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玉想出一個(gè)答案之前，林石先遞信出去。

    容玉沒有多問其中細(xì)節(jié)。林石如今說信他，但在容玉看來，無論是這份信任，還是林石說“對(duì)自己有意”，都很像是垂死之人握住救命稻草。

    問題是，容玉也隱隱察覺到，自己似乎同樣在把林石當(dāng)做“救命稻草”。

    在與梅寄江從百年前歸來后，他回到昆吾莊，又從昆吾莊逃離。

    荏苒三年，他心中空落。人生在世，容玉不覺得自己一定要與什么人相合。但夜深孤寂，也會(huì)覺得清冷寥落。

    很偶爾的時(shí)候，他回想到少年事。

    如今回想謝雪明，容玉只覺得厭惡。但他們兩個(gè)，曾經(jīng)也有很好的時(shí)候。

    他在家中寫字讀書，聽到院中動(dòng)靜，于是抬頭去看。恰好看到謝雪明翻窗子進(jìn)來，身姿輕快靈巧，叫他“阿玉”，說“莫要讀書啦，隨我出去玩”。

    容玉自然是想去的，可又顧及阿兄布置給自己的功課。

    他忐忑地提出，不如等自己寫完這幅字。謝雪明聽了，故作遺憾地嘆口氣。他倒是不催容玉，就坐在一邊等。容玉匆匆把功課做完了，一抬頭，看到書案邊的翠色。

    是一只螞蚱。

    容玉手一晃，墨點(diǎn)差點(diǎn)滴在紙上。謝雪明“哎喲”了聲，身體撲過來，抬手接住墨點(diǎn)，保住了容玉做好的功課。

    “不該嚇唬你，”謝雪明反省，轉(zhuǎn)而又笑了，“阿玉你看，這是用草折成的?！?/br>
    容玉再看，果然如此。

    他覺得新奇，謝雪明便笑嘻嘻說：“我教你啊?！?/br>
    好的日子總過得很快，謝雪明不會(huì)在落霞莊久留。

    可往后，他在外間闖蕩，也不忘寫信給容玉，給他講江湖上的大事小事。

    旁人都說，小少爺和謝小莊主是天作之合。聽得久了，容玉也相信這句話。

    他曾經(jīng)以為這就是情愛，但到往后，又明白，自己不愿意要這樣的情，這樣的愛。

    他思慕梅郎，梅郎思慕他，可梅郎早已不在。

    到現(xiàn)在，他到底想要什么？

    這夜，容玉煩心不已，干脆起身，披上衣袍，往院中去。

    也不多做什么，只是在梅樹下坐下，懷中浮起靈琴。手放在上面，卻并不撥弄琴弦，靜嗅空中梅花香氣。

    過了一盞茶工夫，林石推門出來，坐在容玉身邊。

    容玉看他一眼。夜色深深，兩人都有復(fù)雜心情。

    林石輕聲說：“邱郎，我希望你留下，卻并非要你勉強(qiáng)?！?/br>
    容玉說：“我并非勉強(qiáng)?！?/br>
    林石望著容玉，眸色與夜一半深沉。

    容玉莫名覺得，自己分辨不出這一刻林石的情緒。

    林石緩緩開口，說：“你若無意于此……”

    他一頓，似有傷悲。

    容玉聽得心軟。

    他恍惚地想：我與梅寄江，就是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要含混過，所以才走到那樣地步。如果我早些告訴他，他也早些告訴我。興許我們便留在百年前，到此刻，成為天地間的一捧黃土。

    他不想再經(jīng)歷這樣的遺憾了。

    但容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愿意接容玉林石這份感情。

    所以他神色鄭重，說：“我不知道。周郎，這并非敷衍，而是——我確實(shí)不知道。你若當(dāng)真有意，可以再等我些時(shí)日否？”

    林石看他，問：“等你？”

    容玉說：“我們……慢慢來過。”

