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些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對赫連羽來說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天罰，這意味著他要離開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從此過上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生活……還有他的女兒。也許將來他們的生活再也沒有什么是確定的，所有的一切都將發(fā)生劇烈的演化，觀津上街的咖啡店不再每天由他打開大門，開始營業(yè)，他在這座城市用盡心思建立起來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季訓緊張地看著他。

    赫連羽回頭看一眼女兒的睡顏。

    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這場車禍已經(jīng)給出了所有的答案，他被一雙無形的手推著往前走，無論如何都不能停下，任何猶豫，任何遲疑，都會帶來他絕對絕對不想看見的后果，他無法承受那樣的可能性。也許將來總有一天他會忘記那輛朝他撞過來的牧馬人，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仍心有余悸，不得不把人身安全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醫(yī)院大樓樓頂，一架直升機螺旋槳轉(zhuǎn)動，緩緩起飛。

    下面，一群西裝革履、面目嚴肅的男人快步走進大樓，可等待著他們的是空蕩蕩的病房，只有古羅馬斗獸場的樂高積木孤零零地留在原處。

    赫連奚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赫連羽摸摸她的頭發(fā)，親了親她的額頭。

    接下來的這些天，一切都兵荒馬亂，直到坐上王超的私人飛機飛向大洋彼岸，他的心才漸漸落回原處，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位王總的話值得相信，既然他說不會讓他們遇到危險，那就一定能做到。他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去想前途未卜的命運，也不要去留戀故國的一切，樹挪死，人挪活，不管在哪，只要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赫連奚很乖地在季訓的指導下解數(shù)學題。

    季訓一直分心，頻頻去看赫連羽的神色。

    因為他知道，這對赫連羽來說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在乎自己在哪座城市生活，只要赫連羽在他身邊，可是赫連羽不是這樣的，他對成都是有感情的。他還記得初次相遇的那天，赫連羽在咖啡店門前撫摸那只胖貓的腦袋，眼里閃爍著明亮的光，可現(xiàn)在呢，也許他永遠都不會再見到那只貓了。

    王超為他們準備的房子在灣區(qū)。

    相比他們在國內(nèi)的大平層，這個House更大，也更宜居，不僅有令人驚艷的內(nèi)部挑高，還有一個小花園和游泳池。他們從國內(nèi)過來基本上什么都沒帶，住進來的第一天卻沒有覺得有什么欠缺，不知道該說王超著實看重季訓的能力，確實對他們用心，還是該說金錢的魅力讓人折服。

    連赫連奚的房間都沒有任何缺點，最讓赫連羽觸動的地方，是這個房間中甚至擺著兩架無人機和一大堆樂高積木，恰好是還在國內(nèi)的時候小姑娘最喜歡的東西。這讓他覺得也許一切也沒那么壞，他們是離開了自己生活了好多年的城市，離開了一回去就覺得舒服的家，離開了用心經(jīng)營好不容易做起了口碑的咖啡店，可是人的生活本來就不能一成不變，如果沒有變化的話，一切又怎么可能往好處發(fā)展？

    顧嵐甚至還給赫連奚安排好了當?shù)氐膶W校。

    赫連羽的心情很復雜，他覺得顧嵐這個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性，這導致他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可是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這樣，他們和王超、顧嵐兩個人之間的牽扯越來越深，都要變成利益共同體了，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更何況他們現(xiàn)在來美國都是王超的安排，雖然現(xiàn)在王超還什么都沒說，給他們把生活安頓下來的時間和空間，可是不用想也知道，恐怕很快他就會要求季訓的回報。

    赫連奚對這一切適應良好，只是睡覺前問了mama一句：“橘子會不會挨餓？”

    赫連羽眼睛一熱，說：“不會的，喜歡它的人那么多，它怎么可能挨餓。”

    赫連奚閉上眼，小聲道：“回去的時候，我會喂它罐頭的。”

    季訓沉默地站在門口，看著赫連羽的背影。

    這個夜晚，他們躺在床上，什么都沒做。

    赫連羽看著窗外小花園里昏黃的燈光，輕聲道：“你覺不覺得，這就像是一場荒唐的夢?！?/br>
    季訓心口一緊，咬牙道：“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解決掉我惹出來的麻煩……你等一等，好不好？”

