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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端騎在金鞍紅鬃馬上,望著道路兩旁歡呼的百姓,有些恍然。 手中的圣旨以白綾制成,上繪鳴鶴祥云,接過那一刻,他便不僅是由太子葉翊白欽點的長興十九年的新科狀元,也是大澧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今上登基十九年來,唯一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郎。 季端自小在鄜州長大,祖上做過最高的官亦不過是在五十歲上才入京謀了個正六品的工部刀筆吏,季父不過是鄜州一個小小的洛交縣丞,誰曾想此番乍然一朝躍了龍門,飛出個天子門生來。 可若說是天子門生卻也不盡然,今上沉疴已久,不過是強撐一口氣,朝中事俱交由其獨子、亦是東宮太子的葉翊白,而朝臣之中,八成官員皆出自王、謝、崔、盧四大世家。 便縱殿試的考卷密密封好,可若要知其身份,也不過是丞相王勁霖揮揮手的事,若非殿試之上季端的策論連稿紙也未用,文不加點,兼顧文采與實質,又有太子授意,這狀元也斷斷輪不到他。 可便縱季端是難得的青年才俊,方才發(fā)榜時一樣要落入尷尬的境地,榜眼、探花,二甲賜進士出身的,哪怕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的,無一不被特特來榜下捉婿的各家各戶急急搶去,寒門出身的年輕狀元郎反倒無人問津起來。 ——畢竟攀上青云梯的寒門士子未必不會登高跌重,自然不及累世公卿來的穩(wěn)妥。 傳臚時“第一甲第一名季端”的聲音在此刻的季端腦海中仿似已十分模糊而久遠,可他卻還能寸寸描繪殿試時太子冷月浮冰般的面容。 普天之下,唯有葉翊白是不一樣的。 —— 狀元郎的拜帖已往東宮遞了七日了,卻連那最外層的朱紅大門也未能踏進一步,至第八日時,他遞了帖子卻也不離去,在門外犟驢一般掀起衣擺跪下直至暮色四合,如此往復又七日,方等到內侍平鋪直敘道:“殿下請季翰林入內。” 因葉翊白畏寒,近四月了仍閑置東宮書房而只在東暖閣中理政,暖閣之前,那引路內侍忽地駐足,轉身笑吟吟道:“殿下說了,季翰林喜歡跪,便在這暖閣前頭跪,否則外頭人來人往,沒的丟了新科狀元的臉面?!?/br> 話音一落,便毫不留情地回身入內。 季端沉默跪下,抬眼透過窗屜上糊的貓兒黃軟煙羅,能望見內室燈火影影綽綽,一人身姿秀頎,正拿一把并州剪剪著燈花。 尚未見眉眼,便已窮盡詩家筆。 毋怪世家子弟一個個皆擠破腦袋要往東宮里鉆,若太子瞧得上的便會施恩請入內一談,極少數(shù)的方能有被留下夜宿東宮,而必得相貌、人品、家世、才學樣樣皆屬上乘,還須合了太子眼緣方能得此恩典。 至于寒門,一來能做了京官的寒門多心比天高,不愿魅惑主上以求仕途,二來東宮從不召寒門已是心照不宣的規(guī)矩……可季端非要鉚足了勁來撞這南墻。 —— 戌時初刻,那金絲楠木的兩扇門被人拉開,一黃衫侍女行禮道:“翰林請隨奴婢來。” 季端動了動僵木的雙膝,一瘸一拐地隨她轉過碧玉雙面雕蘭亭屏風,視線便落在了書案后葉翊白的側臉上,燈火映照下那面上的寒意稍褪,現(xiàn)出幾分難得的溫潤。 季端在書案前跪行大禮,可禮畢葉翊白卻并未叫起身,只摶心壹志地凝著手中的折子,暖閣中一時闃寂得落針可聞。 不多時,葉翊白將手中奏折一撂,抄起案上辟邪蓋三熊足石硯便準確無誤地擲在了季端額頭上。 