    這就是他的答案了。

    容玉心想，若林石不愿，自己也不會(huì)勉強(qiáng)他。說來，這樣一個(gè)回答，實(shí)在是有點(diǎn)過于敷衍了。

    但林石聽了，卻欣喜，眉眼里都帶著笑意，近乎是急切地應(yīng)道：“好！”

    容玉看他。

    林石神色漸漸帶上一點(diǎn)忐忑。

    容玉笑一笑，問：“要如何開始？”

    林石喉結(jié)滾動(dòng)一下，說：“我亦不知道。”

    兩人對(duì)視，片刻后，又都笑起來。

    這日之后，容玉和林石之間的氣氛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偶爾的對(duì)視，對(duì)于生活瑣事的談話……

    按說都很尋常，但又仿佛多了一絲不同。

    他們并非只是閉門不出，畢竟這樣也算一種怪異。

    此地風(fēng)光與京城、與容玉的故鄉(xiāng)都不相仿。漸漸地，雖然沒有放下對(duì)于再有人來追殺的警惕，但容玉的確從中察覺一點(diǎn)樂趣。

    日子既快且慢。馬上要到年節(jié)，家家戶戶都準(zhǔn)備起來。

    這當(dāng)中，容玉幫忙救了一只困在樹上的貍奴，得到主人家送來的一串魚干。為腿腳不好的老人針灸，從此被城中人稱一句“先生”……容玉幾乎要沉浸在這樣的生活之中，但他還是總要暗暗自省，自己最多在這里停留三個(gè)月，等林石的人來了，自己要么獨(dú)自離開，要么和林石一起走。

    他得承認(rèn)，自己越來越傾向于后一種選擇。

    城中不只有樂事。

    等與人相熟了　，容玉也聽說一些苦痛。

    他起先只聽人提起，藥鋪的小孫女從前在山上走丟。這日，容玉幫人寫了方子，送佛送到西，去藥鋪一起抓藥，又聽到掌柜夫婦說起此事。

    掌柜夫婦已經(jīng)是耳順年紀(jì)，見了容玉，先和他打招呼。還問容玉，是否干脆來這邊坐班，好得一份工錢。

    容玉聽了，心中感念，但還是溫和拒絕，說自己平日要溫書，可能沒有太多工夫。

    掌柜夫婦也不勉強(qiáng)。

    他們說著說著，再提起孫女。

    掌柜老婆說：“大丫從小就調(diào)皮，才多大點(diǎn)年紀(jì)，就總往山上跑。大郎還不放在心上，說是山上長大的娃子，哪能出什么事呢？可再機(jī)靈，大丫也不過那么點(diǎn)歲數(shù)啊！”

    嗓音里多是怨懟。容玉聽了，記起來，她口中的“大郎”，自己也在城中其他人處聽說過。早年此人還算溫雅知禮，會(huì)在藥鋪隨父母一同做事，也會(huì)上山采藥?？珊镁安婚L，此人開始流連勾欄，如今妻離子散。

    掌柜說：“行了，莫要再想這話?！?/br>
    掌柜老婆說：“我不想，莫非六娘就能回來？如果你當(dāng)日能上心一些，看好大丫，大郎往后也不會(huì)那樣！”

    掌柜：“哪樣？如今不也好好的嘛?！?/br>
    掌柜老婆：“差點(diǎn)把二丫賣給人牙子，把那腌臜玩意兒帶進(jìn)門，你還說好？”

    掌柜：“唉，這！”

    容玉不好多說什么。

    他再回那個(gè)自己和林石住的院子，看林石正在床邊寫字。

    容玉走去看，見紙上寫：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九霄龍吟驚天變，風(fēng)云際會(huì)淺水游。

    見容玉走來，林石笑一笑，放下筆，接過容玉手中的東西。

    容玉心中微動(dòng)，想，自己從前在那個(gè)村子里教書，看了許多凡人生活，便是像自己和林石現(xiàn)在這樣。

    瑣碎，平凡，但溫馨。

    對(duì)容玉來說，這樣就足夠了。

    離年節(jié)越來越近。

    他們按部就班，不算熟練地熬臘八粥，扎紅燈籠。因兩人都顯得笨拙，于是鬧出很多笑話，反倒加重了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

