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能有幾個亓公子？

    謝隕星滑著輪椅，從門后探出一雙眼睛。

    兩樓貫穿，四嵌玻璃，是最佳的觀看位置。

    大廳中央高臺美人撩影，艷羽搖曳，其墮落一覽無余，而上位，依舊熟悉的身影。

    半個月的時間，他失蹤的亓公子靠在卡座沙發(fā)上，略長的頭發(fā)垂下來，遮蓋眉毛，臉上沒什么表情，大廳晃眼紅光打在臉上，露出眼角一點猩紅來。

    高挺鼻梁也漠然側(cè)著，姿態(tài)懶散，亓孟垂下的手臂靠著沙發(fā)，一串新的金剛菩提佛珠從他腕間攏下來，不知幾瓣的大籽富貴圓潤，端得一派珠玉盈軒。

    他唇是艷的，不知沾了誰的親吻，嘴唇里吐著煙圈，煙在半空化成一朵云，又融化了。他被人簇擁在中間，分明也在笑，眼睛里卻沒什么神情，里面掩藏著謝隕星熟知的譏諷色。

    就算到了這種地步，亓孟也還是那個亓孟。

    而謝隕星也還是那個謝隕星。

    謝隕星垂下眼睛，舌尖頂著上顎咧了下嘴，不知是失落還是遺憾。

    謝隕星出神地想，白舜水所謂的亓家受挫，也不怎么樣嘛，至少亓孟還好端端的。

    他站著，他們?nèi)耘f得跪著。

    1和2的區(qū)別，卻差了很多。

    “賭什么？”一個懶洋洋的聲線拉回了謝隕星的思緒。

    有一個聲音響起，有些熟悉：“亓家在西南的煤礦場怎么樣？我拿杜白侖作賭注?！?/br>
    “我對精神病院不感興趣?！?/br>
    “你心愛的玩具可是為了這家醫(yī)院擠破了頭?！蹦莻€聲音笑了，帶著些沙沙的少年音，“還有一些有趣的事情，我不介意分享出來?！?/br>
    那口吻熟悉，越聽讓謝隕星越是不對勁，他扶著門，眼睛順著門內(nèi)瞧，見亓孟像撞見了貓兒狗兒似的妥協(xié)：“也行。”

    謝隕星側(cè)過頭。

    瞥向熟悉聲線的來源，那里站著一個揚唇笑的少年，一對尖虎牙浮出嘴角，不正是他的朋友唐佾？

    唐佾臉上并沒有謝隕星昔日里熟知的謙遜恭讓，也是在笑，那笑遠不同于往日。

    很淺，深處像藏了什么東西。

    謝隕星的臉色凝重起來。

    唐佾微笑地拍了拍手掌。

    隨著那聲響，兩個侍者一前一后走來，戴雪白手套，捧著鋪紅綢的金盤，上面平躺著一把溫徹斯特M1887，霰彈槍剛上過一層槍油，很亮。

    亓孟拾起茶幾上落單的撲克，手指壓著紅桃前推，語氣漫不經(jīng)心：“不如全押。”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一時噓嘆聲和驚訝的抽氣響作一團。

    有人想勸說，被張丞攔下?lián)u了搖頭。

    唐佾連眨了幾下眼，再抬起時呼吸明顯急促了，脖子發(fā)紅，從嘴唇里清晰地吐出字符。

    “All－in”

    亓孟笑了一聲，抓起了金盤里的獵槍，這些同齡人簇擁著他們往透明的高臺處去。

    就在槍體上膛之際，一個黑西服的侍者走了進來，可能是嫌門口站著的人礙眼，把謝隕星也拎了進去，提到了角落。

    謝隕星沒反應(yīng)過來，脖子一緊，就換了個位置，再睜眼和這群人混在一處了，好在光線陰晦，誰也看不清他的樣子。

    那黑制服一臉漠然地走向唐佾，唐佾抽身走向黑制服。謝隕星伸脖子，勉強能清他們對話的內(nèi)容。

    “少爺，唐先生說你要是敢把賭場輸出去，就讓你尸首分離，我背上的刀，在你們賭完之后決定要不要刺穿你，不出意外的話，要么您握著刀走出去見您父親，要么唐先生來這里撿您的尸首?！?/br>
    唐佾眼里的火光瞬間熄沒，走向亓孟時掌心堵住亓孟的槍管。

    “等等?！?/br>
    亓孟端著獵槍側(cè)過頭，眼睛一瞬不眨：“不敢玩？”

    唐佾苦笑，深吸了口氣，卻已然落入下風：“換籌碼。”

    “除卻杜白侖，我再加本尼的三座石油礦，籌碼換回原來的?！碧瀑f。

    “可以?！?/br>
    那雙手修長有力，指骨明晰，熟練地搭上了漆黑色槍管，亓孟嘴角微微上挑，瞇眼對準了槍口之下明晃晃的光靄，一發(fā)上膛，在半空響起清脆一聲。

    “砰——”

