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身世
“九殿下,要是醒了就自己下來走,我快背不動你了?!?/br> 凌風卓聽到男人平直說話時,頭還昏沉得厲害,周身皆痛,睜不開眼睛,卻似能看見一陣光影斑駁下,他坐在學宮案前,面對太傅留下的課業(yè),微風拂面中愁苦。 “卓兒,快過來”,窗外探出張絕美面孔,靈動狡黠,唇角上挑,“春日午后艷色四照,平白悶在屋子里浪費什么大好時光?” “母妃,父皇叮囑我要專心——”他起身跑過去,身高還需墊腳才能將下巴墊到窗臺上。 女子吐吐舌頭:“什么母妃,沒人的時候叫娘親。少廢話,走不走?” 其實說話間他便已伸出手,女子也早預料到拽著他手腕一提,輕巧助他跳出窗圍,纖巧身形一轉(zhuǎn)將他背起來,腳踩著角落墻壁轉(zhuǎn)眼就翻上屋頂,再躍到圍墻上,直往后花園跑去。 “胳膊抱緊了?!迸右皇掷@在后面將他身子向上托了一把,同時縱身直接掠到樹上,腳下不停向上蹬跳,不消片刻便背著他上到接近樹頂?shù)奈恢茫ξ?,“卓兒,看看這個?!?/br> 樹枝間壘的鳥巢里,四只雛鳥嗷嗷待哺,餓得急了胡亂拱動,其中一只被擠出去直墜下去,他想也不想伸手,卻離得太遠。 女子笑聲清脆,旋身跳下伸手一撈,那雛鳥便握在手里,腳下又借了幾顆細枝力道,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地。她將雛鳥放進他捧著的手里,笑道: “卓兒,出手最重要是準,即輕重急緩,拿捏得當?!?/br> “九殿下,要是醒了就自己下來走,我快背不動你了?!比允瞧骄徢徽{(diào),男人聲音再次傳進來,讓眼前他眷戀不已的畫面模糊不清,風吹在身上,冷得刺骨。 凌風卓下意識收緊胳膊更貼近身前倚靠,雖遠不如夢境里的香軟煦暖,卻也令他有幾分安心,畢竟他聽這同一句話至少已說了七次,但還不是仍在這起伏里,并沒有被拋下。 “是九殿下!快開門!”等聽到亂糟糟烏泱泱的吵雜聲響時,凌風卓感到有其他人碰觸到身體,立刻強撐著睜開眼,晨光也有幾分刺目,腳落地時綿軟無力,腦后疼痛像仍在被反復錘擊。 他一手捂住突跳處,一手制止圍上前試圖扶住他的人,邁步向府內(nèi)走去,十余步后回頭看了一眼,透過身后跟隨眾人縫隙,遠處倚坐在門下的人像是他兒時不慎扯壞的人偶,左臂拖垂,渾身暗色血污,全無生息的一動不動。 凌風卓倒進寢室床上昏昏欲睡,時斷時續(xù)聽著軍醫(yī)說他并無大礙,只需服些清熱化淤湯藥,靜養(yǎng)即可,心想著廢什么話,滾出去,便有陷入黑暗。 待他再睜眼,正對明徹探過來的那張rou滾滾大臉,配上一對瞪得更顯渾圓的牛眼,活像陰間來索命的差事。 “見鬼了離遠點”,凌風卓直接伸手推開,摸了摸腦后疼痛感已消去大半,他坐起身說道,“這快兩個月了,你才知道過來?這次差點就真拉上你們陪葬了?!?/br> 明徹一臉郁結(jié),開口前先重重嘆了口氣:“九殿下,說實話比起你死沒死,我更想知道那個丁決念,你殺了沒有?” 凌風卓眉毛一挑,眼中疑惑:“誰?” “丁決念啊,就是那個,那個床奴”,明徹愕然,“你沒問過他名字嗎?” “問過,但沒記住”,凌風卓回想片刻慢慢答道,“我沒殺他,但此刻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br> 明徹牙疼般抽了抽嘴角:“星棋山那爛攤子的事屬下算是查清了,哪是什么山匪作亂,那個太守梁仲開打著籌措軍糧旗號數(shù)倍強征,跟他勾結(jié)的馮喜年更離譜,不止收糧收錢,還讓每家獻一名女子出來,逼得衛(wèi)湖郡內(nèi)幾乎都卷家出逃,他們怕事情鬧開便將人圍困在山上,丁決念也不是什么頭領(lǐng),是這些出逃平民里一家姓胡的,傳訊向他求助,他來時正遇上馮喜年帶兵圍殺——” “那姓梁的早被我宰了,馮喜年死的也不冤”,凌風卓打斷他,眼角垂落薄涼輕笑,“至于山上那些人和這個被我睡了的,是有些冤屈,但又與我何干?” 