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已是正午的光景了。

    車夫揚鞭喝駕，馬兒邁開蹄子，軟轎上二人一路無話，顧昔幾次扭頭欲開口關(guān)心，都在云之衍警告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此去宋府的車程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卻是正巧趕上了午膳，大抵是料到二位仙君趕路匆忙，食桌上也為他們添了兩副碗筷，聽聞腳步聲臨近，宋甫山連忙出門相邀。

    “惺惺作態(tài)。”云之衍手起劍落，剎那間直逼上男人的喉頸，“宋斯已死，曾有女林氏歿于府上，你認不認？”

    “道長！”

    “師尊！”

    宋如與顧昔同時驚呼出聲，云之衍昨晚的憤怒模樣頃刻間又浮現(xiàn)在顧昔眼前，盡管事出有因，可未證明實情便出手逼脅，萬一其中有誤會，豈不是對苦主的冒犯！

    顧昔連忙出手制住云之衍的手腕，在他那冷得仿佛要將自己一并論罪的目光下，對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的宋甫山開口：“宋大人，既已委事于我逢緣山莊，為何有所欺瞞？”

    “什、什么！你們、你們說斯兒怎么了？”那雙眼睛瞪得碩大無比，在雪白的劍身和冰冷的目光之間來回游走。他小心翼翼地吞下一口唾沫，輕顫的胳膊被宋如輕輕饞住，他卻突然臉色大變，一把揮開了宋如，“丟人的東西，滾出去！”

    “爹！”宋如跪地，滿臉難色欲言又止，他像是鼓足了更大的勇氣，轉(zhuǎn)頭拽著云之衍的衣擺：“道長，仙君……您想知道什么，我如數(shù)告知，您不要為難爹爹！”

    宋甫山的臉色突然變得更加難看，他似是恍然大悟，已經(jīng)渾然不顧頸下的利刃，緩緩抬起手指著伏地的宋如，眼角青筋暴起，氣息粗重渾濁：“……是你？難道是你！”

    云之衍審視的目光在長子身上定格了一會兒，微微色變，抬劍欲指，腕子卻猛地被顧昔捏得更狠了。

    他原本念顧昔相救有心，順手鎮(zhèn)了傷痛而已，不過自己遭了大殃的手腕著實再禁不起折騰。布施術(shù)訣尚需雙手合力，握劍更只慣用右手，他這徒弟真是蠢得不識好歹！

    “師尊，我知道此事骯臟，但你不想知道真相嗎？”顧昔把云之衍的手腕攥得更緊，引來他吃痛的一皺眉，長劍竟從掌中應(yīng)聲落地，云之衍微惱著甩開手腕。

    顧昔也被落劍嚇了一跳，不禁多看了云之衍的手臂一眼，而白衣仙尊毫不客氣地負手而立，雙指并聚泯沒了長劍，眼眶卻危險地收斂，看向跪在一旁的宋如。

    “兩面之緣，我竟毫無察覺，宋公子好深的道行。”

    宋如低垂的頭猛然抬起，眉峰兩蹙微聚，濃墨般的雙眼幾近落出眼淚，他雙唇緊抿又顫開，似在無聲懇求：不。

    顧昔也被宋如的表情吸引去了注意力，只是他泫然欲泣的讓顧昔心中突然警鈴大響，他仿佛回憶起第一次來宋家時，宋如那雙不敢直視師尊的眼睛和羞紅的耳根。

    宋夫人此時才隨管家急匆匆趕來，她那雙沒有手帕遮掩的眼睛看起來更加紅腫不堪，看到跪在地上的宋如，宋夫人悲痛地搖著頭，她上前扶住氣急敗壞的宋甫山，憔悴的面孔上，雙眼又止不住地淚水盈盈：“老爺，我們的如兒……也是好孩子啊……”

    “我且問你，林姑娘之死，可與宋斯有關(guān)？”云之衍向著宋如走近幾步。

    “與斯兒無關(guān)！是他殺的，就是這個畜生！”宋甫山緊緊攥著宋夫人的胳膊，近乎咆哮地沖著宋如怒吼，“斯兒也是你帶上山的！是不是！”

