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長榮睡著，忽的感覺后背一片陰涼，有人貼上他身，他猛地回醒過來，低聲驚叫道，誰。容秀說，榮哥，是我，聲音還帶著明晰的沙啞的哭腔，他問，你怎么了，大半夜到我這里?他著實(shí)被她的突如之舉嚇得不輕。廂房太冷了。她說。他果然覺得她如冰般發(fā)冷，就挪身給她在旁邊騰出地方，容秀卻只是往他懷里鉆，一雙白玉手臂滑上他的頸子，他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居然一絲不掛。他害怕了，這害怕更多源于對(duì)自己的不確定的理智。所以在她吻他的唇的時(shí)候，他很快推開了她。

    榮哥，你不喜歡我嗎？她的聲音很七分悲涼，三分柔軟。

    我們不該這樣的，他說，你是我meimei。

    容秀坐起身，月光傾灑在她線條柔美的后背上，那一截截如珠子凸出的脊柱顆顆分明。她兀自流了一會(huì)兒淚，他不忍見他如此，起身用暖的被子罩著她涼的軀體，伸手幫她拭淚。他說，我知道，你想你jiejie了，你可以去找她，不必天天待在家里。她點(diǎn)點(diǎn)頭，吸了吸鼻子，從被中鉆出來入了月光中。長榮仿若經(jīng)了一場冷如冰霜的夢，他那夜失眠得很徹底。

    我說：“長榮真奇怪，他不往容秀臉上抹炭黑了。”

    祖母怪嗔道：“人都是要長大的，你要是十多年后還和現(xiàn)在一樣，就是小妖精了，我就成了老妖精了?！?/br>
    我說：“容秀不也是個(gè)妖精嗎？怎么就不一樣了？”

    祖母說：“也許她是，可是長榮不是因?yàn)檫@個(gè)才喜歡她的，他是覺得她的悲值得憐憫，這悲讓她更美。何況還有梨花樹下那一眼。你還記得嗎？”

    我說，“要是長榮記得，那我肯定也記得。”

    “長榮是記得，可他記得的都是假的，都是逢場作戲，逢場作戲你懂么？”

    我說：“我知道，我假裝牙不疼要吃糖，就是這么回事。”我自鳴得意地，看見祖母笑笑，繼續(xù)往下講。

    祖母說，長榮待容秀是很好的，比丁太太還好?？v然他們或許小時(shí)候有過節(jié)，誰欺負(fù)誰的，時(shí)間過去，風(fēng)一吹就散了，誰還去計(jì)較這些。容秀被擱在雨里，長榮撐傘去接她，容秀的同學(xué)道，哎呀，這是你哥哥？容秀甜甜地鉆進(jìn)傘里笑說，是，我哥哥好吧。大家都發(fā)出艷羨的感慨。長榮跟容秀說，你衣服穿得太薄了，沒有外套的么？容秀看看自己的藍(lán)短袖黑布裙，一雙鞋漏進(jìn)雨，襪子全濕，腳底冰涼。她說，這可比旗袍厚多啦！長榮就苦笑著看她。她挨著他的肩一路走，她不讓他叫車，忍著不舒服的腳底的濕涼也要跟他一起走著回去。容秀倒霉壞了腸胃，長榮就跟祖母說，要紅糖，多加姜，煮得熱熱的。祖母驚道，少爺怎么管起后廚來了？是太太的吩咐么？長榮紅著臉辯解一番，到底什么都沒說清。偶然看見容秀在花園里快活的鮮紅的背影，長榮就靠著門站一會(huì)兒，笑著去了。家里的人都說，少爺怕不是瘋了。長榮說，我沒瘋，那不是容秀嘛，她給了我鑰匙，教我?guī)椭积R打理紅芍藥呢！大家都笑，長榮也笑，丁太太也笑，只有容秀不笑。