明徹攏袖向前,一臉避無可避的壯烈,將聲音壓到最低:“那個丁決念,很有可能,是于烈于將軍的小兒子,于歸尋?!?/br> 漫不經(jīng)心的冷漠笑意就似寒冬懸崖的水滴,凍結(jié)在凌風卓勾勒細致的眉梢眼角,于烈這名字如同在冰中點燃起火焰,頃刻殺意沸騰。 “不可能”,凌風卓咬牙切齒吐出三個字,“老師,五年前,老師全家,全族……” 他六歲時隨母妃遠赴北境,因祈國與漠北其中五大部族議和,為表誠意應了對方要求,母妃親至險地教授屬于武蘇一族的農(nóng)耕汲水之術(shù),卻不料對方出爾反爾出兵圍城,當時周邊九座祁國城池守軍,都在典軍候把持下視而不見,反而是最西北宏城的忠勇侯于烈連夜帶兵浴血廝殺,救他們脫困一路護送回都城贏安。 時隔多年他也記得那個須發(fā)半白滿面滄桑的男人眼中對母妃的愧疚和敬意,他說原本就是祁國上下虧欠武蘇一族。他朗聲大笑應了母妃請求做了自己騎射劍術(shù)的開蒙老師,寬厚手掌拍在自己肩上沉穩(wěn)有力。 八歲時母妃逝去后的犀晴宮血流成河,人人皆說九殿下瘋魔,殺人無數(shù)分尸飲血,被祁王遣去皇陵幽禁,所有人避之不及時,于烈無旨自回,見到他只說,九殿下,且忍當下,你還有為師在。 六年后他仍收到于烈每月如常送來的武學指要,才知道一年前典軍候構(gòu)陷“于”躍龍門欲等天位的謀反大罪,于烈在戍守一生的邊境被凌遲處死,株連九族。 明徹翻眼望天,要死不活的慢慢說道:“說起來也真是機緣巧合,本來那群人應是商量好對丁決念的來歷絕口不提,但我想著你把人收在軍中怎么也得給他發(fā)個奴籍才名正言順,這就漏了端倪衛(wèi)湖沒半點此人記錄,逼到最后才有人說了他是胡家求救請來的,姓胡那家三緘其口硬說不認識,也虧了我發(fā)現(xiàn)他家有個新嫁進來的年輕小娘子,很好嚇唬,以前是擺茶攤的,說五年前便見過他,那時似乎受了重傷撞翻了她整鍋熱水,他身上,有個半魚出蓮花的配飾?!?/br> 凌風卓沉聲道:“就算那是老師家族紋飾也不能說明——” 明徹涼涼截斷繼續(xù)說:“那是自然,但隨后我順著籍冊,發(fā)現(xiàn)這胡氏就是于烈將軍那個外室娘家,當年于將軍為了這個失而復得的初戀女子,可是跟貴為宗親的正室娘子家族撕破了臉皮,這姓胡一家雖隱姓埋名,但終是有跡可循。我又命人翻查了五年前于將軍被株連的宗族,發(fā)現(xiàn)胡氏女子被斬首,但他們的兒子于歸尋卻被人從牢里劫走了?!?/br> 凌風卓沉默著,明徹瞥了他一眼又說道:“我也想著沒準都是巧合,但山上有幾個有點拳腳功夫一直聽他差遣的,招了咱們?nèi)スド侥谴?,確如你所料,本是要引到陷阱里去,但丁決念探查回來大約是聽到有人稱你九殿下,便突然出箭示警打草驚蛇,跟著他那幾個追問原因,他說祖上有訓不能取你性命,還有,他下山歸降前,被人碰巧看到在樹下掩埋了一樣東西,我挖出來了但看不出是什么,拿給你瞧瞧?!?/br> 明徹從貼身處掏出一半臂長度的扁平木盒,比一把合起的扇子略大,凌風卓垂眸接過來,手握住中間輕輕一轉(zhuǎn),不見縫隙的木盒發(fā)出輕微咔響,前端木片收進內(nèi)里,末端豌豆大的圓契突出。 凌風卓幽長緩慢的舒了口氣,放棄抵抗一般垮下肩膀,閉眼手按住額頭:“虎咬匣,當年武蘇白虎閣為了答謝老師救我母妃,私下授贈的機關(guān)秘術(shù),原來那晚他是用此物射箭傷我。他若真是……為什么見我時不說?” 明徹回道:“我來時路上也在想這番,或許因他這死刑逃犯,一旦暴露身份殿下想護他是難如登天,授人以柄,他不想給殿下惹這些麻煩,也或許他想說,但沒來得及,你就不管不顧先把人給睡了?!?/br> 凌風卓突然沒由來笑了兩聲,重新躺回去閉上眼。 明徹嘟囔著:“你這逃避的法子也太幼稚了。” 凌風卓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那你他娘的告訴我現(xiàn)在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