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笑言病了。

    他開始不愛說話，開始變得孤僻，在慢慢地，消散。

    之前的癥狀愈來愈嚴(yán)重。每一處的聲音，都會在晏笑言的大腦里，如同定音鼓一樣，以定點的方式放大無數(shù)倍，并反復(fù)回響。所以，李子寰每次進來前，總是非常、非常小心的，可即使是這樣，晏笑言還是能察覺到他的聲音。他開始怕黑，他已經(jīng)不能在黑夜里睡覺了，每當(dāng)夜幕降臨，這棟住宅總是燈火輝煌，仿佛沒有一處角落可以隱匿黑暗。他的睡眠時間變得更長，甚至很多時間，清醒的時間只有四個小時不到，很快又會睡過去?？墒顷绦ρ缘乃叻浅\，外界一旦有什么動靜，他都會被驚醒，然后又慢慢地沉睡。這樣反復(fù)進行，他的神經(jīng)早就枯萎得像快要凋零的玫瑰花，只需要風(fēng)吹一下，他就可以完全折損。

    晏笑言開始出現(xiàn)了幻覺。

    他時常夢到，自己走在一條路開滿彼岸花的路上，腳下的路越走越黑，越走越黑，而在路的盡頭，就是一朵巨大的曼珠沙華。又或者，他夢到自己手上拿著槍，然后對著一個人開槍了，手上還殘留著余溫，槍口還有徐徐煙氣飄出，他看到射中的那個人，從父親，變成母親，再變成李子寰的父親、李子寰的母親，最后變成了李子寰。

    即使是身負(fù)好幾槍的李子寰，依然笑著走過來，想抱著他。

    李子寰輕輕推開門。

    他看見晏笑言正躺在床上，合著雙眼。他的手臂上插著針管，里面是正在注射的營養(yǎng)液。晏笑言開始有了嚴(yán)重的進食阻礙，一旦給他喂食，他都會反射性的嘔吐出來，嚴(yán)重的時候，甚至還會嘔出淡淡的血色。

    李子寰坐在床邊，靜靜看著晏笑言。

    他的手指腹輕輕撫摸著晏笑言的眉眼，再到鼻梁，再到嘴唇。太瘦了，已經(jīng)太瘦了。他的軀體，正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散著。他的生命，似乎都在慢慢的消失，慢慢的縮小。明明這是他的軀體，他的骨頭，可為什么現(xiàn)在摸起來，卻痛得令人難受。

    李子寰想，他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晏笑言發(fā)出發(fā)出過聲音了。

    zuoai的時候，晏笑言還是會因為服從生理，發(fā)出一陣陣呻吟。但除此之外，晏笑言再也沒有發(fā)出過任何聲音，除了行動時，衣料與身體摩擦的聲音。

    他的靈魂就在那日，隨著桑曳的生命，一同離開了這個世界。

    李子寰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醫(yī)生。

    在他發(fā)現(xiàn)晏笑言快要病了的時候，他就找到了醫(yī)生。

    各種各樣的醫(yī)生，身體的、器官的、心理的、等等。

    他看著被注射了各種各樣藥物的晏笑言，他看著在床上因為反射而不斷嘔吐的晏笑言，他看著要用儀器才可以延續(xù)生命的晏笑言。

    第一次。

    第一次，他開始動搖了。

    這樣的小言，好陌生。

    笑言應(yīng)該是花一樣的存在，

    笑言應(yīng)該是光一樣的存在，

    笑言應(yīng)該是...以生命的姿態(tài)，而活著的存在。

    可是現(xiàn)在的晏笑言，什么都沒有了。他有的只是一副行尸走rou的rou體，他有的只是名為晏笑言的一副軀體，他有的，僅僅只是作為一個人類，作為一個碳基生物，最基本的一切。

    李子寰開始縮短了睡眠。很多時候，他不睡覺，就是為了多陪伴晏笑言一點點。晏笑言要離開的恐懼像一顆種子，在他心中早就變成了蒼天大樹，而現(xiàn)在這棵樹，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果了，快要結(jié)出令他恐懼的果實。

