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紫蝶

    三月下旬，這一天樸承基正在房間中吃飯，忽然有人在外面拍門，他停下箸匕，說了一聲：“進(jìn)來?！?/br>
    柳生真輝推門而入，手里捧著一束盛開的金達(dá)萊：“今天去松岳山，那里的金達(dá)萊開得很好，想起你好像是喜歡這種花的，就采了一些給你?！?/br>
    樸承基當(dāng)然也是賞花的，梅花荷花都會看，只是唯獨看到金達(dá)萊的時候，會格外有一種生動的表情，有的時候會將一束金達(dá)萊湊在面前，細(xì)細(xì)地聞著，臉上還會帶出點點微笑，很溫暖的樣子。

    樸承基接過他手中的花，微微一笑：“多謝你?！?/br>
    柳生真輝笑道：“這一陣多有麻煩你?！庇智那乃蛠韼拙呤w來解剖。

    樸承基將桌面花瓶里有些萎蔫的花丟棄到窗外，換了水，把那一束粉紫色的杜鵑插在瓶中，說道：“并不麻煩?！?/br>
    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商量，很希望及時了解你那邊的動態(tài)。

    柳生真輝向桌上看了一眼，笑了一下，道：“糙米可惜口感欠佳，不像精白米那樣容易咽下去。”

    上面還澆了濃稠的菜rou汁，好像是高麗版咖喱飯。

    樸承基道：“還好，不要仔細(xì)去體味，也就過去了?！?/br>
    柳生真輝咯咯笑著，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頭：“所以我就和洪葉說，看看樸中郎，對怎樣的食物都不會為難的，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咽了下去?！闭娴氖蔷哂芯⒌娘L(fēng)度，怎樣的條件都能夠淡然面對，不會大驚小怪。

    樸承基：難怪上一次見到洪葉，她雖然是鞠躬致意，望向自己的眼神卻微微有點不同，原來是這樣，“看看樸家的承基，再看看我家的洪葉……”所以洪葉怎么會平淡從容呢？

    “洪葉怎么說？”

    柳生真輝笑道：“她說不想在人世間修煉，要盡量尋找多一些的快樂，所以如果有辦法不吃糙米，便還是要吃精米。”

    樸承基不由得輕輕翹起嘴角，洪葉還真的是一個既現(xiàn)實，又超脫的人啊，洪葉走了一條比較特殊的路，如今她的占卜，在松都也是小有名氣了，主要倒不是她對周易的研究多么精深，而是洪葉畢竟是名門孽女，十分美貌，自幼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儀態(tài)風(fēng)度相當(dāng)?shù)溲牛稚朴谵o令，很能夠察言觀色，漢詩也寫得相當(dāng)好，與兩班貴族應(yīng)對周旋，很是進(jìn)退得宜，因此在占卜之外，也多有風(fēng)雅的唱酬。

    洪葉從前在府邸之中，就時常寫詩，只是因為她的身份，那些詩歌作完之后多是收集起來，并不向外流傳，如今在外面以占卜為業(yè)，詩文唱和也屬于本行職責(zé)，尤其是與那些貴族男子的贈答作品，因為頗多巧思，十分精美，竟在松都傳布開來，以此許多人都曉得了有一位極有才學(xué)，而又美麗非凡的占卜師。

    洪葉一方面很頑強(qiáng)，另一方面對于人世又有一點無所謂，并不是怎樣熱愛留戀的，樸承基可以看得出，洪葉是隱隱地帶了一點冷淡嘲諷，因此也就沒有熱情去砥礪品節(jié)，自己身為兩班的刻苦，是含有奮發(fā)向上的意涵，而洪葉沒有那樣的志向，況且沒有那樣的身份，于是洪葉便當(dāng)然是要在能力范圍之內(nèi)，盡力為自己創(chuàng)造更加舒適的環(huán)境，有一點及時行樂的意思。

    五月里，暑熱天氣到來，接連半個月的時間，都是炎熱窒悶的，即使坐在樹蔭下，都止不住地要出流汗，中暑的病人增多起來。

    到了二十三日這一天，空中終于出現(xiàn)了厚厚的云層，忽然間一道閃電如同銀蛇一般，在昏黑的天幕上蜿蜒閃過，然后幾聲雷鳴震動，便從高空落下大顆的雨點。

    樸承基處理了面前的公文，將文件收藏好，起身把窗子推開更大一些，讓外面的風(fēng)吹進(jìn)來，這樣一個暴雨的天氣，空氣中的溫度陡然間降了下來，從灼熱而變得涼爽，原本的干燥也消失不見，雨水打在土地上，發(fā)出的腥氣散播來開，傳到室內(nèi)，清新而又濕潤，樸承基對于雪沒有太多感觸，倒是很喜歡雨天，在下雨的時節(jié)，總是比平日更多一些情懷，心情變得曲折起來。