    宋夫人的手掌急忙覆在宋員外的胸口順氣，一下兩下，卻并不反駁，臉上只有隱忍的悲傷。

    “林姑娘死于我手?！彼稳缒抗鈭远ǖ赝蛟浦?，“某自知罪無可赦……愿……血償血債?！?/br>
    顧昔緊張地伸手握住了云之衍，生怕他下一秒真的要了宋如的命。

    桃花妖在幻境之中分明將罪行定在宋斯的身上，因而所復(fù)之仇皆在宋斯，此刻宋如說出這種話，難道是桃花妖粉飾了謊言，亦或是……她認錯了人？

    幻境中的宋斯與眼前的宋如確實別無二致，如果當真是錯認，那么宋斯真可謂枉死，師尊若要取這惡人性命，他怕是攔不住的。

    然而，云之衍并未動手，他沉默了片刻，問道：“為何？”

    “……覬覦美色?！彼稳绱瓜骂^，絕望地閉上了眼。

    “畜生！你把斯兒怎么樣了？你是不是想獨吞我宋家基業(yè)！一個野種，你也……”

    屢次被打斷問話，云之衍臉上不悅，彈指攜力直襲風府，宋甫山啞然昏睡，宋夫人顯些被帶得踉蹌摔倒，好在顧昔眼疾手快，一把扶穩(wěn)了二人，歉意道：“夫人，您帶員外大人下去歇息吧，如此場面，師尊是擔心他怒火攻心?！?/br>
    云之衍只聽顧昔巧言令色，心中不以為然，卻并不反駁，待管家陪同攙走了宋甫山，顧昔合上房門，才繼續(xù)開口。

    “靈狐一族，確擅媚蠱之術(shù)，林姑娘并非沉淪歡愉，不該與你有關(guān)?！?/br>
    狐妖？顧昔一個激靈，緊盯著宋如，聯(lián)想到之前宋如看待師尊的種種眼光，生怕這人下一秒就朝著云之衍撲了上去。

    “是我……道長，真的是我?！彼稳缦袷羌庇跀堊铮劭舴褐旒t，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是我之罪?！?/br>
    本以為支走宋甫山，宋如會容易溝通一些，可這狐妖顯然早已為自己陳列好了罪狀，一口咬定林月兒死于他手。

    云之衍顯然不相信。

    不是不可信，只是犯殺戒的妖族無緣仙途，唯有墮入妖魔之道，最終隨妖眾廝殺攀爬，或不慎為道者伏誅。

    宋如身上的妖氣淡得很，想必不是殺生之輩，一身仙法將自己身上的妖氣藏匿得徹底，也難免兩面之緣，自己皆未察覺到他的真身。

    持久的拉鋸無法解決問題，云之衍很快換了一個問題：“那么宋斯呢？你可知他身在何處？”

    “他，在……桃花仙人……”

    “你好自為之吧?！睙o罪之人欲招攬罪名，最是無可奈何，云之衍索性襟袍帶風轉(zhuǎn)身去也，這個一心求死自斷仙緣的狐貍，簡直蠢得比顧昔還不可理喻。

    于是不可理喻的顧昔，也覺得宋如不可理喻起來，他拍了拍宋如的肩膀，轉(zhuǎn)身去追云之衍。

    兩人剛并上前后腳，宋夫人便從對面匆匆走來，愁容不改。此時方才正了正儀容，向云之衍二人行了一揖，憂慮地向來他們處的屋子望去，踟躕著開口：“道長，如兒……如兒他……”

    “夫人放心，宋公子無礙?！鳖櫸艨傆X得她欲言又止，語氣便不自覺地帶著引導(dǎo)之意，“夫人，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云之衍腳步微頓，也側(cè)過身來，目光不催促，只落在宋夫人的身上。

    得到肯定，顧昔試探著問道：“您能同我們講講宋公子嗎？”