他倒并未用狠力,只是那硯臺沉重又有銳尖,登時將季端前額砸出一道不小的豁口,鮮血涌出來,順著季端脖頸蜿蜒而下,一點點染紅了秋香色的官服衣衽與胸前所繡的雪白鷺鷥。 葉翊白望著季端狼狽的形容,冷冷道:“翰林院修撰季端駕前失儀,著禁足府中五日。” 季端并未去捂額上傷口,只是艱難地膝行兩步,離葉翊白更近一些后,他低聲道:“殿下如今尚未榮登大寶,卻已深受世家桎梏,季端不才,愿為殿下鞍前馬后、百死不悔。” 葉翊白面上不辨喜怒,只是淡笑一聲道:“狀元郎可知,憑你方才這幾個字,便足夠死上千百回了。” “何況人心難測,孤又焉知你不會出了東宮,轉頭去與王相表忠心呢?” 季端抬頭,不閃不避地迎上葉翊白的目光,其實葉翊白生了雙杏眼,外角鈍圓,與他冷肅的氣質本應是方枘圓鑿,可偏偏在他身上絲毫不顯違和,只顯得美人千面,無一不是風流。 季端有些貪圖這偷來的一瞬,卻不得不強自鎮(zhèn)定道:“殿下可喂毒與臣,臣之性命懸于殿下股掌之間,或可稍減臣言行之疑竇?!?/br> 葉翊白沉默片刻,右手食指關節(jié)在書案上一下下不輕不重地叩著,驀地起身行至季端身前,從袖中掏出張石青絹帕摁在了他額頭的傷口上,這一下實實在在半分未留情,季端有些吃痛,卻只是出神地瞧著葉翊白近在咫尺的那一截綽藍繡忍冬紋的常服廣袖。 葉翊白拿絹帕在那口子上轉著圈按,即便那帕子的布料光滑柔軟,可裸露的皮rou亦經(jīng)不起這樣摩擦,有新鮮血液浸透過那上頭繡的麒麟紋,沾了些在葉翊白指尖,他略一皺眉,有些嫌惡地將那臟污的絹帕丟進了一旁的炭盆中。 火舌“嗖”一聲卷上來,那小小一方絹帕霎時間便被吞沒。 葉翊白緩聲道:“季端,孤想不通你想要什么,封侯拜相?你的策論孤瞧過,慢慢熬難保沒有那一日,可絕不是以你現(xiàn)下這般行徑……你可知如今不必等到你封侯拜相,世家的冷箭隨時會穿透你的眉心?” 季端好似終究禁不住誘引,小心翼翼地伸手扯住葉翊白袖口一點點的位置道:“殿下不必顧惜臣之性命,季端此一生,只為殿下活著。” 少頃,葉翊白頷首,沉聲喚道:“鑄玖?!?/br> 一通身黑衣的男子躬身入內,遞給葉翊白一小小皂木錦盒,葉翊白將盒子打開對著季端,其中赫然是一粒小小的深褐色藥丸。 葉翊白道:“吃了便沒有回頭路了,此后孤將成為你唯一的倚仗。但孤要的不是世家沒落,而是世家與寒門彼此制衡,為此你須斬荊棘、破危局,作為孤的兵刃,你隨時有折戟沉沙的危險……如此,你還愿意嗎?” 季端拿起那藥丸毫不猶豫地吞下去,面上竟愈發(fā)柔和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br> —— 早朝時,因著季端自請入東宮之事,寒門早對他嗤之以鼻,遠沒有初初放榜時那般熱絡且寄予厚望。 那榜眼與探花本是總角之交,如今一同進士及第、又授了翰林院編修,便愈發(fā)親厚起來,此刻二人排在文官隊列最末低聲交談著。 “那幫子寒門子弟原本以為這季端能添一把助力,可都想著唯他馬首是瞻來著,誰知剛游完街,第二日便把帖子遞東宮去了。” “這人會否哪根筋搭錯了,如此一來失了寒門之誼,世家壓根瞧不上他,兩頭不討好,僅僅巴著太子,只怕哪天死的都不知道?!?/br> “我只不服氣,世家小輩們多少想進東宮都無計可施,他一個鄜州來的土包子也配?” “可太子就是讓這土包子進去了,雖未留宿,也已夠稀奇的?!?/br> “太子的蹀躞帶,怎好讓他的臟手來攀扯?” 那榜眼見探花愈發(fā)憤憤,不由笑道:“你也學學人家在東宮大門前連跪七日,說不定太子也會被這鍥而不舍的模樣感動了?!?