    槍口冒出了淡淡的煙氣。

    在歡呼聲里，第二發(fā)子彈上膛。

    謝隕星之前只知道他們在賭，但不知道玩的是什么，聽到槍聲是瞬間就有些混亂了，他們在打什么靶子？

    謝隕星撥開了人，伸腦袋看，可就在看清楚的瞬間，面孔霎白。

    是移動的靶子。

    大廳后方的一處馴獸場，人工生態(tài)系統(tǒng)，養(yǎng)殖虎豹豺狼，假山丘石，一群死刑犯被籠子關(guān)著，載入這個場所里，籠子門上設(shè)有高科技機關(guān)鎖，只要一個密碼，就能遠程cao控著打開。

    之所以知道他們是死刑犯，是因為他們身披囚服，披頭散發(fā)，腳踝上裝著金屬定位器。

    一旦密碼鎖打開，死刑犯們就開始四處逃竄，可他們一逃，就順了設(shè)計者的意圖——驚動了野獸。

    有些人被林下棲息的熊撕開了肚子，有的在虎口下拼命跑拼命跑，臉上濺滿了鮮血，沖破獸群攻擊的幸存者還在跑，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腦袋正在不遠處，被幾個只有他們兒子年紀大小的少年當成賭博之物瞄準了。

    謝隕星喉嚨干啞，像冒出陣陣焦灼的煙，他不知道為什么，但就是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連眼睛也漸漸泛出血絲來。

    看著自以為死里逃生的罪犯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緊接著就被爆頭，鮮紅慘白流了滿地，餓獸們循著氣息撲過來，啃食地上的殘肢。

    他咽了口口水，卻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質(zhì)問:“你是誰，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你？”

    這一聲動靜過大，原本抱臂旁觀的張丞注意到，回過頭來時卻愣住了：“謝隕星？”

    這一聲謝隕星如石激千水，讓亓黨的那些人紛紛回過頭來。

    都是熟面孔。

    謝隕星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大廳里電音震蕩，燈光落入謝隕星身上，他臉上血色盡失，褪去了旁日里吊兒郎當?shù)纳袂椋瑤е矞绨愕膲艋蒙裆?，那膚色是冷感的白，眼下淡青色的血絲襯得面龐晦暗不明，只是嘴唇艷色，如食生人血。

    不困也不頹了，倒像是被鎖在墳?zāi)估飵资瓴排莱鰜淼奈怼?/br>
    唐佾嘴角微微勾了起來。

    身后計數(shù)的男生出聲。

    “平票，還有最后一靶。”

    亓孟的手指扶住了槍身，沒有動，而是看向謝隕星。

    “隕星，過來。”

    謝隕星抿唇看著亓孟，對方垂著眼，眼底情緒不明，但漆黑的槍頭很燙，陷在冷氣里，還絲絲冒著煙。

    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身體本能走向亓孟，謝隕星停下步，仰起眼睛，亓孟也看著他，誰也沒有先說話。

    就像謝隕星遲早要接受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他那么多年，一次次否認自我蒙騙。

    這一天還是來了。

    在此之前，他以為花花公子們最喜歡玩的只有女人和賭博，但確實，這也不脫離范疇。

    亓孟垂著眼，還在思考怎樣才能騙得謝隕星心服口服。

    張丞解釋說：“他們本來就是要死的，被熊撕爛肚皮的那個，是個老師，強jian罪，連續(xù)強jian了十幾個十歲出頭的幼女，還有那個，貪污國家十幾個億攜款出國，斷了北部供暖，北部幾百戶家庭走投無路在冬夜自殺。”

    謝隕星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用他從前的那種抗爭法，自暴自棄地將一切隔絕在外，但他血脈里的那管青色液體在跳動，仿佛活了一般，在他眼皮子底下分裂糾纏。

    計數(shù)的執(zhí)行人看了眼表盤的時間，聲音機械：“還有三十秒?！?/br>
    時間如漏斗流沙。

    亓孟的思緒被打斷，一個念頭倏然冒了出來，將前面的想法截斷。

    只看著謝隕星濃密低垂的睫毛，眸色漸漸幽深起來：“謝隕星?！?/br>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屠龍的勇士去尋找惡龍，卻無一生還，有好奇者悄悄地尾隨，跟著勇士來到了龍xue，龍xue里鋪滿金銀財寶，英雄用劍刺死惡龍，然后坐在尸身上，看著閃爍的珠寶，慢慢地長出鱗片、尾巴和觸角。

    謝隕星，你能看得到你身上慢慢長出的鱗片嗎？

    亓孟牽著謝隕星的手指按上了漆黑的槍體，明晃晃的槍口對準了狩獵場上奔跑的獵物。

    槍身涼寒，一路蔓延到指心，謝隕星陡然睜開了眼睛。

    亓孟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低下的墨色瞳孔里空空蕩蕩，嘴角卻上揚。

    “這一槍，是我送你的禮物。”

    “射中了，你父輩們一生尋覓的杜白侖實驗室就會重新歸于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