    在把紅燈籠掛在房檐上時(shí)，容玉看著林石，覺得對(duì)方眉目俊逸，的確令人心動(dòng)。

    他想：對(duì)，心動(dòng)……

    他們又一起寫春聯(lián)，一起燒鍋?zhàn)印?/br>
    鍋?zhàn)悠饋?，屋?nèi)暖意融融。林石又溫了酒，與容玉一同喝。

    喝到一半，容玉面頰有暈紅色，忽而開口，說：“周郎，我想好了?！?/br>
    林石看他。

    容玉鄭重地：“我要與你一起走?！?/br>
    林石握住酒杯的手有些停頓。

    他看容玉微微笑一笑，哪怕是偽裝出的容貌，在此刻的林石看來，都有一種動(dòng)人心魄的秀麗。

    他看起來無比認(rèn)真，告訴林石：“我大約——嗯，的確是歡喜你的?！?/br>
    林石聽著。

    容玉說：“我從前不知道與人相互思慕是什么滋味，”謝雪明負(fù)他，梅寄江來不及與他互訴情衷，“但你不同。周郎，”容玉又停一停，遲疑，“你是皇子，往后若做了天子……周郎，你也會(huì)有后宮三千否？”

    他話音落下，林石克制地閉了閉眼睛，回答：“不會(huì)?！?/br>
    容玉便又笑了。

    他是真的開始醺然，大約也是心情好的緣故。否則的話，酒不過去了半壇，又是他與林石兩人分飲，哪那么容易醉呢。

    容玉認(rèn)真說：“我有花印，我也可以為你誕下子嗣。周郎，你莫要去找別人?！?/br>
    林石安靜片刻，回答：“嗯，不會(huì)?！?/br>
    他聽容玉笑一笑，說：“我信你。”

    兩人原先是并肩而坐，但這時(shí)候，容玉傾身過來，與林石面容相對(duì)。

    容玉看了林石片刻，忽而困惑地?cái)Q眉，說：“可你仿佛并不高興？”

    林石喉結(jié)滾動(dòng)一下，嗓音低啞，說：“不，我自然是高興的。”

    容玉便再笑，去吻林石。

    林石身體顫了一下，覺得容玉這個(gè)吻實(shí)在非常、非常青澀。雖說如此，卻還在異常努力地探出舌尖，往自己唇舌描摹。

    林石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往一處匯集。

    但他還是克制住，抱住容玉，說：“你醉了?！?/br>
    容玉再親親他，說：“我是醉了，但，周郎……”

    他停下來，遲疑著問：“周郎，你為何……變作這樣多個(gè)？”

    往后，他就什么都不記得了。

    容玉起來的時(shí)候，意識(shí)還有些朦朧。

    他轉(zhuǎn)出門，看到林石在院中舞劍。

    風(fēng)夾雜著雪，吹到容玉面上。

    容玉被冰得一個(gè)激靈，清醒過來，察覺林石已經(jīng)收了劍，走到自己身邊。

    容玉偏頭看他，預(yù)備問他吃什么早飯。但林石先開口，問容玉：“邱策，你昨夜說，你歡喜我，這話還算數(shù)否？”

    容玉聽了，笑一下，說：“算數(shù)?！?/br>
    他見林石閉了閉眼睛，仿若下定什么決心，說：“我們今日便出城吧?！?/br>
    容玉一怔。

    林石說：“我想過了。倘若再回京，哪怕我不愿選秀，也要受朝堂之勢(shì)所迫。但江湖之大，天高地遠(yuǎn)。若我往后都不再是‘周郎’，而是‘林石’，才真的無所顧忌?！?/br>
    容玉聽著，見雪落在林石肩上、發(fā)上。

    他抬手，將林石的發(fā)攏到他耳后，笑著點(diǎn)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