/br> 這一句嗓音并未壓低,清清楚楚地落入旁邊文武官員耳中,激起一陣竊竊私語,刺向季端的目光里,不屑有之,更多的倒是嫉恨,只是無一絲友善便是了。 年輕的探花面上浮起兩朵詭異的彤云:“真、真的嗎?” 榜眼:“……” —— 這一日正值季端休沐,天方拂曉他便去東宮門口點卯似的求見太子,內侍領他入內時,葉翊白正傳了早膳還未動筷,旁邊坐著個約莫二十歲上下、著一身禾藍圓領袍的青年,季端識得,是潞國公府的嫡幼子,時任禮部侍郎的崔子晝。 ——也是有幸留宿東宮的幾人之一。 葉翊白見季端來了,眼也不抬便道:“正巧今日德安手傷了無人侍膳,狀元郎可愿屈尊?” 毫發(fā)無損的小內侍德安:“……?” 季端垂眸:“臣遵命?!?/br> 他拿青玉鑲赤金箸搛了塊苜蓿糕放到葉翊白面前的胭脂紫釉碗中,葉翊白并未用,只道:“孤要吃那道鹿筋春筍。” 季端便低聲哄勸道:“殿下腸胃不好,早膳吃鹿筋春筍不好克化,先用些苜蓿糕罷。” 一旁凈手的崔子晝忽地停了動作,回身瞥了季端一眼,雙目微瞇。 葉翊白見崔子晝入座,便吩咐季端道:“那道果子醬豆腐崔侍郎喜歡,給他盛一碗。” 季端卻捏著手中長箸一動不動,只是回稟道:“臣可否只為殿下布菜?” 崔子晝更不想用他,給葉翊白盛了些赤豆燕窩粥,淡道:“我自己來。” 葉翊白舀了勺粥送入口中,赤豆已被慢火熬得軟爛,在唇舌間一抿便會化開,溫度不高不低,又有一點槐花蜜糖的清甜氣,的確合他心意。 其實他不討厭苜蓿糕,甚至有幾分喜歡,相反他并不愛鹿筋??蔀榉劣行闹?,君王不能輕易展露偏私,季端究竟是誤打誤撞還是有心為之,他卻如隔云霧,看不分明。 葉翊白擱下勺子,不疾不徐道:“今日侍膳之人有些令孤倒胃口,等崔侍郎用完便撤下去罷?!?/br> 語畢他一壁起身往外走,一壁道:“季翰林隨孤到中庭來?!?/br> 季端跟上,明知無甚希望仍道:“殿下再用一些罷,臣在外頭候著便是?!?/br> 葉翊白卻不再答,望著庭中蓊郁的林木道:“前頭跪著?!?/br> 季端依言跪下。 葉翊白下令道:“鑄肆、鑄伍,賞季翰林二十廷杖。” 大澧的廷杖,乃栗木制成、一端削尖包鐵的長板擊打背部,鑄肆鑄伍行刑時,葉翊白始終站在階上漠然看著,無有一絲動容之色。 二十杖打完,季端背部已無一塊好rou,他仍強自保持著上身直挺挺的跪姿,分明說話都有氣無力,卻還沒忘了方才的事:“殿下……請殿下回去用早膳?!?/br> 葉翊白緩步而下,抬起季端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端詳這張還算清俊卻痛得冷汗涔涔的臉,無悲無喜道:“季端,孤不喜歡旁人揣測孤的心意,你在暖閣那回已犯了孤的忌諱,此番給你個教訓,你且牢牢記得?!?/br> 語罷他瞧了眼右手沾上的冷汗,眉心微蹙,恰此時崔子晝施施然出來,手里拿了塊浸了熱水的帕子,將葉翊白手指輕柔地一根一根擦干凈。 葉翊白也不再看季端,只是命令道:“滾回翰林府養(yǎng)傷去罷。” 季端離開時走得極慢,如一道無聲的虛影。 等人瞧不見了,崔子晝才壓抑不住心里頭的吃味:“來歷不明居心不良的,長得也就那樣,性子跟個悶葫蘆似的,何必讓他進來礙眼。” 葉翊白道:“他能做的,你可做不了?!?/br> 崔子晝倏然低聲道:“翊白,那些老東西還能蹦跶多久?不過十幾年罷了。如今小輩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何愁拿不下世家!