    長榮有一晚跟容秀表明心跡，他隱藏壓抑了自己的心事許久，他對(duì)容秀愛得深，愛得切，他把被那個(gè)失眠之夜喚起的全部情緒都和盤托出了，沒半點(diǎn)保留的。容秀愣怔地聽了一會(huì)兒，說，所以你想怎樣？她的面部線條發(fā)冷發(fā)硬，長榮覺得這好像不是她了，明明是她先動(dòng)情，假意也好，真意也罷，明明是她把自己先變成一個(gè)美麗的迷，在他心里有意無意留下一團(tuán)團(tuán)疑惑的云翳。明明是她……長榮說，我沒想怎樣，我是你的榮哥哥，是親人也是愛你的人，我不會(huì)強(qiáng)迫你怎樣的。容秀聽了滿面淚痕道，這世上沒有愛我的人，也沒有我愛的。長榮抱著她道，怎么會(huì)呢？別傻了，丁家上上下下誰不是喜歡你的？容秀推開他說，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長榮拉過她的手放在胸口，你看，心是熱的，這個(gè)不假。容秀抬頭看著他俊秀的一張臉，眼睛在夜里燦燦地融著光，瞳仁里都是她和月亮的影子。容秀說，我要是犯了惡，你還喜歡我？長榮說，你犯什么惡？到哪里去犯惡？容秀不答，踮起腳在他唇上輕輕碰了一下。長榮心口一緊，恍惚覺得那一碰有種乞求寬宥的懺悔的意味。待她迅疾地消失，他還來不及去揣度那種復(fù)雜萬端的情緒的突然迸現(xiàn)是為何。只是嘴角留有一絲芍藥的香味。

    “然后，不久容秀就跟長榮說，我要離了丁家，你帶我走，去找我容麗jiejie?！弊婺刚f。

    “長榮真帶她走了？”

    “哪能呢，丁太太可不答應(yīng)！”

    “那就讓她答應(yīng)??！”我急得直跳腳。

    “你想得可真美喲！丁太太把容秀支開，跟長榮說了一番話，長榮一開始還不信。他不停丁太太的一面之詞，就把容秀叫過來，容秀不答話，問什么都沒用，她就是不開口。長榮急了，他說，你說吧，你說什么我都相信。真的。”

    “然后呢？”

    容秀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說，可我的心是涼的，不信，你摸摸看。

    長榮的手心滲出密密的冷汗。

    “丁太太跟長榮說什么了？”我問。

    “丁太太說，你可別傻了，不是真要帶著你的容秀離開丁家吧？我可告訴你，我才是丁家的主人，沒我的話，你踏出門一步都沒戲?！?/br>
    長榮說，你管不著我們，我就是要帶她走。這個(gè)家我也呆夠了。丁太太冷笑說，你也不問問她為什么，就這么果敢？我就知道丁家沒一個(gè)好種！她jiejie勾引你爹，你又被她勾引了去！你也就算頭畜生吧！沒頭沒腦，下半身比誰都好使！長榮平白受了冤，氣得紅了臉，站起來，一杯茶潑在地上，濺了他母親一身guntang的茶水茶葉在金線繡的紅底旗袍上。你說什么？你別侮辱人！丁太太擦把臉道，你別讀書讀傻了，有夠幼稚的，我把那個(gè)賤人逼出丁家，我以為自己造的孽也就完結(jié)了，沒想到你是我最大的孽！你以為她真愛你，跟你一起走，你可做夢去吧！她是為了報(bào)復(fù)我，為了她jiejie！報(bào)復(fù)我你懂么？丁家只有咱娘兒倆，你是丁家獨(dú)子，她帶走你，是要亡我！要亡了丁家！你真是鬼迷心竅，叫那個(gè)妖精蒙了眼睛！你不如剜了一雙瞎眼給我，我教你看看她的嘴臉！丁太太氣得渾身發(fā)抖，長榮強(qiáng)撐平靜，依然如故地說，我不信，你叫她來，我親耳聽她說。丁太太跟祖母道，去，叫小姐過來。祖母掂著一顆心，顫巍巍地去了。一會(huì)兒容秀掀簾進(jìn)來，面無血色，紅唇緊抿，一身芍藥開得燦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