    這個季節(jié)，金達(dá)萊已經(jīng)開過，此時桌面花瓶里插著的，是一束姜花，雪白的花朵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樸承基的脊椎似乎是從頸椎那里向上提著，修長的身段站得直直的，兩肩端正地展開，立在窗前，望著外面密集降落的雨滴，想到了那一回，細(xì)細(xì)的雨簾之中，自己與柳生真輝合撐一把傘，走在街上，雨水沾濕了身體一側(cè)的衣服，本來是有些不舒服的，不過那個時候，卻并不覺得厭煩，只感到是一種難得的情境，讓兩個人可以拋卻外間的塵世，仿佛雨水隔開了人世，就在傘下周圍形成了一個小世界，只有彼此二人。

    兩個人就這樣撐傘走著，柳生真輝腳上的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橐橐”的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傳出很遠(yuǎn)，仿佛寺廟里的鐘聲，尾音終于消失在迷蒙的水霧之中，因水汽的浸染，連這木屐聲都顯得濕潤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淡淡的青色，其時明明只是午后不久，有一些忙碌的人剛剛才吃過午飯，然而卻莫名好像黃昏的感覺，比起一天之中的其她時段，黃昏離奇地有一種永恒感。

    樸承基從前對于唐人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沒有太多的感懷，雖然“聞雞起舞”十分勵志向上，不過樸承基對清晨的觀感也是相對一般，他最喜歡的乃是午后，每當(dāng)午飯后半個或者一個時辰，尤其是溫度合宜，天氣晴朗的日子里，這個時候格外有一種悠然沉靜，兩班貴族的宅邸之中，主人們多是休息去了，就連街頭的店鋪，時常也看見伙計靠著柜臺打盹，花貓也困倦了，臥在花叢中，乜斜著眼睛看著枝頭的芍藥，如同醉酒一般，馬上便要全睡過去。

    樸承基一向是一個嚴(yán)謹(jǐn)?shù)娜耍欢慨?dāng)這個時候，總是有一種分外的輕松，有時會站在窗前，就這樣望著外面的蛛絲與蜜蜂，腦子里也并不去想什么，就這樣可以靜靜地過一刻鐘，雖然其實時間并不長，然而卻也仿佛過去了許久。

    然而那一天，樸承基卻感到黃昏時候獨有的那種幽幽的韻味，有一瞬間他居然有一種錯覺，以為兩個人就可以在這樣的氣氛之中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時間的盡頭，黃昏給人的感覺，就是永遠(yuǎn)吧，雖然兩人之間的那種氣氛也維持得并不久，很快便因為阿知的到來而改變，然而每當(dāng)回憶起那時的片段，總是會感覺非常漫長。

    此時一只紫色的蝴蝶翅膀上掛著雨水，沉重地飛來，落在木質(zhì)的窗底框上，細(xì)小的水珠順著翅膀表面的磷粉慢慢滑下，樸承基看著那蝴蝶，驀然想到柳生真輝送給自己的金達(dá)萊，忽然間身體深處便傳來一陣悸動，“根深蒂固，女子的欲望－－野紫羅蘭”，這一陣做夢的次數(shù)似乎多了起來，夜里沉睡之中，忽然就會發(fā)生那種夢境，夢中心情很是激動，身體得到極大的快慰，又有一種溫暖的幸福，仿佛久已埋藏壓抑的愿望終于得到實現(xiàn)，如同冰雪覆蓋的草木終于發(fā)出綠芽。

    九月下旬，元國的使者來到松都，原來去年冬天，紅巾軍大舉侵襲高麗，王祺本來在那之前，看到元國自顧不暇，判斷應(yīng)該是高麗脫離元國，獲得自由的好機(jī)會，于是便廢除了征東行省，有一段時間還停用元國至正的年號，然而這一次紅巾軍的攻入，卻讓王祺痛苦地發(fā)現(xiàn)，高麗還是不能完全擺脫元國，仍然要依賴元國抵御紅巾軍，于是便寫了一份恭謹(jǐn)?shù)谋碚?，由戶部尚書朱思忠送去元國，表達(dá)修復(fù)兩國關(guān)系的意思，這一會元國使者來高麗，便是頒布赦書，表示對高麗的原諒，因為紅巾軍在元國境內(nèi)也是極其犀利，元政府自顧不暇，也就難以計較高麗的離心傾向。

    柳生真輝也曉得這件事，當(dāng)時他的感受就是，好像后世的日本啊，美國軍隊一直駐在沖繩，為的是防御俄羅斯和中國，從普通平民的角度，許多人是不愿美軍在這里，不但尊嚴(yán)受辱，而且這樣多的美軍，反而加劇了東亞形勢的緊張。

