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璑at　King　Cole（二）

    那是趙錢孫李離校的前一天，他已經(jīng)提前把大件的行李寄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把被褥一卷、給收被褥書籍紙箱的阿姨一賣，拉著行李箱、背上小皮包，就可以和賈君一起哭哭啼啼地走了。

    他家離這里還挺遠(yuǎn)的，也沒打算在這里工作，估計以后如果沒有什么四十年返?；顒樱赡茉僖膊粫氐竭@里了。

    想來便一陣陣心酸，他甚至希望這里沒有這么美麗、沒有這么舒適、更令人可憎一些，這樣他也就不會這樣的舍不得。

    他漫無目的地在學(xué)校里走來走去、走去走來，最后又來到了圖書館十二樓。

    他不僅僅是喜歡這里，也是喜歡身處這里的自己，總能生出很多浪漫的情懷、富有深意的孤獨(dú)感。

    如果更加坦率的說，令他留戀的，還有這一層的圖書管理員。

    那個男人真的很特別，不論什么角度講都很特別，趙錢孫李總是從錯落的書籍縫隙中遠(yuǎn)遠(yuǎn)地窺探著他、觀察著他。

    他雖然每天都穿著西裝，但每一套都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沉悶的正裝，要么面料非常別致，要么顏色非常舒緩，要么加一些頗為詼諧的飾品，讓他自帶一股放松、親和、讓人可以親近的氣質(zhì)。

    但令趙錢孫李震驚的是，他每天都穿不一樣的衣服，無論是領(lǐng)帶還是袖口，任何一件單品都沒重復(fù)過，而且是整整五年呀！他家里是開永動牌服裝廠的嗎？！

    而且每一件衣服的面料、剪裁和熨燙痕跡都仿佛在尖叫著喊出那高貴的注意事項(xiàng)“不可水洗！不可干洗！不可熨燙！”，說白了，就是只能在重要場合裝一次逼，然后就拉倒了，而這個在圖書館當(dāng)管理員的男人卻把它們當(dāng)作日常衣服穿著……再您瑪?shù)乱?，這也是趙錢孫李一直不跟他搭話的原因之一，他非常擔(dān)心這樣華貴的外殼包裹的，是一個與他格格不入的靈魂。

    還有一個令趙錢孫李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與那個男人日日新的衣服恰恰相反，他本人如同被低溫冷凍了一樣，每天都毫無變化，咱們普通人可能這一天沒睡好，眼睛有黑眼圈，那一天手抖，眉毛剃掉一半，這幾天吃的好就變胖一點(diǎn)兒，那幾天考試就萎靡不振，他簡直就離譜，不論是什么細(xì)節(jié)，都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變化，如果不是因?yàn)橼w錢孫李親眼目睹他自如的與人交談、流暢的走路、無所顧慮的吃東西喝水、站著撒尿蹲著拉屎，趙錢孫李一定會認(rèn)為他是設(shè)計學(xué)院搞的高級人臺（就是那種3D的衣服架子），并每天把它打扮的漂漂亮亮。

    他的工作時間也非常奇怪，其他樓層的管理員都是輪班兒，今兒你來，明兒他來，或者她白天來，他晚上來，而他是24小時，只要趙錢孫李來，坐在管理臺后面的一定是他，刮風(fēng)下雨的也從不遲到，這人簡直離譜，都不過家庭生活的嗎？

    也就是因?yàn)檫@種揮之不去的神秘感，讓趙錢孫李從來不敢主動靠近他，一方面是對未知和不可掌控的恐懼，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男人非常迷人，他害怕自己沉迷其中，這里畢竟不是他會長久待下去的地方，到分別之時，肯定比萍水相逢更加的撕心裂肺。

    即便趙錢孫李刻意規(guī)避與他的正面交鋒，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書架不見廁所見的怎么可能沒有交集，但兩人的交集像是刻意而為似的，異常的沉默，五年竟然從未有過一言一語的交談，但這種真空式的交往中卻莫名的充滿著一種張力。

    就比如說，有一年剛?cè)肭锏臅r候，趙錢孫李買的坐墊還沒到，只能繼續(xù)席地坐在大理石地磚上，一股淡淡的寒意漸漸滲入皮膚，但他也沒有非常在意，還是像平時那樣去二樓大廳跟賈君匯合，一起去吃午飯，等到他回來時，一塊藏藍(lán)色的方形坐墊靜靜地俯臥在他的書包前，他抬頭從書架的間隙中看向那個男人，而對方并沒有抬頭，依然饒有趣味地翻著一本書。

    他緩緩地呼氣，蹲了下來，輕輕撫摸著坐墊上細(xì)軟的絨毛，慢慢地坐了下來，默默地接受了這份好意。

    待他晚上閉館前去送還時，對方卻不知所蹤，他只好鄭重地將坐墊放在了管理臺木質(zhì)的桌面上，并留了一張紙條，并沒有寫什么字，只有一束黑白速寫式的小花。

    他考試周的時候，在他頭昏腦脹地去上廁所的空當(dāng)，回來時書架上就會憑空出現(xiàn)一個紙杯，里面裝著七八分滿的液體，紅褐色的，有很香的茶味，上面漂著一兩朵茉莉骨朵兒。

    雖然上面即沒有什么標(biāo)記、也沒寫什么言語，但他知道這是給他的，他試探著喝了一口，溫?zé)岬目诟凶屓四闹斡?/br>
    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懷著怎樣的心情來接受這樣的貼心，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表達(dá)自己的謝意，但每當(dāng)他糾結(jié)于這樣的事情時，那個常年坐在管理臺后的男人就會不知所蹤，留給他一片“心安理得接受好意，不必費(fèi)心思考回禮”　的空間。

