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艷麗的陽光從窗口傾瀉而下，如同金色的海水淹沒了整個房間，小男孩抱著腿靠在床角抽搐，蒼涼的眼淚在不知不覺間鋪灑了滿臉，光暈仿佛為他鍍了層淡淡的金輝，謝東川出神地看著，似乎在一瞬間從黃土漫天的陜北，看到了夕陽落日下江河涌動的湄公河三角洲。

    他緊掐著自己，很快緩過勁兒來，就感覺一切都通了。

    為什么謝雨會被家人拋棄，為什么會被人販子拐到境內(nèi)賣作‘媳婦’，為什么不顧一切地跑上火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放，為什么對他好上一點(diǎn)，都可以毫無保留的信任自己，不遠(yuǎn)萬里的來了陜西。

    這人并非什么都不懂，他下了那趟車，是因?yàn)槭裁炊济靼住?/br>
    他小心翼翼地觸碰那雙小手，溫聲道：“小雨，哥錯了?！?/br>
    小東西靈性的很，現(xiàn)在聽到‘雨’這個字，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他抽噎著顫動了一下，還是沒有抬頭。謝東川嘆息著，捧著那張淚濕的臉蛋，用拇指擦了擦：“我知道你聽不懂，但我還是得說句對不起，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br>
    略微下垂的眼瞼勾出一道陰影，蝶翼般的睫毛斂住眸光，謝東川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把人帶著摟進(jìn)了懷里，大掌攬過細(xì)腰，從下往上輕輕摩挲背脊，安撫他的情緒。

    他應(yīng)該是還在哭，毛茸茸的小腦袋埋在胸膛里，很快浸濕了一大片，濡膩的觸感讓他心神激蕩。

    低頭看謝雨紅彤彤的耳朵尖，感覺應(yīng)該是不好意思了，輕聲哄了好一會兒，誰知道放開一看，天啊，哪里是哭的，謝雨不知道啥時候留了一大灘鼻血，暈乎乎的快要睡過去了，半睜著大眼睛，看人的神態(tài)可委曲了。

    這下兩人都得換衣服了。

    謝東川打開門，喊劉軍過來：“我行李還在車?yán)锪耍俊?/br>
    劉軍點(diǎn)頭，放后備箱里沒拿出來，他連忙跑過來：“你要什么，我家啥都有！”

    “我得去換件衣服?！敝x東川的前襟被血染透了：“你家有卷紙不，小雨鼻子淌血了，得先止住！”

    “中暑了嗎？怎么會突然流鼻血呢——”劉軍驚了，手忙腳亂的回身去翻東西：“你讓他把手先舉起來，左邊流血舉右手，右邊流血舉左手?！?/br>
    （2）

    謝雨到底還是被扒光了衣服，滑溜溜的坐在床上，讓男人給他穿裙子。他沒得選，還要扮一天的假女人，被擦干凈了血跡的臉頰還是紅撲撲的，像蘸了把顏料。

    他們很快收拾好了，劉軍去開車，還記著謝東川說要買東西。嬸子有工作還要核對，就沒出來送，小叔倒是和他走到樓下，始終打量著謝雨，還問謝東川：“他叫啥名字了？”

    “小雨，你叫他小雨?！?/br>
    小叔隨后點(diǎn)燃了一根煙，灰仄仄的干霧彌漫進(jìn)空氣里，嗆的謝雨咳嗽起來，小叔被這聲音吸引過去，觀察那張容貌：“他老家是哪兒的啊？”

    謝東川沒法答這個問題，他撒了謊：“云南那邊的，家里剩他一個人，就跟我回來了?！?/br>
    “行，行。”小叔不疑有他，腳尖嚯弄著一塊石子，嫻熟的吞吐煙霧，吸進(jìn)呼出：“你倆好好過，有啥需要幫忙的別抹不開口，甭跟我客氣。

    車開到路旁，劉軍伸手把車窗轉(zhuǎn)下來，按了幾下喇叭。刺耳的鳴笛聲劃破了三人的思緒，謝東川和小叔道別說：“我們得走了?！?/br>
    小叔拍了拍他的肩頭，語重心長：“一路平安！”