怎地忽然這般著急?” “他自己送上門來,孤不用白不用,今日不過是試一試他的底線,”葉翊白滿不在乎道,“何況夜長夢多,遲則生變……即便十幾年,孤也不愿等。” —— 七日后,孟夏的夜風溫熱悠長,一縷縷將東宮里凝滯的婪尾春香氣吹得彌散開來,斜斜逸進半開的花梨木窗扇里。 葉翊白赤足側臥在美人榻上,手執(zhí)一卷,杏眼半闔,有些昏昏欲睡。 窗扇忽地教人揭開,高大身影自外頭翻身而入,葉翊白陡然睜眼,瞧見來人面容卻覺索然無味,起身坐好,將手頭書卷一拋道:“季翰林嫌命太長了,連東宮都敢逾墻而入?” 季端一步步走近,驀地跪下抱住了葉翊白的小腿,臉貼在他膝蓋上喃喃道:“殿下,殿下……臣想殿下?!?/br> 葉翊白聞到他身上一點桑落酒的淺淡氣味,皺眉道:“你喝酒了?” 季端把臉在葉翊白寢衣下擺蹭了蹭,輕聲道:“一點點,如果不喝,臣不敢來?!?/br> 葉翊白覺得他有些蠢氣,不咸不淡道:“瘋完了就滾出去。” 季端又伸手好似想握葉翊白垂在身側的手,最終卻只是圈住了他腕上的東珠十八子手串,并未觸及葉翊白的肌膚。 他一顆一顆地摩挲著那些微涼圓潤的東珠,頹喪道:“殿下,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我會比……比崔子晝做得更好?!?/br> 葉翊白將腕子抽出來,嘲弄道:“你知道崔子晝能做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季端語無倫次起來,“殿下若要找人紓解,何不找臣?” 葉翊白哂笑一聲道:“季翰林真是教孤盛情難卻?!?/br> 季端見他沒有再趕自己走,便大著膽子將葉翊白的白綾裈一點點褪下來,露出瓷白修長的雙腿,中間的白玉傘微微低垂。 他俯身吻上葉翊白踏在黃地龍紋栽絨地毯上的如雪雙足,順著肌理一路向上,吻過筆直勻停的小腿與棱角分明的雙膝,直至他柔軟的大腿內側。 杏仁酪一般的肌膚,仿佛雙唇一碰便要破碎融解,季端如發(fā)了夢魘一般,時而含著一點皮rou在唇間廝磨,時而拿牙齒啃嚙,葉翊白腿根很快便變得濕軟通紅,如向甜白釉樽底注了極少卻極濃的莓果汁子,薄薄一層鋪開,瞧得人喉間干渴。 季端鼻間喘息如巖漿般炙熱,灑在咫尺之遙的白玉傘上,那傘柄便悄然挺立起來,葉翊白面上漸漸氤氳起如院中婪尾春瓣一般的艷色,一直蔓延至細巧的脖頸與微露一痕的鎖骨。 季端討好夠了腿心,便輕柔地含住了那白玉傘,棱頭直抵他上顎盡處,他卻只是微微閉著眼,拿舌尖刷過傘上道道若有似無的棱絡,又試圖再多納一些傘柄進來。 葉翊白微微瞇眼,如晴日里躺在花架下曬太陽的白貓兒,他吐息時徐時疾,不甚明顯的喉結小幅度地上下滑動。 俄頃,那段窄腰開始靈活挺動,那白玉傘得了主人助力,幾乎可說得上橫沖直撞,季端吃痛,淌出一點不自控的淚水,卻只是將傘下兩顆飽滿的玉核桃捧起來,指節(jié)輕撫著,想喚“殿下”,卻因口中滿滿當當而只能發(fā)出沉悶的幾個音節(jié)。 銅鎏金蓮花更漏中的清水滴答滴答,葉翊白挺腰愈迅,最后幾下季端幾乎渾身戰(zhàn)栗,而后那白玉傘痙攣起來,乳白的雨珠子激迸而出。 葉翊白十指緊緊攥著美人榻上的羊絨毯,唇齒間溢出的嗓音竟有幾分如泣如訴,杏眼中淚光盈盈與紅燭輝映,如夜闌人靜時,深澗里波光粼粼的水面。 季端重重衣衫皆已溻濕,如發(fā)病的野犬般雙目赤紅,舌頭猶自一下下舔著那濕漉漉的白玉傘尖,魔怔一般跪著取悅神明最隱秘之處,又無法忽略自己的畜生玩意兒已然熱得快頂裂這夏日里絲薄的衣裳。 葉翊白平復下來,稍稍退開一些,瞧著季端發(fā)情的瘋魔模樣,忽然問道:“狀元郎卻不像第一回做這種事,以前莫不是還服侍過別人?” 