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郢夏城的地利之便，阿落很快集齊了自己想要的構(gòu)件，在一連幾天沒日沒夜的埋頭苦干下，阿落終于將義肢改造完畢，小心翼翼地將赤嶙石嵌入凹槽。

    一切都已準(zhǔn)備就緒，只差最后一步——注靈。

    按照偃舟的說法，注靈的過程十分簡單，只要取下青嶙石，將赤嶙石握在手中，運(yùn)氣于掌心即可。

    可是就在這時，意外毫無征兆地發(fā)生了。

    或許是因為這是阿落第一次注靈，還不懂得如何控制力道的緣故，才剛剛開始運(yùn)氣，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猶如火山爆發(fā)一樣驟然迸發(fā)，仿佛自己的體內(nèi)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里面囚禁著一只猛獸，當(dāng)他觸碰赤嶙石的瞬間，急劇升高的溫度將牢籠熔化，狂暴的猛獸開始劇烈反抗，企圖掙脫身體的桎梏。

    阿落一聲驚呼，義肢脫手而落，緊緊摟住自己的右臂，將身體蜷成一團(tuán)，試圖靠自己的力量去壓抑這頭猛獸。

    “不行……快要控制不住了！”阿落咬了咬牙，無助地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靜靜躺在角落里的那塊幽藍(lán)色的石塊。

    “青嶙石……”

    阿落匍匐著向那幽藍(lán)色的石塊移動，顫抖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塊救命的小石頭。

    然而這樣的抵抗終究是徒勞，巖漿般guntang的血液逆流的瞬間，一雙眼珠子也被染成了血紅，壓抑已久的戾氣終于沖破了束縛，噴涌而出。

    “阿落——?。　?/br>
    偃舟破門而入的時候，阿落已經(jīng)倒在了一片狼藉的地面上，紋絲不動，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不省人事。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剛要伸手過去觸碰阿落的額頭，阿落忽然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瞬間，他看到的是阿落的眼眸中一閃而過的殺意。

    緊接著，他整個人被撲倒了。

    偃舟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可是過了一會兒，疼痛并未降臨。

    當(dāng)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阿落將偃舟雙手牢牢按在地上，那張鬼魅一般的臉龐上淌著兩行淚水，顫抖不止的身體抖落了凌亂的長發(fā)，在發(fā)絲間若隱若現(xiàn)的眼眸就好像血紅色的赤嶙石，流淌著冶艷奪目的光。

    盡管是在這樣生死攸關(guān)的情況下，偃舟也不得不承認(rèn)，在阿落身上，有著一種奇異的氣質(zhì)，能讓美麗與危險完美共存在一副軀體之中。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阿落的內(nèi)心深處正在上演怎樣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戰(zhàn)。他的本能在渴求鮮血，渴望殺戮。可是他的理智和善意卻不允許他自己這么做，他那殘存的理智似乎并未徹底消失，仍在內(nèi)心深處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負(fù)隅頑抗。

    偃舟一時間忘記了抵抗。

    啪嗒、啪嗒。

    guntang的淚珠一顆接一顆地落在偃舟的臉頰上。

    “師淮……救我……”阿落的聲音充滿了哀切與無助。

    緊接著，一個嬌弱的身影從一旁沖過來，緊接著幽藍(lán)色的光芒綻放在偃舟與阿落之間。

    “三兒??？”

    偃舟驚訝地看著三兒，她不知何時闖進(jìn)屋來，撿起散落在一旁的青嶙石，抵在了阿落的額間。

    然而阿落仍在劇烈掙扎。身材嬌小的三兒漸漸快要支撐不住，偃舟這時終于回過神來，一起身將阿落掀翻在地，伸出手去，與三兒一起將青嶙石牢牢地按在阿落的額頭上。

    與此同時，三兒也拼命地壓住阿落的手腳，令他無法動彈。

    “收！”