    待他將茶水飲盡后，把紙杯丟進(jìn)干垃圾桶，這一次的因緣際會也就沉默著結(jié)束了。

    趙錢孫李是一個心思很敏感的人，他能注意到那個男人每一次無聲地表達(dá)，或者是只為他一個人關(guān)掉的空調(diào)吹風(fēng)口，或者是遮陽的窗簾，或者是打掃的一塵不染的書架與地面……

    既讓他感覺浪漫，又令他感到疑惑。

    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就只是順理成章地接受命運(yùn)給他的一切安排。

    五年過去的真的很快，一想到自己第二天就要離開這個讓他一次次感到悸動的地方，即便眼睛沒有流淚，喉嚨口依然有一種仿佛在哭的酸痛感。

    正如他滿心期待的那樣，那個男人一如既往的舒展且自如地坐在管理臺后，趙錢孫李定定地注視了他一會兒，踱步走到自己常坐的那個書架后，全然放空地倚在書籍的硬質(zhì)書脊上，沉浸在這里靜謐的氣氛中。

    寂靜的空氣突然被一個異常低沉的聲音打破了，“你——要畢業(yè)了？”

    趙錢孫李嚇了一跳，抬頭望去，那個男人站在書架的末端，看不清他的臉和表情。

    這是趙錢孫李第一次跟他交談，也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聽他的聲音，人雖然是熟悉的，但聲音卻是陌生的，這種反差和碰撞讓他感覺非常奇妙。

    他點(diǎn)點(diǎn)頭，輕輕地說：“我明天就要走了?！?/br>
    對方似乎有些驚詫，遲疑地走了過來，他倆就這樣沉默地對視了片刻，像是對他倆共度的這五年時間的真實(shí)寫照。

    那個男人突然伸出手，想要拉他起來，只說了一個字，“來——”。

    趙錢孫李覺得這樣的舉動似乎有點(diǎn)過于親昵了，就只是抓住了他的小臂，站起身來，在他昂貴的袖管上留下幾個褶皺，但對方并不在意。

    趙錢孫李跟在他后面走著，不禁問道：“去哪兒呀？”

    “去一個里不讓去的地方?！?/br>
    他們來到了一個被粗重的鎖鏈繞起來的門前，聽著門對側(cè)的風(fēng)聲，趙錢孫李好像明白了，“屋頂嗎？”

    違反規(guī)定的管理員回過頭來，溫和且明快地笑著，“你猜的很對，這這里待了五年都不能到這里來看看，那可真是太可惜了?！?/br>
    他利落地打開鎖，把交叉的鏈子解開，剛拉開一條縫，劇烈的海風(fēng)和刺眼的陽光就爭先恐后地涌進(jìn)來，讓趙錢孫李睜不開眼睛。

    他先走了出去，趙錢孫李緊跟在他后面，剛走出去，眼前一派明媚、博大的景象著實(shí)讓趙錢孫李吃了一驚，西邊的海、北面的小山、還有近近遠(yuǎn)遠(yuǎn)的房屋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白色的光芒，天上還有一群群的海鷗“啊啊”的叫得很難聽，上上下下地飛著，地上的人都小的好像看不見了，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那個男人在一個背光的臺子上坐下，沖趙錢孫李招招手。

    他也走過去坐了下來，兩個人安靜且愜意地看著四周的風(fēng)景，他非常慶幸今天穿了一件用料非常飄逸的上衣，和他的頭發(fā)一齊被風(fēng)吹的翻飛不止。

    媽的，真是快活的腦瓜子嗡嗡響。

    趙錢孫李一反常態(tài)地先開了口，“我突然想起一首歌。”

    對方也溫和地一笑，“我也想起一首歌?！?/br>
    趙錢孫李更喜歡對答案，而不是公布自己的答案。

    坐在身邊的男人笑了，輕輕地把自己的答案宣之于口——

    “There　was　a　boy，

    曾有個男孩，

    A　very　straed　boy，

    一個非常古怪的，會施法術(shù)的男孩，

    They　say　he　wandered　very　far，　very　far，

    他們說他流浪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Over　nd　and　sea，

    跋山涉水，

    A　little　shy　and　sad　of　eye，

    他生有一對羞怯憂傷的眼眸，

    But　very　wise　was　he，

    但極富智慧，

    And　then　one　day，

    然后有一天，

    A　magic　day　he　passed　my　way，

    神奇的一天，我們在路上相遇，

    And　while　we　spoke　of　many　things，

    在我們談起很多神奇事物，

    Fools　and　kings，

    愚者與王侯時，

    This　he　said　to　me，

    這是他對我說的，

    The　greatest　thing　youll　ever　learn，

    你能學(xué)到的最偉大的事，

    Is　just　to　love　and　be　loved　iurn，

    就是去愛，與被愛，

    The　greatest　thing　youll　ever　learn，

    你能學(xué)到的最偉大的事，

    Is　just　to　love　and　be　loved　iurn，

    就是去愛，與被愛。　”

    趙錢孫李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總是能知道自己所需，心里涌起一陣又一陣悸動，洶涌到難以遏止的地步。

    他不知道是因?yàn)镹at　King　Cole的，還是因?yàn)檫@個即將分別的男人，在最令人目眩的陽光下，在最令人迷亂的大風(fēng)里，用低沉的聲音，唱著Nat　King　Cole的……

    【1】其實(shí)這章不全都是我臆想的，有一些真實(shí)發(fā)生在我的生活里，真的非常感謝圖書館十二樓的阿姨長久以來對我們的照顧，總是能在一些非常細(xì)微的地方給予我們最大的鼓勵和溫暖，我以后一定也要努力做一個像她一樣的人，即便萍水相逢、即便素昧平生，每一個人都值得溫柔地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