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ivaldi（二）【1】

    穿著深綠色風(fēng)衣的胡八道和穿著橘色開衫的趙錢孫李，在寂靜的水杉林里度過了一個輕柔、夢幻的下午，他們一起躺在小木船里，任憑水流與秋風(fēng)推著他們飄蕩。

    小木船時不時會撞在膨起的樹根上，打著轉(zhuǎn)被反作用力推開，被擊落的樹葉漱漱落在他們的頭發(fā)上、面頰旁、衣物里，趙錢孫李深深的嗅著它們的味道，真正的新鮮落葉，正品小樹林新鮮空氣，沒有一家旗艦店可以售賣。

    一切都美好到像是假的，或者這才是真的，那些焦慮和掙扎才是假的。

    沒有一絲壓力，沒有一絲緊張，他睡著了，而且是在沒有任何的情緒負(fù)擔(dān)下入睡，他夢到了一頭紅色的大象，他騎著它，緩慢地走在一條寬闊的大河里，一眼望不到邊界，他張開雙臂，飛了起來，看到了遠(yuǎn)處的河岸，感覺很安心。

    他被胡八道吻在耳后的雙唇喚醒，很愉快，很柔和，他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這片平和寧靜的樹林，在不遠(yuǎn)的素食餐廳里吃了些蘑菇、西蘭花、娃娃菜和菠菜，滿足的回到家，在天黑后各自爬上床，結(jié)束這甜蜜的一天。

    太美了，美的像一場夢，這是真的嗎？躺在床上的胡八道如是想著，用指甲劃著手背，感受著疼痛給他的確認(rèn)回答。

    “叩叩叩——”

    “小趙？”胡八道很疑惑，也很期待，揮動手指將窗簾拉開了一些。

    門開了，趙錢孫李像一只瘦弱的小精靈，抱著自己的枕頭，穿著一件藍(lán)白格紋的襯衫睡衣，面色慘白，站在月光里。

    “哦我的天吶，發(fā)生什么了？快過來——”胡八道被他嚇到了，讓出了一半的床鋪，并沖他張開了雙臂。

    趙錢孫李把拖鞋整齊地碼放在床前，爬上床，將頭埋進(jìn)了胡八道的胸口，胡八道感覺他全身都在微微的顫抖。

    “做噩夢了嗎？”他的聲音很柔和，仿佛害怕驚起一只落在肩頭的麻雀。

    “已經(jīng)快半年了，每天都會做噩夢?！壁w錢孫李絕望的回答。

    “天吶，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

    趙錢孫李抬起頭來，琥珀色的眼睛像蒙了一層薄紗，從下向上對上他的視線，“今天下午，在水杉林里，我夢見我會飛?！?/br>
    “這是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夢嗎？”

    “是的，在以前，做夢的時候我就是會飛的，有魔法，常常有史詩般的場景，而且醒來后也會歷歷在目，我會把它們都畫下來，夢里就像是我美麗的隱秘世界——我真的很害怕，害怕我再也做不了那樣的夢了?！?/br>
    “噓——不會的不會的?！焙说腊阉麚砣霊阎校p輕拍打著他的后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從動物實(shí)驗(yàn)變成我的日常開始，你知道的，我沒辦法把小鼠當(dāng)成東西，它們被剃了毛也會自卑，不給它們換墊料會抑郁，聞到血味會害怕，會擠在一起睡著……而我取它們的血，在它們心臟還跳的時候心臟灌流，取它們的心肝脾肺腎腦，給它們注射超級細(xì)菌，看著它們感染致死……我真的覺得我在虐殺動物，雖然出于高尚的目的?！?/br>
    “你又沒的選擇——”

    “對！我沒的選擇！當(dāng)別人抨擊我殘忍的時候，難道他們覺得這是我的本意嗎？我真的想做這些嗎？不做又該怎么辦呢？就算我不做也會有別人來做，它們還不是一樣的結(jié)局！它們生來就是悲慘的生物！”趙錢孫李激動地坐起來。