    偃舟一聲厲喝，青嶙石迸發(fā)出耀眼光芒，霎那間，阿落的全身都籠罩在一層溫柔清冷的湛藍(lán)色幽光之下。

    隨著張揚(yáng)的戾氣一點(diǎn)點(diǎn)被吸入青嶙石中，阿落的眼眸也漸漸褪去血色，恢復(fù)了正常，阿落像是失去了力氣一樣，掙扎力度越來越小，直至終于平靜下去。

    他們用恐懼的眼神看“我”，說“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們把“我”關(guān)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囚牢之中，用世上最粗最堅固的鐵鏈將“我”的手腳鎖住，不論“我”如何聲嘶力竭地嘶吼、吶喊，厚重的石壁都不會將“我”的聲音傳遞到外界。

    除了冰冷與黑暗，這里一無所有。

    那個男人偶爾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總是那樣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我們之間沒有對話，沒有交流，他來到這里仿佛只是為了確認(rèn)“我”是否還活著。

    為什么不殺了“我”。

    這樣折磨“我”到底有何意義？

    “我”不知道，男人當(dāng)然也不會說，我們仿佛在與對方較量，看誰比誰倔強(qiáng)，誰最先敗下陣來。

    這一天，男人又來了。

    這一次的他和以往有些許不同，他身穿鎧甲，像是剛剛從戰(zhàn)場上凱旋歸來。那身沾滿了鮮血的鎧甲在黑暗中依然泛著耀眼的銀光，除此之外他手里還提著一把利劍，劍尖滴滴答答地淌著血，很顯然，他殺了人，從他滿身的血腥味來看，他應(yīng)該不止殺了一個人，或者幾十人，又或者成百上千。

    剛殺了人的他就像是一頭興奮的猛獸，沖進(jìn)牢獄的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鞭子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倒刺，每抽在身上一下，就落下一道猙獰的血痕，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被打到遍體鱗傷。

    即便如此，“我”依然一聲不吭。

    對于“我”來說，這樣的傷痛根本算不了什么，過去在戰(zhàn)場上，“我”受過比這更重的傷，可是“我”從來沒有怕過，更沒有示弱過。

    “你說話??！叫??！”男人終于頂不住了，他懊惱地吼叫起來，“就像你當(dāng)初將我父王活活折磨死的時候那樣，也讓方圓十里之內(nèi)的人都聽到你是怎么在慘叫中咽下最后一口氣的??！”

    可憐的男人，鞭子響亮地抽在“我”的軀體上，可“我”卻像是站在高處，冷眼旁觀一切一樣，在心底嘲笑眼前這個渺小而卑微的男人。

    看來，是“我”贏了。

    在漸漸模糊的意識中，“我”心滿意足地想。

    “子洛！”男人忽然停下了手，丟開鞭子撲到“我”身上，“醒醒！快醒醒！”

    “我”聽見男人驚慌失措的呼喚聲，“我”四肢麻木，奄奄一息地躺在男人的懷中，鮮血染紅了“我”的視野。

    “是你……”

    這張臉“我”記得，初次在戰(zhàn)場上遇見他時，他曾是“我”的手下敗將，當(dāng)“我”舉起月落抵在他的喉嚨上時，“我”看到的是一雙又敬又畏又愛又恨的眼睛。

    在戰(zhàn)場上，“我”見過太多這樣的眼睛。

    那一瞬間，“我”失去了殺意。

    人們都說“我”嗜殺成性。其實不然，“我”享受與強(qiáng)者交鋒的快意，對于殺死一只螻蟻毫無興趣。就好比人踩死了路上的一只螻蟻，螻蟻臨死前問你，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為什么要?dú)⑽业臅r候，你會怎么回答呢？

    你不會回答，你只會漠然地走過去。你甚至不會留意到那只無辜慘死于自己腳下的螻蟻。它太卑微，不具備與人溝通的資格。

    但，又有誰會去在意一只螻蟻的生死呢？

    “你還記得我？”男人問道。

    不，“我”不記得。其實“我”連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你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征，是千千萬萬卑微存在的縮影。“我”殺過的人，放過的人不計其數(shù)，“我”又怎會一一記住他們的姓名。