季端醉意還未消,過了會才了悟葉翊白話中意思,連忙粗喘著拼命搖頭:“季端只服侍殿下,從前現(xiàn)在往后都只有殿下。” 葉翊白只是一哂:“醉糊涂了的蠢貨,你我哪來的從前?” —— 翌日午后,崔子晝登門與葉翊白對弈,他手中拈著黑玉子,狀似無意地問道:“我聽說,今日丑時季端是直接從東宮出來去前頭上早朝的?” 葉翊白落下一子道:“以往旁人留宿時,倒不見你這么旁敲側擊?!?/br> 崔子晝笑了笑:“臣覺得這個季翰林對殿下頗有些不同?!?/br> “你當曉得我何以要給他些甜頭,”葉翊白右手一頓,有些無奈,“況且,他已非翰林,如今該改口稱季侍郎了?!?/br> 是了,季端于徹查三年前的科舉舞弊案立了首功,太子嘉賞,自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躍而成正三品吏部侍郎,與崔子晝平起平坐。 可他分毫未靠祖蔭,且只用了短短一個半月。 朝中自然不乏反對之聲,可太子態(tài)度堅決,最終還是將他推上了風口浪尖。 一時人人都道太子寵幸佞臣,季端獻媚于上,可更多的年輕子弟卻更恨太子明月之光不幸沾了泥淖,直欲將季端除之而后快。 季端在長街上被人套了麻袋,拖到荒廢的宮室里使勁拳打腳踢了一頓,他空有武藝卻知曉自己不能反抗,鼻青臉腫地爬出來時,周圍早沒了人影。 ——若與世家子弟鬧得不可開交,會令葉翊白難做,他只想墊在葉翊白腳下讓他走得更平順些,決不能容許自己成為他的負累。 —— 又五日。 葉翊白啜著盞君山銀針,一字一頓道:“孤聽聞,季侍郎昨日往相府走了一遭?” 季端垂首悶聲道:“是?!?/br> “做什么去了?” 季端啞巴似的。 葉翊白將茶盞擱下,面上無絲毫慍怒,只是嗓音愈發(fā)寒浸浸的:“古語云‘刑不上大夫’,但現(xiàn)下季侍郎需要吃些苦頭,鑄壹,帶他去刑房。” 那夜書房中服下的那粒藥丸確然毒性甚烈,不會奪人性命,卻如利刃刮骨,又好似有蟲蟻鉆在每一寸經(jīng)絡里細細啃噬,季端死死撐著未痛呼出聲,幾乎欲咬破舌尖,卻被猛塞了塊帕子阻住。 他想蜷起身子,可膝下還跪著釘板,釘尖刺透油皮和血rou直抵髕骨的淺表,他急遽顫抖著,握拳死死攥著一粒蜜金色的藥丸。 是葉翊白在他臨去前塞到他掌中的。 葉翊白或許相信他并未與王勁霖盤算著將矛頭對準東宮,可作為主上,他必得徹底摸透季端的底細,若東宮刑堂里滾過一遭還能教他保留一片赤誠,才真正算可信。 可葉翊白又到底留了惻隱之心,這藥丸雖不能解毒,卻能稍緩半分痛苦。 的的確確只有半分,也是太子那微不可察的半分慈悲心,可即便這幾乎能忽略不計的半分,也能教季端在這陰詭刑房里,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揚起一個混著甜意的笑。 “殿下……” 痛到迷蒙的視線中,乍然出現(xiàn)一片翡白衣角,季端卻大驚失色,欲后退卻為釘板所限,他急聲道:“殿下怎會……殿下不該來此!” 眼看自己的血液與汗水滴在那纖塵不染的衣角上,他不安地伸手想抹去,可他手上也滿是血汗,連口中都是咬舌余留的咸腥味,季端束手無策。 他狠命低著頭,生怕葉翊白瞧見他這樣骯臟污糟的模樣與猙獰扭曲的神色,口中顛三倒四道:“殿下快走吧,臣求殿下……求殿下離開!臣沒有……殿下再等等,求殿下忘了臣此刻的樣子……” 葉翊白目光逡巡在季端周身,始終一言不發(fā),一刻鐘后終是如季端所愿地離開了。 