直起身子:“孩子,記著一句話,別怪我烏鴉嘴,萬一你要是哪天轉(zhuǎn)成了坤子,千萬別在戲班子里待。千萬千萬,跑出去……” 潘老頭臨死的慘狀觸目驚心。 在別人嘴里,他可不是什么好貨色,死了也要往那糟皮囊上唾兩口。 他年輕時(shí)生得俊俏,是京城有名的坤旦,年歲長了揮霍光了銀錢只能入班子糊口,人都說他不三不四勾搭男人,染了花柳,后來也不知是賣藝還是賣身了,活成了笑話。誰知道老東西賤命一條倒也長壽,硬是半人不鬼地熬了八十年…… 后半夜,小釧趴著睡著了,柳三把她裹進(jìn)被子里,伏到桌前,寫了一行字:“柳三此去勿掛,待有成后必回孝師恩?!?/br> 拖著沉重的身子收拾完行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干坐到天明。 坤子不得唱男角,唱女角的男人只能是坤子。 所以男旦,就是坤旦。 蹊蹺的是,別的行當(dāng)都是父子代代傳,唯獨(dú)坤旦不傳兒。 長輩們提起坤旦二字,哪個(gè)不是諱莫如深? “風(fēng)光是風(fēng)光得,可也就表面風(fēng)光了。遠(yuǎn)看鳳凰近看雞?!?/br> “扮上行頭,花枝招展金孔雀,脫下褲子,屁股上沒有一根毛?!?/br> 這句是罵人的臟話了,說得是坤子本就皮膚細(xì)滑沒有汗毛,又賣屁股,賣得久了屁股可不更是光滑得毛都沒有么?所以土話罵那些賣身的坤子叫禿雞。只是柳三聽不懂。可就算聽不懂,如今真做了坤子,他謹(jǐn)慎的天性也讓他自覺想要逃離,避于未然。 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潘老頭實(shí)在沒必要騙他。 雞鳴報(bào)曉,天至微明。 思來想去,還是心一橫,背起包袱,提劍出戶,再不回頭。 天明后,江傳禮見了字條,王祥問,追不追? 他擺擺手,算了,既然他小子機(jī)靈,躲過這一劫,就不造孽了。 楊小釧不明白柳三怎么突然就扔下戲班子,扔下她跑了。明明最在乎江家班子,明明功夫練得最好,明明最能成角兒的,明明…… 她不明白! “師父,為什么?師兄他為什么要走?” “小釧,人各有命,不可強(qiáng)求?!?/br> 人各有命,不可強(qiáng)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