    然而“我”的冷漠反應(yīng)卻讓男人惱羞成怒。

    “沒關(guān)系，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記住我的。”男人俯下身來，在我的耳邊咬牙切齒地道，“然后，永遠(yuǎn)臣服于我?！?/br>
    臉上濕乎乎的，似乎有什么東西一直在自己的臉上游走，怪癢癢的。

    阿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兩只軟綿綿的rou墊壓在自己胸口，阿貍正用他的小舌頭在自己的臉上舔來舔去。

    “阿貍……”阿落欣然一笑，伸手將阿貍?cè)彳浀纳眢w抱在懷里。

    視線的另一角，是偃舟那張若有所思的側(cè)臉。

    與往日的那種優(yōu)哉游哉的氣質(zhì)不一樣，沉思中的偃晏舟看起來像是另外一個人。

    “偃先生……”

    阿落抱著阿貍掙扎起身，一只手悄無聲息地伸過來，輕輕按在他的額頭。

    “別亂動，你現(xiàn)在身體還很虛，需要好好靜養(yǎng)。”偃舟道。

    “我……睡了多久？”阿落扶著隱隱作痛的額頭，抬起頭來。

    “在這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偃舟定定地注視著阿落，“你對之前的事記得多少？”

    “……之前？”阿落扶著額頭，努力地在腦海中搜尋著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

    “我把赤嶙石鑲嵌到了義肢上，把靈力注入到赤嶙石里，然后就……”

    （子洛——！?。?/br>
    耳邊傳來一聲嘶吼，阿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

    “是誰??？誰在說話??？”他錯愕地環(huán)顧四周。

    “沒有人在說話?！辟戎鄯鲎∷募绨?，關(guān)切地看著他，“阿落，你聽到了什么？”

    “不對……”阿落只覺得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嗡嗡作響，他喃喃自語般地說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br>
    “什么夢？”

    “我夢見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牢里，地牢里黑漆漆的，什么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個男人時不時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說到這兒，阿落忽然抬起頭，“你猜，這個男的是誰？”

    “難道是我認(rèn)識的人？”偃舟拄著下巴想了想，“師淮？”

    阿落搖搖頭。

    “該不會是我吧？”

    “也不是?！?/br>
    偃舟苦笑道：“這太難猜了，至少給我個提示？”

    阿落幽幽地道：“鬼街?！?/br>
    偃舟心念電轉(zhuǎn)：“難道是送你赤嶙石的那個……財神爺？”

    “對，就是他?！卑⒙潼c(diǎn)點(diǎn)頭。

    高挺的鼻梁，凹陷的眼窩，鷹隼般凌厲的眼眸。阿落醒來之后，夢中的許多細(xì)節(jié)便記不太清楚了，但唯獨(dú)那名男子的臉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中，陰魂不散似的揮之不去。

    “然后呢？”偃舟也被阿落的話勾起了好奇心，笑著打趣他，“莫不是你看上了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你別胡說！”阿落猛地?fù)u頭，“他把我關(guān)在地牢里，打我罵我，還不停折磨我?！?/br>
    “哦？”偃舟笑道，“那就是他心心念念地惦記著他的那五百兩銀子，怕你這一走就再無音訊，所以到夢里催債來了？”

    “喂！我在跟你說正經(jīng)的，這個夢真的很可怕！”

    阿落氣不打一處來，不得不說，偃舟的不正經(jīng)雖然令人火大，但也使得籠罩在阿落心頭的陰霾奇跡般地?zé)熛粕ⅰ?/br>
    “不過奇怪的是……”阿落撫摸著阿貍的腮幫子，若有所思地道，“在夢里，他叫的也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子洛?！?/br>
    “子洛……”偃舟看了他一眼，“你認(rèn)識？”

    阿落搖搖頭。

    偃舟煞有介事地道：“或許這個叫子洛的人也欠了他，搞不好比你那五百兩還要多。除了這個噩夢以外，其他事你還有印象嗎？”

    “其他事？”阿落一頭霧水地看著偃舟，“比如說？”