    赫連羽轉(zhuǎn)過身，面朝著他，說：“小季，我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你不能再責怪你自己了，這么下去不管是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聽上去格外溫柔，可季訓覺得自己不值得這么溫柔的對待，他以為自己能讓赫連羽的生活變得更好，可是事實打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他沒有，他給赫連羽帶來的只有一個接著一個的麻煩，現(xiàn)在赫連羽連自己的家、自己的店都待不下去了。當初他就不該拒絕王超，他應該去京城的，離開成都，離開他。不，或許更早之前，那天在咖啡館門前，他就不該離赫連羽那么近，不該走進他的咖啡店，如果他沒有那么做的話，赫連羽現(xiàn)在還在過自己的生活，沒有他，他的生活會更輕松，也更安全。

    季訓苦澀地道：“我知道?！?/br>
    赫連羽抓住他的手，安慰道：“這是我們在一起之后遇到的第一個難關(guān)，我們會一起度過去的?！?/br>
    季訓從來沒覺得自己這么幼稚過。

    在赫連羽面前，他真的就像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以為自己能把一切問題都解決掉，他甚至還想過，以后有他在，赫連羽就再也不用被房貸、學費、金錢折磨，他能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他：最貴的房子、車子、奢侈品……可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赫連羽能給他的更多，沒有赫連羽，他就是隨波逐流的浮萍，只能渾渾噩噩地度過人生中的幾十年。

    赫連奚在學校適應得很好。

    可赫連羽還是覺得不放心。

    周末，他主動提出出去玩兒。

    季訓還沒有駕照，赫連羽開車，坐輪渡到加拿大維多利亞，去布查特花園。

    布查特花園是世界第二大花園，很美，最重要的是人并不多，不用在人山人海中擠來擠去，連赫連奚都顯得很高興，到處跑來跑去。

    赫連羽吃著甜筒，遠遠地看著女兒。

    現(xiàn)在他不用每天工作，有了大把的空閑時間，可以陪著小奚，這讓他打心底感到幸福，也許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的契機，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過去的他也沒有思考這個問題的必要，因為他需要無休無止地工作來為自己和女兒的生活買單，現(xiàn)在情況已然改變，雖然車禍的陰影還在他的身邊盤桓，可是，他的人生勢必要走向另一個方向。

    他抬頭望向天空，陽光正好。

    季訓不知什么時候買了個相機，對著他拍了一張。

    赫連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怎么不和我說一聲啊，我剛才的表情一定很傻，重新拍，好不好？”

    季訓搖搖頭，“很好看?！?/br>
    漫長的兵荒馬亂之后，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終于走上了正軌，陽光知道，草木知道，赫連羽自己也知道。他放松下來，把人生的前三十幾年擁有過的、在乎過的、留戀著的都暫且忘記，如果說他們不得不在這里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生活，那就這樣吧，只要他們在一起，那一切一定會變得越來越好。

    小奚去學校念書，小季在書房工作，赫連羽的生活驟然清閑下來，這多多少少讓他有些不適應，就像是一刻不停地工作了許多年的鐘表突然停住，他覺得空虛，這空虛讓他開始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開展自己的社交，他需要一些新朋友，一些讓他知道自己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的和人的聯(lián)系，人是社會動物，不可能永遠地生活在真空之中。

    這并不難。

    灣區(qū)有不少華人。

    赫連羽認識了很多很有意思的新朋友，這些新朋友有的是全職太太，有的是留學生，有的是做自媒體的自由職業(yè)者……對他來說，這就像是打開了一扇屬于新世界的大門，他的人生不再局限于一個小小的咖啡店，也不再成天只圍繞著自己的女兒，他看見了許多人不同的生活，也看到了五花八門的可能性，新的生活有許多新的樂趣。

    季訓對此喜聞樂見。

    赫連奚也是。

    這讓赫連羽更無拘無束，他開始流連于紙醉金迷的生活，為了一套造型獨特的刀叉可以揮霍數(shù)萬美金，從愛馬仕買回來的包堆滿了整個衣帽間，他甚至都不喜歡這些包，從來不背，他在精品集市上采購上萬美金一千克的牛rou，把它們忘在冰箱再也沒想起來過，他在酒吧和自己的新朋友一起喝酒，買單的時候，從來都不看上面有幾個零。

    他就像是迎來了一場遲到的叛逆期。

    季訓能做的就是在他醉酒回來抱著馬桶嘔吐的時候拍拍他的后背。

    季訓希望他不要太早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