    （3）

    四點(diǎn)多的車，折騰了一中午，就已經(jīng)一點(diǎn)多了。

    謝東川說是要找個地方買書，劉軍是本地的大學(xué)生，學(xué)農(nóng)學(xué)的，現(xiàn)在正放著暑假，經(jīng)常得買資料學(xué)習(xí)，對于城里的各大書店都熟悉的很，直問謝東川是要買什么：“你可問對人了，這塊我熟著呢?！?/br>
    “我想買本字典?！?/br>
    劉軍嘖嘖兩下，又開始怪他了：“哥，你這不是又把我當(dāng)外人了么，一本字典而已，你剛才在家要說了，我就把我以前用過的給你唄，這東西就跟傳家寶差不離兒，左右也用不壞，再買多浪費(fèi)??！”

    “不是，不是漢語的?！敝x東川也就能跟劉軍說實(shí)話了：“是越南語的?！?/br>
    劉軍稍微愣了一下，立刻機(jī)靈的反過味兒來了，他平時最會做人，什么場合都能圓滑的溜過去，此刻卻還是尷尬的半天沒開口。

    他其實(shí)隱約猜到了，從接到這倆人開始，謝雨就沒開口說過一個字兒，誰碰一下都不行，就跟他哥屁股后面走，穿的還破破爛爛的，謝東川逮到空就抓著人的手不放，尤其在車站附近，看的跟眼珠子似的，上了車還一個勁兒的和他解釋這是男孩，讓他別誤會。

    而買賣人口這種事情，聽在耳朵里都不新鮮了，茶余飯后總能聽見幾例，只是一想到這種事情發(fā)生在自家親戚的身上，還是很震驚。

    劉軍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柫耍骸案?，你剛才是不是怕丟人，跟我撒謊了?！?/br>
    謝東川沒在意：“我跟你爹說假話，跟你說的是真的?！?/br>
    車拐進(jìn)老舊的鬧市，停在了一處空地上，劉軍直接走下去，把后門拉開了：“把他留在車上，你下來?！?/br>
    謝東川沒聽他的，還是把人帶了出來：“有什么話你說，他聽不懂。”

    “你也知道他聽不懂？”劉軍不想讓人聽見，有些氣憤的指著謝雨，明明怒火恒生，卻還是顧忌著什么，咬著牙齒小聲的問：“你說實(shí)話，這孩子其實(shí)就是個女人吧，是你從那邊買的媳婦?！?/br>
    原來是這個意思，謝東川失笑：“不是?！?/br>
    “不是什么，你到底花了多少錢，你干這種事兒？說好就去云南參加個葬禮，結(jié)果順手牽羊帶回個姑娘，我跟你說實(shí)在的，打光棍兒的年數(shù)多了也不用嘗試犯罪吧，謝東川，你已經(jīng)一腳踏在了法律的邊緣，我是不是得把你送警局去，你——”

    “你停一下！”謝東川打斷了劉軍的滔滔不絕，話音都要結(jié)冰碴子了：“閉嘴?！?/br>
    （4）

    省城的大書店集中分布在不遠(yuǎn)的地方，逛了三個甚至蓋了幾大層的書城，也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最后不抱希望的進(jìn)了一家開在路邊的二手小書店，居然在那里買到了。

    這是一本六零年商務(wù)印刷社出版的越漢詞典，棕紅硬殼內(nèi)頁還寫了幾個看不懂的人名，書很完整，除了書頁有點(diǎn)發(fā)黃。

    劉軍挺難為情的，知道自己誤會了堂哥，付款的時候搶著給錢，讓謝東川按住了：“我們自己買個東西，有錢給，你快收回去吧?！?/br>
    回車站的路上，謝東川也怕謝雨不識字，挑了幾個越南字兒問他。謝雨看他指著一個地方就盯著他看，示意他讀出聲，也馬上領(lǐng)會到意思，男人盲翻了不少詞組，他也出乎意料的一個一個流暢的讀出來了。

    劉軍在前面聽的真切，也說：“哥，他應(yīng)該是上過學(xué)的?！?/br>
    “嗯。”

    劉軍又給他支招：“他認(rèn)識越南字，就能知道對應(yīng)的那個漢字的意思，你教他拼音怎么讀就能慢慢學(xué)了，主要是得有耐心?！?/br>
    “嗯。”