    “那日注靈出了岔子之后，你的嗜血癥便開始發(fā)作，甚至襲擊了我。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阿落捂著腦袋，表情十分痛苦：“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不過當(dāng)時我的意識很混亂，記得不太清楚?！?/br>
    偃舟嘆了口氣：“還好三兒及時趕到，用青嶙石壓制住了你的戾氣，否則我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兇多吉少?！?/br>
    “青嶙石……對，我還有青嶙石！”

    說著阿落低頭一看，誰知胸前卻空無一物，哪里還有青嶙石的影子？

    “別找了?！辟戎鄣?，“青嶙石已經(jīng)碎了?！?/br>
    “碎了？”阿落一頭霧水，“偃先生，你不是說三兒用青嶙石壓制住了我嗎？怎么現(xiàn)在又說青嶙石碎了？”

    “說起來，這件事我也有責(zé)任，我小看了赤嶙石的力量，沒想到注靈會引發(fā)如此嚴(yán)重的后果。如今你的戾氣過于強(qiáng)大，已經(jīng)不是區(qū)區(qū)青嶙石可以控制得住的了。我那塊青嶙石只能壓制你一時，但是很快便不堪重負(fù)，碎成了粉末?！?/br>
    阿落的表情逐漸鐵青：“偃先生，對不起，我把你的最后一塊青嶙石也給……”

    偃舟搖搖頭：“青嶙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人沒事。這就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阿落心情沉重：“可是如今青嶙石沒了，萬一以后我又發(fā)作……對了，師淮他人呢？他沒事吧？”

    “師淮他沒事，雖然注靈的過程中發(fā)生了意外，但是結(jié)果還算順利，赤嶙石也沒有被毀。你想去看一看他么？”偃舟問。

    “去！”阿落倏地站了起來，可是剛走出幾步卻又猶豫了，“不行，我還是別靠近他比較好……”

    偃舟不解地看著他：“為什么？”

    “我現(xiàn)在狀態(tài)不穩(wěn)定，若是貿(mào)然靠近，恐怕會傷了他。”阿落再次縮回到床邊，落寞地抱緊了膝蓋，自言自語似的道，“這樣就好，只要知道他還好，我就心滿意足了?！?/br>
    偃舟皺著眉頭看了阿落半天，最終嘆了口氣：“也好。我和三兒會好生照顧師淮，你盡管放心。”

    說罷，偃舟走到案幾邊上，端起一碗湯藥。

    “有些溫涼，剛剛好。”他端著藥走到床邊，遞到阿落面前，“不要胡思亂想了。喝下這安神湯，其他的事就先放一邊。你心火過旺，需要靜養(yǎng)一段日子。與其關(guān)心別人，你現(xiàn)在更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br>
    偃舟的手搭在阿落肩上，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阿落從偃舟手中接過湯藥，怔怔地看著倒映在湯藥中的自己的臉，看著看著，倒影中的臉忽然嘴角一歪，擠出一張猙獰可怖的笑。

    阿落嚇得手一抖，差點(diǎn)把藥湯給灑了出來，他連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猙獰可怖的笑，不過是一張人畜無害的臉。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在我眼中，你始終是你。）

    那一日的竹西書院湖畔，師淮的話語依然清晰地回響在他的腦海之中。

    哪怕終有一天，我真的變成了一只徹頭徹尾的怪物，只有師淮一定不會舍我而去。

    “喵……”阿貍伸出他的小爪子，把rou墊搭在阿落臉上，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

    “怎么，連你也在擔(dān)心我?！?/br>
    阿落露出苦笑，說來也怪，看到阿貍的瞬間，阿落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了許多。

    “他這是在為你打氣。”偃舟抱著阿貍，笑吟吟地捏著阿貍的腮幫子，“對吧，阿貍？”

    “喵！”

    “居然害阿貍擔(dān)心，我可太不像話了。”

    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阿落也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你和師淮都會好起來的。”偃舟低聲道。

    “嗯，一定會的?！卑⒙潼c(diǎn)點(diǎn)頭，但愿最終一切都能回到正軌，回到過去我與師淮曾經(jīng)擁有的平靜安寧的生活。

    阿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仰頭將苦澀的湯藥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