    可是柳生真輝也知道，在政治家是有另外一種考慮的，中國歷來是東亞的領(lǐng)袖，后來日本崛起，要建立“大東亞新秩序”，其實就是挑戰(zhàn)中國的領(lǐng)袖地位，要以日本為中心重新規(guī)劃東亞，之后便爆發(fā)了很慘烈的戰(zhàn)爭，到了現(xiàn)在，中國雖然一直在說“和平崛起”，可是周邊的鄰居，對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難免不信任，會感受到一種威脅，所以日本接納美國駐軍，除了戰(zhàn)后的美國占領(lǐng)，其實也有一點“遠(yuǎn)交近攻”的意思，借助遠(yuǎn)方美洲的強(qiáng)援，防備近鄰的中國，所以“遠(yuǎn)親不如近鄰”有的時候未必合用。

    來到高麗幾年的時間，柳生真輝的感觸就是，半島真的是風(fēng)云多變，隔壁大陸的動蕩，總是會波及到這里，連年戰(zhàn)亂便沒有停息的時候，從前自己曾經(jīng)想過，日本人的性格里為什么總是帶了一點憂傷？真的只是因為列島多火山地震，所以便感到生命脆弱易逝嗎？或許也是因為島國孤懸海外，與大陸隔著茫茫大海，所以難免有一種孤寂的感覺，不過此時看來，倒是讓日本獲得了珍貴的安全屏障，日本海盜可以出洋，然而別人要攻擊日本就相當(dāng)難，蒙古的侵襲雖然危險，畢竟沒有成功，一直到十九世紀(jì)黑船事件，日本的堡壘才給打破。

    而此時禹洪得也多有思慮，李瓛最近一陣表達(dá)出對于自己明顯的好感，自己對于李瓛，其實并沒有很特別的感覺，比起當(dāng)初面對洪益的怦然心動，想到李瓛的臉，雖然也有一些溫存，終究不是那樣的激情，然而李瓛卻仿佛對自己十分鐘情的樣子，禹洪得便不由得要重新考慮。

    禹洪得知道，自己對洪益是有真情的，而洪益對自己，更是一番深情，最初洪益對自己表達(dá)情意，連自己都有些意外，那樣一個京都著名的悠游浮世之人，怎么會忽然愛上自己？又怎么會認(rèn)真呢？不過不得不承認(rèn)，洪益是一個相當(dāng)有魅力的人，就是他那種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態(tài)度，最是勾人，讓人不由得要想，如果可以讓這個人為了自己而改變，那該是一件多么滿足的事情，禹洪得當(dāng)時并沒有太多想，反正對自己也不會有什么損害，就與洪益在一起，體味一番也是好的，反正本身沒有對此寄托太多的希冀。

    然而當(dāng)兩個人接近之后，禹洪得有些驚異地發(fā)現(xiàn)，洪益對自己竟然真的是十分認(rèn)真的，雖然說起話來仍然是輕飄飄軟綿綿，仿佛吹過的風(fēng)，然而那種深情卻掩蓋不住，清晰可見，連禹洪得自己都想不明白，洪益為什么忽然從浪子變成了專情人，不過洪益的感情確實讓他感覺很美好。

    比起常見的高麗兩班，洪益身上還有另一種魅力，就是他的異國情調(diào)，雖然已經(jīng)一口流利的高麗俗語，然而言談舉止仍然帶了一種新鮮的味道，就是東瀛風(fēng)情。

    禹洪得從前并不會特意去欣賞野山櫻，也不太理解為什么日本人對櫻花如此執(zhí)著，直到洪益給他念了那一首短歌，“時間如河流，生命如水中的櫻”，當(dāng)時自己望著那在風(fēng)中搖落的櫻花，忽然間便有一種相通的情懷，原來是這樣，絢麗綻放，倏忽凋落，那短暫易逝的美好啊，留給人的是無窮的向往與思慕。

    禹洪得承認(rèn)，自己與洪益在一起的時候，確實很快樂，洪益雖然對許多事都很隨意，但是面對自己的時候，一直都很細(xì)心體貼，當(dāng)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洪益更是分外溫柔，除了第一次比較痛楚一些，之后一直都很好，因此對洪益，禹洪得很是眷戀。

    可是現(xiàn)在自己人生的分歧路口已經(jīng)到了，李瓛是李仁任的嫡次子，李仁任的家族也是高麗顯貴，而且與以醫(yī)學(xué)為終身事業(yè)的洪益不同，李瓛是一個信奉傳統(tǒng)兩班道路的人，對于功名爵位十分的熱心，本身也頗有手腕，和父親一樣，都是精明能干的人，如果沒有意外情況，未來的前途應(yīng)該十分不錯，因此禹洪得不由得便要權(quán)衡了，感情確實很重要，然而感情并不是生命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