    “噓——我明白——”胡八道把他拉回床上，感受著他在自己心口喘著氣，“你敏感的天性有時候真會給你帶來毀滅性的傷害?！?/br>
    在他們的交往中，趙錢孫李常由于他年輕的勇氣而掌握主動權(quán)，引導(dǎo)著胡八道走入21世紀(jì)的新愛情模式，生機(jī)勃勃且無所畏懼。而現(xiàn)在，他完全像另一個人一樣，飽受折磨，支離破碎，可憐的蜷縮在床單上，脆弱的顫抖不已，如同喪失了思考的能力，無法逃離傷害與自我傷害的魔咒。

    是時候輪到胡八道救贖他了，這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交易，而是全然的愛的給予，他不能放任趙錢孫李這樣痛苦下去，一如趙錢孫李不能放任他陳舊下去。

    要想解決問題，要先解決情緒，胡八道轉(zhuǎn)頭揮動手指，窗簾隨著他的動作被大大的拉開，月光像海上的探照燈一樣照了進(jìn)來，趙錢孫李濕潤的睫毛在它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胡八道扯過被子，蓋住趙錢孫李發(fā)抖的身體，“稍等我一下。”

    他翻身下床，過了沒一會兒就回來了，身上帶著暮秋的冷氣，但他沒有著急鉆進(jìn)被子，而是俯身在趙錢孫李的身體上方，將雙手輕輕地罩在趙錢孫李的臉上，“深呼吸——”

    趙錢孫李照做了，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立刻涌進(jìn)鼻腔，像是雪松混著香根草的氣息，他如同把臉近了一棵幾百歲的松樹，大地和樹木帶來的治愈感遏制了他全面的崩潰。

    胡八道溫?zé)岬氖终茡崦哪橆a、頭發(fā)、脖頸和手臂，讓他不再那樣的顫抖。

    耳邊響起了的第二樂章，弦樂模仿著雨水的滴答聲，滴進(jìn)他的心底，柔美的旋律、安詳?shù)那{(diào)，讓他慢慢的舒展開了四肢，平躺在胡八道的床上。

    “感覺好一點(diǎn)兒了？”胡八道側(cè)身躺在了他的身邊，一只手撐著頭，另一只手撫摸著他，讓舒緩的味道和溫度持續(xù)的縈繞在他的身旁。

    趙錢孫李沖他淡淡的微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的肋骨，“你真的很擅長安撫人的情緒哎——”

    “畢竟我是圖書館精，承載了很多人類的情緒?！?/br>
    趙錢孫李眨眨眼睛，“謝謝你，胡老師?！?/br>
    “非常樂意為你效勞，也讓我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是我可以知道的事情嗎？”

    “當(dāng)然是了——很久很久以前，也不算那么久啦，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時候，對于所有場所類精怪那都是一段難挨的日子，只要是戰(zhàn)火波及到的地方，幾乎沒有建筑能完整的保留下來，大量的圖書館、博物館、餐館、居民樓等等都被破壞，發(fā)展到了后期我們不得不卷入了這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如果不快點(diǎn)結(jié)束的話，我們將元?dú)獯髠Ｄ莻€年代的戰(zhàn)爭和現(xiàn)在還不是一回事兒，那時候純粹就是殺人游戲，哪方殺的多哪方就贏了，我們拿著槍、握著刀沖上前線，兩邊都是無辜的人，他們都是父親、都是丈夫、都是兒子……”

    胡八道停了一下，趙錢孫李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指，他溫柔的搖搖頭，繼續(xù)說道，“真不想回溯那段記憶，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炮火，到處都是黑色的火藥和紅色的鮮血，每一秒身邊都會有人倒下，他的手、腿或者半邊身體被打飛……后來我還做了一段時間軍醫(yī)，那更是噩夢，送到我眼前的士兵每個都?xì)埲辈豢?，我用簡陋的器械割掉他們受傷的肢體，鋸子割斷骨頭、刀子扎進(jìn)肌rou的觸覺到現(xiàn)在都令我不寒而栗，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給我的琴上松香，因?yàn)椤恫?，我不想讓你對松香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我們沒法獲得足夠的麻【凍干機(jī)】醉劑和止痛藥，他們在我耳邊尖叫、咆哮，我一邊像一個無情的機(jī)器那樣處理他們的傷口，一邊又要給予他們撫慰、給他們精神支持……撐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比你狀況還要糟?！?/br>
    趙錢孫李貼近他，抱住他的小臂。

