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朽木
. 陳朽如愿以償過上了普通又規(guī)律的生活,每日跟著課堂節(jié)奏走,簡單,平凡,又安穩(wěn)。 去年的一整年就像一個旖旎的夢,陳朽有林長青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但他獨獨鐘情于用郵件和林長青聯(lián)系?,F(xiàn)代科技的手段給他一種飄忽不定的不安穩(wěn)感,若非實在是不太方便,他都想寄信過去。只有捧在手中沉甸甸的紙張才能帶來一絲真實。 陳朽從未多嘴問過林長青家里的事,只是保持著一月一封的頻率相互告知一下自己最近的經(jīng)歷,順便扯幾句無干系的閑話。 陳朽偶爾放空了腦子在街上閑逛,腳步走著走著就拐到別墅的花園前了?;▓@打理得一如既往林長青在時那般好。既然都走到跟前了,陳朽這時候就會給林長青拍幾張開得最燦爛的花的照片過去,頓時屏幕上一片絢爛色彩,連讀郵件的林長青心情也隨之飛揚些許,好像看見了照片,便又回到了被群山和土地所包容的日子里,連耳邊都響起了風穿枝葉的瑣碎動靜,一顆壓抑煩躁的心也獲得了片刻安寧。 林長青也會給他回郵件。他的回信里會大大方方附上幾張自己的照片,被陳朽抿著唇收藏進加密相冊里。 晚上學晚了,從未拉上窗簾的窗戶向外看去,是被樓層擋住半邊的皎潔明月。陳朽就瞥向放在手邊的手機,點開相冊看幾眼,喜滋滋地偷偷想念一下他的月亮,然后繼續(xù)埋頭進課本中。 他的月亮家在首都,他想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噓,他誰都沒告訴,他想要考到首都的大學去。 街坊鄰里都發(fā)現(xiàn)那個被親生父母都厭棄的孩子變了。 陳朽現(xiàn)在不會刻意避開任何人了,路上遇到林長青的姥姥姥爺學會了乖乖打招呼,幫著他們拎較沉的rou菜,一路送到別墅去。 他倆也招呼陳朽有時間進去坐坐,不必那么見外,但陳朽自林長青離開后再沒踏入小花園一步。 陳朽的父親也發(fā)現(xiàn)自己更是得不到好處了,那個在自手底下被打得發(fā)抖的孩子突然間連他這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了。他惱怒,不甘。 剛開始反抗的那些日子,陳朽只懂得以暴制暴,日漸強壯的身體碰上被煙酒賭博損耗的空殼慢慢占了上風。但自從讀過書上過學了,陳朽再也沒如此和陳父真刀實槍對著干過。 成為原生家庭的完美復制品無疑是失敗的人生,他要堂堂正正的活著,成為林長青提到過的,走在陽光下的人。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他的道路。 陳朽也開始涉足書店。小地方東西不多規(guī)矩倒是一大堆,店主最是看不得來店里的顧客挑挑揀揀磨蹭半天什么也不買,在每一排書架上都立了牌子,上書:“不買勿看”,嚴防任何占他便宜的行為。 盡管店主脾氣不太好,這間書店的內(nèi)容卻是最齊全的,書架堆得滿滿當當,囊括了各類學科的書籍,陳朽得了閑錢就來這地方逛逛,出門時揣上一兩本課外文學書。除了學習和打工,他剩余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這上面了。 陳朽從一本圖片很多的生物科普書上接觸到了一個他很喜歡的自然現(xiàn)象——鯨落。死去的鯨魚靠著自身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著一整片區(qū)域的海洋,做到了命運的輪回和延續(xù)。他由衷地從這個詞中品到了一種自然界獨特的浪漫。這是自“月亮”之后,第二個給他如此感受的詞匯。 鯨沉于海,木朽在林,萬物始生。 一直以來隱藏著的最后的不安被穩(wěn)妥地安撫了。 高三的第一次一模考成績下來,陳朽第一時間偷偷拍了排名給林長青。 ,我會得到一句夸獎,,他喜滋滋地握著手機等回信。講臺上的老師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發(fā)現(xiàn)他是第一名,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過了他,連警告都沒留下一個,迅速找到了倒數(shù)的那幾人,把他們挨個兒點起來回答問題。 陳朽等了一天,音信全無。 那是一種怎樣的預感呢,可以說是心突然缺了一塊,嘩啦嘩啦地往外淌著血。當血流空了,人就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風吹過都能發(fā)出呼嘯的響。 像是把一切痛苦都凝實在每一寸的血rou里了。 別墅的主人兩鬢突然就全白了,好似走在半路落了一場大雪,而老夫妻倆忘記了帶傘。 他們說,那是一場意外。 陳朽這才知道林長青的家庭環(huán)境并沒有像他的人一樣全然溫柔,原來他的父親還有一個私生子,他的母親早早就去世。 