季端出來后在床上養(yǎng)了足足一月,對外只稱不慎墜馬而致不良于行,葉翊白曾數(shù)次大張旗鼓地命人送來最上等的傷藥,又傳了太醫(yī)每三日便入侍郎府問診,甚至有兩次親自探望。 遂無人不曉季端恩寵甚隆,恰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 至于季端當日與王勁霖究竟如何密談已然不得而知,只是三日后的早朝之上,對于嘉陵江決水的欽差人選,與葉翊白意見相左了整整半月的王相爺,破天荒地同意了葉翊白屬意的寒門子弟前往。 —— 是夜,葉翊白朱筆圈完了一本折子,被外頭的蟬鳴攪擾得正有些頭痛,突突直跳的太陽xue上卻驟然覆上一點溫柔輕緩的力道,葉翊白煩躁心緒稍去,背對來人冷冷道:“你逾墻上癮了?” 季端指腹慢慢揉著葉翊白的xue位道:“臣還是想殿下了?!?/br> 眼看葉翊白眉間徐徐舒展,季端笑了笑,指尖順著額頭、雙鬢、下頜滑到葉翊白頸側,似誘哄般又似乞憐般道:“殿下……臣伺候殿下就寢可好?” 葉翊白靜默片刻方道:“準。” 紅綃帳中,季端肌rou賁張的雙臂撐在葉翊白身側,愈發(fā)襯得他清瘦俊美不似凡間人,頸間戴著粒尾指指節(jié)大小的山玄玉珠子,滿室馨香里泛著內斂的華光,可葉翊白肌膚竟比那玉珠細膩更勝。 季端如遭蠱惑,俯身欲吻他,葉翊白卻一指抵住他壓下來的雙唇,無動于衷道:“孤不慣于此。” 季端頓了頓,順從地去舔舐葉翊白胸前蕊珠,手覆在他腰窩處輕攏慢捻,將他后腰與胸口撩得如紅蓮綻于寒冰池中,殊異卻絕艷。 兩人氣息相纏,一清幽一粗野,葉翊白被季端惹得情動,便抬足掂了掂他那腫脹紫黑的孽根,輕喘道:“可以了?!?/br> 季端得了許可,喉間擠出野獸似的呼嘯,扣住葉翊白十指便撞了進去。 可他尺寸確然可觀,甫進去了棱頭便寸步難行,卡得他眸中血絲隱隱,卻不敢強闖,只是微弱地勉力磨蹭,將那花徑磨豆腐似的逐步撐開。 他含著葉翊白的耳珠喚“殿下”,巨傘終于得以長驅直入,碾過花徑內濕熱的軟rou,激起靈rou相貼處細密的快感,季端生怕自己第一回要早早交待,不敢動得太厲害,待那陣滅頂?shù)目煲馍陨詼p弱,才開始大開大合地頂胯,次次都沖向花徑里那一點凸起的小珍珠。 不知過了多久,葉翊白被身上人這暴風驟雨般的力道頂?shù)谜f不出話,眼淚在杏眼里蓄得飽滿,又順著眼尾垂落,前頭的白玉傘不知不覺中丟盔卸甲了好幾回,雨珠子從乳白變作澄清,可季端猶未止息,在葉翊白的嗚咽聲里反而愈發(fā)賣力。 蟬鳴聲里,葉翊白被季端翻來覆去烙了不知多少回煎餅,整個人都泛著桃花似的輕軟艷色,雙頰淚痕宛然,現(xiàn)出一種不堪分毫蹂躪般的脆弱。 月上中天時,季端終于強撐著拔出傘來,抵著葉翊白的尾椎骨,濁液在波濤洶涌的情潮中傾瀉而出。 次日,隨著第一縷晨光入內,床榻外側的季端睜開眼瞧著懷中人沉睡的眉眼與尖巧的下巴,心中柔腸百結。 他以不忍驚醒一般的力道,輕輕吻了下葉翊白的發(fā)頂。 可葉翊白寅時即醒已成習慣,他只是未睜眼,揉了揉幾乎折斷的后腰,氣若游絲道:“季端,或許你當初更應該去考武狀元。” —— 除夕前最后一次朝會上,太子葉翊白頒旨,擢季端為從一品吏部尚書,朝野嘩然。 便縱季端一年來政績斐然,可這升遷速度與從一品的高位著實可怖,眾世家表面平靜,內里早已按捺不住。 臘月廿七,季端正在東宮剪窗花,葉翊白手里批著奏章,見此便隨口道:“底下人養(yǎng)了不是白吃飯的,何必自己做這些?” 季端不答,卻一邊剪一邊忽然問:“殿下昨日可是留了崔侍郎?” 葉翊白輕笑:“怎么?” 季端問:“殿下覺得,臣與崔侍郎在床榻上孰優(yōu)孰劣?” 