    胡八道用一種傷痛、但平靜的語調(diào)，為自己總結(jié)陳詞：“在那之前，我認(rèn)為所有問題都是有解決方案的，馬車太慢就用蒸汽機(jī)，書信太慢就發(fā)電報，但那之后，我知道我錯的離譜，有些事情是解決不了的——我們無法改變它，只能任憑它發(fā)生與結(jié)束，我們能做的，只有放過自己，任憑那些傷害隨著時間流逝，珍惜傷痛后留下的東西?！?/br>
    趙錢孫李若有所思、似懂非懂地望著他，“我好像明白了，但又沒有完全理解。”

    胡八道也鉆進(jìn)被子里，緊挨著他，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吻，按照一定的頻率撫摸著他的肩膀和后背，輕輕的呢喃道：“總有些事情會傷害你，也總有另一些事情會治愈你。別被那些鮮血和殺戮禁錮住，既別試著想它，也別試著忘記它，別讓它們繼續(xù)傷害你了，你現(xiàn)在在家里——”

    音樂聲音變小了，月亮也被云遮住了半邊，胡八道的聲音像薄霧一樣朦朧，安撫著趙錢孫李的神經(jīng)，哄著他入眠——

    “你現(xiàn)在很安全……

    沒有小鼠……

    也沒有實(shí)驗(yàn)……

    也不趕時間……

    沒有人強(qiáng)迫你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

    我會陪在你身邊……”

    伴隨著他的嗓音，趙錢孫李闔上了雙眼，沉沉的睡了過去。

    他又夢見了那些恐怖的東西，但是，他忽然想起來了，他是會飛的。

    他拼命的飛起來，飛的越來越高，飛的越來越遠(yuǎn)……

    【1】我雖然選了這樣一首沒有詞的音樂，但是呢，它其實(shí)是有很多文本可以協(xié)助大家理解的，比如它是標(biāo)題音樂，而且維瓦爾第給每部作品都配上了十四行詩，的十四行詩是這樣的——

    Aggiacciato　tremar　trà　nevi　algenti

    Al　severo　spirar　d，orrido　vento

    Correr　battendo　i　piedi　ogni　momento

    E　pel　Soverchio　gel　batter　i　denti.

    Passar　al　foco　i　di　quieti　e　tenti

    Mentre　　pioggia　funa　beo.

    ar　sopra　il　giaccio，　e　a　passo　lento

    Per　timor　di　cader　gerseenti

    Gir　forte　sdruzzior，　cader　a　terra

    Di　nuove　sopra　il　giaccio　e　correr　forte

    Sin　ch，il　giaccio　si　rompe，e　si　disserra

    Sentir　uscir　dalle　ferrate　porte

    Sirocco　Borea，　e　tutti　i　venti　in　guerra

    Quest，　é　l，inverno，ma　tal　che　gioia　apporte.

    第一樂章：

    在寒冷的冰雪中顫抖

    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顫抖

    每時每刻都在跺腳

    連牙齒也打架不停

    第二樂章：

    靜靜地坐在火爐旁

    而外邊下著傾盆大雨

    第三樂章：

    我們小心地在冰面上滑著

    生怕一不留神就摔個跟頭

    可還是猛地一下跌倒

    于是趕快起身跑過

    以防冰面裂開

    門窗緊鎖，但仍然可以聽到屋外冷風(fēng)和暖風(fēng)的戰(zhàn)斗

    這就是冬天，帶來著只屬于冬天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