那個家容不下他的性取向,容不下他的衣著習慣,更容不下他的人。 家不是家,家是囚籠。 陳朽學也不上了,在林景輝常去的那家酒吧附近租了最便宜的酒店。富家子弟流連場所怎么可能是普通地方,最低消費都至少五位數(shù)起。陳朽把自己攢下來的錢全掏出來了,勉強能支撐一小段時間的房租。 不知道林長青是否是預料到了這么一天,在他倆最后聯(lián)系的那封郵件中,他提到了自己的朋友并附上了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如果有事情解決不了又聯(lián)系不上他,就打這個號碼——他發(fā)小雖說有些紈绔,但也還算靠譜。陳朽止不住多想,按著聯(lián)系方式約到了人。 一場談話后陳朽只讓對方幫自己在酒吧里得了個服務生的位置。他絕不會相信一切是一場意外。 階級的差距如同橫在中央的天塹,兩者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陳朽在酒吧待了半個月,終于得到一個近距離接觸林景輝的機會。 一番努力下來,不是沒得到只言片語中暗藏的證據(jù),可他在這群人面前又算得上什么,怎么可能將他們從高不可攀的地位上拉下。 兜里的物品冰冰涼涼,手撫上去又放下。 陳朽在酒店里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退了房坐上了回學校的火車。他來的時候不過一個小包袱,回去的時候還是那么點行李。 別墅的花園里野草瘋了似的生長,陳朽在門口站了一會帶著一身風塵回了校。 同學們都說實驗班的學霸瘋了,和第二名開始飛快拉開差距,十幾二十分的距離宛如天塹。 沒有月亮的夏天如期而至。陳朽考上了首都的警校。離開的時候他只帶走了當年那個夏天的筆記,和他的舊手機。 陳朽私底下將林景輝調(diào)查了個透徹。 心比天高,不走正道。所謂上梁不正而下梁歪,他和他那個處心積慮成為了林家太太的娘真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出過軌的男人從來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眼盲心瞎也是他們共同的基本標簽。林父看不見枕邊人給他上的眼藥,也不關注林景輝對林長青的暗自較勁和詭譎的暗流。 他更不追究那個女人的陰私手段,不追查她當年是如何懷上了自己的孩子,是扎破了避孕套,還是那次酒后的瘋狂?林父只看得到攀附著自己而生存的菟絲花的楚楚可憐,卻沒見識過菟絲花的皮下原本猙獰惡毒的另一層皮。 生活像是一個巨大的套路。 人們總是活在相似的故事版本里。 陳朽不關心上一輩的恩恩怨怨,但林長青從來沒有擋過林景輝的路。他活得坦蕩真誠。林景輝本是知曉他無意于林家的家族產(chǎn)業(yè)的。 陳朽做不到林長青那樣溫和的處理方式,林長青無法計較了,他難以釋懷。 如鯁在喉,每天連呼吸都是滿胸腔的痛苦。陳朽再也沒靠近過那座小花園,也再也沒品嘗過甜的滋味。像是脫了頻,斷了線,嘈雜喧鬧喜樂哀,全部體會不到了。 他埋頭訓練,訓練,訓練。是那一屆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 當他能做選擇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地成為了一名緝毒警。一切都走在他預想的道路上。 得益于早年的混混經(jīng)驗,他又回到了當年的狀態(tài)。根本不用費心去演戲,他就能完美融入到那片魚龍混雜的地帶里。 陳朽并沒有對林景輝做什么,他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頂多......就是在有人將林景輝帶入這趟渾水的時候,順水推舟了一把,使林景輝的毒癮更深了一些而已。 反正他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不是嗎?他只是加速了進程,稍稍的,稍稍地推進了些發(fā)展。 他的月亮,可千萬不要為此而怪他啊。 人聲,謾罵,拳打腳踢,極致的暴力。 陳朽躺在地上時,回憶起自己這幾年的經(jīng)歷,實在是想不起來什么了。沒什么特殊的,無非是梗著一口氣卯足了勁兒完成自己的任務。其間的提心吊膽勾心斗角都不值得一提了,他這塊兒木頭早就死了,在如愿看到林景輝蹲進監(jiān)獄后一直以來提著的那口氣就松下去了一半,如今不過是求個善始善終,想要做到林長青當年說的那句話罷了。 血液從身體里快速流失,陳朽開始渾身發(fā)冷。他已經(jīng)順利把消息送出去了,身上的擔子徹底卸了。夜空中堆疊的云層四散開,露出了底下皎潔的月。陳朽突然很開心,時隔多年,他終于再次體會到了開心的滋味。 月亮真是,一如既往的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