    氣氛十分尷尬，兩人一路都沒再搭話，車內(nèi)除了謝雨讀字典的聲音，一片寂靜。

    （5）

    補(bǔ)票是順暢的，在售票口就能買，這時候?qū)ι矸輰?shí)名制的糾查并不嚴(yán)格，掏錢就能補(bǔ)上，只是補(bǔ)的晚沒有座位而已。

    在候車廳等車的時候，謝雨看見對面的人掏出一盒方便面泡上了，熱水燙過，一股奇異的香味從中飄出，把小東西聞的心都被勾走了，直愣愣的盯著人家瞅。

    那人應(yīng)該是個農(nóng)民，大熱天的，行頭依舊很厚，剛從小商店要了水回來，行李裹在膝蓋上，汗涔涔的捧著碗面盒底，靜等著面熟。那盒子其實(shí)是很熱很燙手的，不過活干多了都糙，謝東川也一樣，手上的繭子一層疊一層，都長硬了，隔著摸再燙的東西都沒啥感覺。

    察覺到謝雨的眼神，農(nóng)民大哥用方言口音跟他說話:“你是想嘗一口不了?”

    謝雨聽不懂，拽著袖子把旁邊正鼓搗字典的謝東川搖過來，眨了眨眼睛。

    謝東川抬頭就和那位大哥對上了眼神，人又說了句，嗓子有點(diǎn)劈，說話一個字虛一個字實(shí)，像卡了口痰堵在嗓子眼里似的:“這是你婆娘?”

    他沒像之前那么別扭，直接認(rèn)了:“是?！?/br>
    “問她咋也不回個話?”

    謝東川睜眼編瞎話:“啞了，不會說?！?/br>
    “你婆娘饞面了，剛就盯著面看。要不……要不讓她吃幾口，俺吃她剩下的就成了?！蹦谴蟾缈粗x雨的眼神就有點(diǎn)放光，一股巴不得吃他剩飯的勁兒，罷了還補(bǔ)上一句:“你可是有福氣的，小媳婦兒長的真俊了?！?/br>
    謝東川登時就有點(diǎn)不舒服，尤其是發(fā)現(xiàn)有人覬覦謝雨的時候，把字典往行李包里一懟，板著臉牽著小東西就站起身來:“咱們走了。”

    從云南回來那趟車，一共坐了兩晚，第一個晚上人多，過道都橫著幾個，放眼望去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粋€空地兒都沒有。他就讓謝雨坐著睡，自己去廁所門口抽煙，遠(yuǎn)遠(yuǎn)盯著站到天亮。

    半夜的時候有個傻逼跑過來和他商量，想出三百塊錢把謝雨買走，他聽到的時候是驚了，而后是憤怒，當(dāng)場照著命根子給了那孫子一下，吵醒了不少人，還把列車員叫來調(diào)解了，那兩個乘務(wù)員清楚知道謝雨的情況，協(xié)商了一下，沒談攏，誰也沒道歉，最終不歡而散了。

    那是他第一次清楚的意識到，謝雨挺危險的。

    后來他仔細(xì)的打量這張臉，從發(fā)頂?shù)侥_尖，唇紅齒白，顧盼生姿，巧笑吟吟好看，掉眼淚也好看，整個人白生生的，稍微有點(diǎn)情緒就臉紅，不小心碰他一下就全身轉(zhuǎn)成粉色，耳垂兒都是熱的。

    真好看，如果他是舊社會的土匪種，如果他一開始就不知道這是個男孩，也恨不得把人搶回山上做壓寨夫人。

    謝雨留戀的回頭又看了幾眼冒熱氣的碗面，像有些遺憾，兩腮吹的氣鼓鼓的。

    候車廳的大鐘每半小時敲一次，已經(jīng)四點(diǎn)整了，笨重的鈍音剎那間在空曠的室內(nèi)蕩漾開，提醒著他們還有二十分鐘就要登車。謝東川一直偷瞄謝雨的神情，能看出他的想法。

    這小東西想什么都擺在臉上。

    領(lǐng)著人去小賣部，在謝雨眼皮子底下拿了兩盒康師傅碗面，瞬間把人開心的不得了，付完了錢就寶貝在懷里，還用臉去蹭。

    小賣部的老板娘特意問了下:“現(xiàn)在泡的話給提供熱水，你們就在這吃唄?！?/br>
    “不用了，上車給他當(dāng)晚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