    一盞茶重新被沏好，擺在一方古樸長幾上。

    云之衍靜靜品茶，梔子與蘭草香幽轉(zhuǎn)千回，是上好的雀舌。聽著顧昔與宋夫人的交談，這徒弟似乎也并非十足的不可理喻。

    “老爺重情，你們也看到了，偌大家宅中只有我一正妻。頭十多年，我們四處散財，為求一子無所不盡其能?！?/br>
    “偏偏天意弄人啊，我們膝下無子，大人也不肯納妾，宋家縱然家財萬貫，卻顯些要無后繼之人?！?/br>
    “后來我在夢中得高人指點，不久將喜事臨門，次日醒來就聽老爺說，守門的門口撿了個娃娃，哈哈，他就端端正正地，躺著小竹簍，蓋著紅布兜，擺在我宋家的大門口?！?/br>
    “是宋如嗎？”顧昔問。

    “是，是如兒，我的如兒，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宋夫人話說一半，想了許久，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這孩子是老天送來的，我和老爺都疼他，把他當做親生骨rou，后來啊，在撿回他即將一年的時候，我竟有了身孕，生下了斯兒?！?/br>
    好茶見底，云之衍放下蓋碗，嗓子都清潤了許多：“一個撿來的，一個生下的，越長越像，宛如同胞雙生，你們就不害怕嗎?！?/br>
    “起初自然驚異，后來一想，這不就是老天爺?shù)囊馑紗幔鐑汉退箖哼@般相像，從來沒有人會懷疑他們中一人并非親生骨rou?！彼畏蛉说氖诌€未觸及瓷壺，顧昔便自然起身，替師尊斟好了半碗茶。

    “小郎君好生識眼色，生得也玲瓏俊俏?！彼畏蛉诵α?，仿佛在顧昔身上看著誰的影子，那笑容看得人有幾分揪心，“若是如兒有你這般明朗，斯兒有你這般沉性……”

    “失言了，宋夫人，宋小公子既非沉心靜氣之人，何以通文達藝，名累仕途？”

    宋夫人臉上的笑容更慘淡了，她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眸中失落：“道長見笑了，斯兒畢竟是親生骨rou，自是多得了疼愛，一身頑劣脾性，哪里衷于詩書作畫，便是我們溺愛過頭，才致大禍臨身?！?/br>
    是了。云之衍了然，那日他們進入的根本就不是宋斯的屋子，尋常文人墨客，房間掛著的眾多花鳥字畫之中，怎么會連一幅親筆落款的墨寶也沒有。

    “縱使是我也是不信的，我的如兒那么懂事，怎么會做出……那種事?！彼畏蛉藧u于多言，有懼于身周的風吹草動，沉默良久，才繼續(xù)開口，輕輕說道，“宋府本也是仆役成群，是那一夜間，有人走露了風聲，叫鎮(zhèn)上皆知有姑娘歿在我府，老爺震怒，而今府上才只余二三心腹?！?/br>
    “夫人認為，林姑娘確是宋斯所殺？”

    “婦人之見……道長勿怪?！?/br>
    她的心如刀絞，手心手背都是rou，委屈了哪一個她都舍不得。斯兒頑劣，卻是宋家后繼光宗的指望，從小集寵愛于一身；如兒靜斂，卻最是明理懂事，這次竟要主動請罪自身，叫她哪里舍得。

    宋甫山深思熟慮，自然是拋棄了撿來的宋如，同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起，將宋如置于萬人唾罵的境地。

    “……如兒曾于我小睡時潛進老爺?shù)呐P房，自那之后，老爺便如外面?zhèn)餮砸话悖钚湃鐑河凶??！?/br>
    以養(yǎng)子傷風敗俗之舉，襯宋斯德行之端，將養(yǎng)子為女眷傾慕的品貌才情，悉數(shù)轉(zhuǎn)接到宋斯的身上。顧昔難以置信地皺起了眉，這些……都是宋如故意讓人誤解的？

    于是宋斯贏了，扳倒了兄長，偌大家業(yè)終將是他一個人的?？墒乔О闼阌?，極盡無用功至喪命，他也不知道宋如其實并非同胞兄長，在老來得子的宋甫山眼里，早就沒有了宋如的位置。

    可笑的是，宋如也在主動替他承攬罪名。

    “宋夫人……”顧昔的手指突然一抖，猛然渾身都打了一個冷顫，如果宋甫山疼愛宋斯如此，怎么會將送葬這等差事派給宋斯。

    云之衍望了一眼屋外的天色，神情遠比顧昔鎮(zhèn)定得多：“如此一來，貴府現(xiàn)在的公子，究竟是宋斯還是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