    他還會再次逃離他。

    最后他還是會回到深不可測的黑暗中，與人心最黑暗、最邪惡的欲望，度過無數(shù)個年月，無數(shù)個四季，無數(shù)個輪回。

    李子寰永遠，都只會在黑暗中度過。晏笑言永遠都不會在李子寰的身邊。

    李子寰凝望著還在沉睡的晏笑言，他沒有察覺的是，自己握著晏笑言的手，已經(jīng)開始在不可控制的顫抖。

    這就是你逃離我的方式嗎？

    經(jīng)常，李子寰會一整天都呆在房間里，陪著晏笑言。他每次都會握著晏笑言的手，然后一直重復(fù)著快醒過來、我想你了、快醒來、我愛你，一直重復(fù)著。他不知道晏笑言會不會聽見，但是面對晏笑言，他縱有千言萬語的愛，都無法用語言傾盡所有。他只能把他的愛，一點一點地灌注到每個字里，然后把他們傳達給晏笑言。

    他抱著他，摟著他，怎樣都好，只要能感受到他的心臟在跳動就夠了。盡管懷中的rou體已不復(fù)過往，盡管他的溫度也有所改變，盡管他們都在彼此的折磨中掙扎著。但是，只要那個有節(jié)奏的律動聲還在，那李子寰就可以得到最大的鎮(zhèn)定。

    后來有一陣子，晏笑言開始沒有時限的沉睡著。

    有時候可以睡一天，漸漸地，兩天、三天、四天。最長的時候，晏笑言可以睡整整一個星期。手上還拿著醫(yī)生的診斷，但是李子寰已經(jīng)明白，晏笑言真的要走了，他真的在一步一步地走遠。他找來了樂采胭、蘇黛夢、甚至還有其他朋友，他讓他們，在他的耳邊說話，他讓他們?nèi)ノ兆￡绦ρ缘碾p手，他讓他們一直陪伴著，陪伴著晏笑言。

    盡管樂采胭在見到李子寰時，差點要把對方殺了。

    或許是因為，真的還剩些什么。

    晏笑言睡眠的時間開始慢慢縮短。然后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開始恢復(fù)正常的睡眠。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開始蘇醒。

    醒來后，晏笑言開始慢慢進食，他開始慢慢走路，慢慢呼吸，這個世界似乎都被李子寰調(diào)慢了步伐，在陪同他一點一點地前行。盡管十分、十分地遲鈍，緩慢。所以每一步，李子寰總是很慢很慢地陪著晏笑言走，即使他知道，他內(nèi)心所飽受的折磨，正如毒蛇般啃噬著心臟。

    但是，這就夠了。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介入他們之間。即使，這都是在李子寰允許的情況下。

    有一天，心理醫(yī)生照例做完治療后，跟李子寰說道：

    “李先生，有些事，我想和您說一下?！?/br>
    “請?！彼麄儊淼搅藭?。

    “其實，我認(rèn)為晏先生在情感方面，可能存在一定的問題?！?/br>
    “在最近的一些談話中，我發(fā)現(xiàn)晏先生對于感情的需求度非常低，并沒有和常人一般的欲望，甚至，他并不需要?！?/br>
    “我們常人總會對某些感情有所需求，愛情、親情或是友情等等，這些不僅僅是現(xiàn)實中的人際關(guān)系，也是我們大腦中精神上的所求。通常來說，一個人內(nèi)在精神力量缺失的越嚴(yán)重，對愛情的渴望程度就越強烈。但是，”醫(yī)生推了推眼鏡。

    “晏先生在遭遇父親的離世時，本該有強烈的渴望感，但他沒有，甚至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在接收愛的容量方面急劇減少。換句話來說，常人需要十個糖才可以得到滿足，晏先生只需要一顆，甚至是不需要?！?/br>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晏先生不明白愛上一個人的感覺，因為，他并沒有輸出愛的能力?！?/br>
    “........”

    “這種癥狀可能是后天因素，或者先天因素導(dǎo)致，我們不得而知?；蛟S是因為他的母親把大部分的愛都給了他，太多的愛裝滿了他的心，也或許是因為，晏先生天生就是一杯容量極淺的水杯，導(dǎo)致他無法學(xué)會鐘情于別人。”

    “就像被盛滿的容器，已經(jīng)無法倒入更多的水了?！?/br>
    “而唯有把杯中水全部倒出，才有再度盈滿的可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