葉翊白批得久了有些神思倦怠,便起身行至金釉三足炭鼎前,一邊暖手,一邊毫不留情道:“崔子晝可比你斯文多了?!?/br> 季端笑了笑,視線掠過葉翊白腰間一塊有些粗劣的紫玉佩,道:“這玉雕工倒不似出自將作監(jiān)?!?/br> 葉翊白拈起那紫玉道:“這是十年前上元節(jié),孤溜出宮逛燈會,猜了幾十個燈謎得了個魁首后贏來的,一直擱在箱籠里,今日被德安拾掇出來了,孤便戴著玩玩?!?/br> 季端剪好了窗花,是龍鳳呈祥的圖案,他將朱紅的窗花沾了漿糊貼在窗扇上,回身輕聲道:“快過年了,殿下可否開恩將這玉佩賞給臣?” 葉翊白確然不在乎這小玩意,便點頭許了,將玉佩摘下來遞給季端。 季端接過:“謝殿下?!?/br> 他拿著那玉佩,又問:“殿下,臣可否吻您?” 葉翊白蹙眉正要答,季端已猛地湊近扣住他的腰吻了下來,初時跟個見了獵物的狼似的亂啃,漸漸又柔和下來,一點點含吮著葉翊白的唇齒,舌尖相觸如兩尾游魚,葉翊白身體微顫,季端放輕了呼吸輕舐上去,吻得極盡繾綣。 一吻畢,葉翊白還未說話,季端也不放開他的腰,反而箍得更緊,將頭跟鵪鶉似的埋在葉翊白肩窩里,悶聲道:“臣愛殿下?!?/br> 葉翊白啼笑皆非,只是拍拍他勒上來的手:“下不為例?!?/br> 垂暮時崔子晝入東宮,恰遇季端指間繞著那紫玉佩要離去,二人照面,卻連表面功夫也無,視若無睹地擦身而過。 季端聽見崔子晝酸溜溜問:“怎地想起來賞季端玉佩了?” 葉翊白瞧也不瞧崔子晝,敷衍道:“下回崔侍郎給孤雕一個好的,孤日日戴著。” 崔子晝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為葉翊白這句無心之言而格外歡喜起來。 季端出了暖閣,終禁不住回望,穿過龍鳳呈祥的艷麗窗花,最后一眼,是崔子晝將葉翊白抱到膝上,低頭含住了他下巴上那點尖俏的軟rou。 —— 臘月廿八,京中大雪,層層覆蓋金瓦朱墻,辦夜差的小內侍提著牛角橢圓銅燈走在長街上,只覺冷風無孔不入,直直灌進未束緊的脖頸子與衣袖內。 忽地腳下一趔趄,在深雪里摔得結結實實,銅燈內的微弱燭光也未能經(jīng)受這翻覆,晃了幾下便熄滅了。 小內侍拾起燈來,神情懊惱極了,卻也只得在雪夜里走得更慢,往目的地深一腳淺一腳地一步步跋涉而去。 ——一個無論做什么,都難留痕跡的風雪夜。 尚書府中庭,季端正在采梅花上的雪,拿潔凈密實的玉刷子一點點聚成一小丘,再掃到青釉弦紋小甕里。 葉翊白飲食精細,鐘愛白碧垂枝梅上的雪水泡的茶,可這樣冰寒的冬夜,季端卻反常地未著大氅,長發(fā)束在金冠里,著一身包頭青的窄袖騎裝,倒似個要遠征的將領。 —— 臘月廿九,葉翊白品著御茶房獻上的武夷巖茶,贊許地頷首:“這新雪水倒是不錯,封好了明年夏日取出來,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小管事得了賞,欣喜萬分地謝恩而去,心中卻打鼓,這季尚書不親自給殿下煮茶,卻冒雪把整整一甕送到同僚蔣少卿的府上,再由蔣少卿輾轉遞到御茶坊來,莫不是只為賣個微不足道的人情? 鑄貳將一布帛呈與葉翊白,后者略作瀏覽,便命鑄貳拿去焚了,而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描著手中的湘妃竹骨灑金扇面。 崔子晝在一旁給他磨墨,便問:“何事?” 葉翊白拿筆勾勒幾下,淡淡道:“昨夜季端回府路上被王、謝、盧家的人聯(lián)合捆了,王勁霖請孤初一入相府一敘?!?/br> 崔子晝手中動作一頓,又繼續(xù)磨著,握著墨錠的力道卻愈發(fā)強:“那殿下的打算是?” 葉翊白瞧著扇面上季端留下的那一半端端正正的館閣體,與另一半自己不拘一格的疾風狂草,罕見地勾了勾唇。 “敘話倒不必,可若強行救人,三家出了數(shù)百位精銳高手,只為這一個季端,這樣看得起他,孤若要他們白費力氣,只會徹底觸怒世家……其實于孤而言,這是個百年難遇的良機。” —— 除夕夜。 相府暗室內,季端被吊在半空,地上血痕有幾個時辰前干涸成殷紅的,有新滴落的,交錯縱橫幾乎慘不忍睹。 王勁霖一身朱紫官服,氣勢凜然地端坐在太師椅上,手中還捧著盞血燕羹,眼前場景竟絲毫未教這位相爺食不下咽。 他淡笑道:“怎么,季尚書還是不肯將太子密折的內容告知本官嗎?” 季端額發(fā)濕透,有幾綹將左眼遮了大半,瞧著平白生了幾分戾氣,聞言冷笑:“相爺問誰不好,怎么偏來問我這條對殿下忠心耿耿的狗呢?” 王勁霖命人將季端放下來,一腳踹在他腰腹,季端身體抽搐數(shù)下,卻硬是一聲不吭。 王勁霖尚不解氣,正欲再往他身上招呼,手下心腹卻來報說崔侍郎在外頭,王勁霖無法,只得命人看好了季端,自往前院去。 季端隔著衣衫珍而重之地護著懷中紫玉佩,他很想再拿出來看一看,可雙手鮮血淋漓,他又舍不得臟了那紫玉。 他闔眼回憶著從葉翊白唇上搶來的那個吻,眼底微紅,好似即將落淚。 下一秒,季端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丸。 暗室屋頂窺伺的鑄柒見此,趁夜色飄然而去。 —— 吏部尚書季端慘死于相府的訊息傳遍京城上下,街頭巷尾流言紛紛,太子葉翊白痛失良臣,命禮部侍郎崔子晝接替尚書位,徹查王、謝、盧三家,牽扯出無數(shù)暗地里的陰私事,奏章寫了整整十七本。 太子雷霆之怒直指三大世家,諸多重臣下獄,朝野動蕩,唯崔家置身事外,而寒門有識之士多蒙拔擢,紛紛平步青云。 此次大澧朝堂徹底洗牌經(jīng)歷了不過三個月,上巳節(jié)當日,太子傳旨追封季端為永烈侯,極盡哀榮,人人皆道太子厚誼,這對明君忠臣一時傳為佳話。 東宮內,崔子晝一邊一點點地往下撕著季端貼上去的窗花,一邊道:“永烈侯這個封號倒是不錯?!?/br> 葉翊白瞧著那窗花的最后一角被崔子晝剝落,忽地問:“你便不怕自己是下一個季端?” 崔子晝一笑,拿濕潤的布巾拭了拭手指,上前將葉翊白擁進懷里,仿若嘆息般道:“臣會盡力讓自己成為最后一個,殿下?!?/br> 次年冬,帝千秋萬歲,太子登基,改元端既。 —— 冥河的水漆黑如墨,并不流淌。 河底詭草遍生倒刺,纏著季端下肢,令他雙腿如灌重鉛,每前行一步都艱難無比,可他依然在這望不見盡頭的冥河中跋涉,不曾有片刻停歇。 身后是無數(shù)魂靈,卻都只求轉世,沒有一個往冥河中來,沒有一個,選擇回溯前生。 也有留戀曾經(jīng)的,可冥河太黑太長,一踏進來便連時間都停滯于此,須得不見日升月落,不聞風雨落花,渾身壓抑著走上不知多久——何況那詭草刮人肌骨,教人一見便要萌生退意。 所以九世以來,冥河中從來只有季端一人,循環(huán)往復,從未猶疑。 只要渡到彼岸,就能再與葉翊白相見,季端想,有什么好舉棋不定的呢? 在孤魂凄厲的號哭聲中,季端仿似又過了一生,可剩下的路依舊漫長而靜默,那塊紫玉佩入不得陰間,所以第十世,他得再問葉翊白討要一次。 睜眼時,腿間是紅鬃馬上的金鞍,耳畔傳來百姓的歡歌。 又是一年傳臚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