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跟隨歌頌者離開了這里。在破敗的神廟外有幾名奴隸在等候，他們走出森林后就坐上了馬車，然后坐船離開了海岸。少年一路上都充滿好奇心，用他的眼睛觀察一切。當他們在海上時，他總是長久地盯著波蕩的海面，久久不發(fā)一言。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大海。他從日出看到日落，一開始晨曦把海面映染成酒色，上午時蒼藍色的大海如同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青銅盾牌，到了夜晚海浪又變成墨色，無休止地拍打著船舷。

    他只聽潮聲就能聽很久。他像一座石像、一個木偶，一動不動地坐在船沿，連著好幾天。奴隸們都畏懼他，因為一種本能，加上他怪異的表現(xiàn)——他極少進食，不知疲倦。他的眼睛在夜里有時會發(fā)出金色的光芒。他低垂著頭，視線永遠只投向單調(diào)的海面，仿佛他的眼睛能看穿萬丈深海。

    這天他們夜航，經(jīng)過一片波平浪靜的海域，美麗的水母成千上萬，在水波里蕩漾，發(fā)出藍瑩瑩的磷光。大海是夜空，水母如同一條條光河，如銀河。銀河的盡頭，曾經(jīng)威嚴諸神所在的奧林匹斯，在諸離棄世間的現(xiàn)在，是否只剩下一片虛無？人所追求的，難道就是那樣的虛無嗎？

    少年看癡了，生平第一次，他被一種無與倫比的龐大的美攫住。他仿佛感到自己就在星辰中徜徉，在銀河中遨游?；秀敝兴犚娪猩倥穆曇粼诟璩?，從極其遙遠的水底傳來，隨著發(fā)光的水母被帶上來——如此輕柔、美妙的音樂。他閉上眼睛，細細聆聽。

    經(jīng)驗豐富的奴隸們卻開始恐懼，他們知道這是暴風(fēng)雨的前兆。他們朝著船頭的神像跪拜，徒勞地祈求神只的庇佑。但無論他們吐出多么動聽的頌歌，暴風(fēng)雨還是來了。他們的船像是神只手中的一根草莖，被隨意把玩著，一會扔到這里一會扔到那里。只有少年還平靜地坐在船邊，依然垂眸沉思。一片狼藉之中，他紋絲不動，似乎已經(jīng)與船焊在一起，任憑兇猛的海浪撲濕他的身體。

    歌頌者始終看著他，即使他自己已經(jīng)無法站立，大顆的雨粒砸著他的眼皮。他不會向船頭的神像——也許是帕拉斯或者阿涅摩提斯——他不會向這神像祈禱。他的神已經(jīng)在這里了。

    終于少年動了。他忽然站起來，目光炯炯地盯著海面，然后一個猛子扎下去，好像一只海豚般自然。過了很久他沒有出現(xiàn)，海面卻更劇烈地波動起來。幾聲凄厲的女性尖叫響起，那聲音可怕極了，人間不可能有。有奴隸已經(jīng)哭起來。

    突然電閃雷鳴，掀起的海浪被照亮了。巨大的海浪之中，他們看見少年鯊魚般靈活游動的身影，他們看見他在與一只怪物搏斗。紫色的血液把海水染色，在最后一聲凄厲的尖叫之后，海面歸于平靜。風(fēng)暴平息，烏云散去，大海從新變成一位溫柔的母親。“砰”地一聲，隨著炸開的浪花，一只半人半魚的怪物被少年從海里扔上船。

    那只怪物足有兩個成人長，下半身覆蓋著青色的鱗片，鰭如刀片般鋒利，上半身則是個赤裸的女人，皮膚比鯊魚更堅韌。她死不瞑目，張著血盆大口，嘴里密密麻麻四排牙齒，舌頭長而分叉。奴隸們驚叫起來，不只因為這怪物可怖，更因為他們看見少年俯下身去咬破怪物的脖子吸血，藍紫色的血液順著怪物青色的皮膚流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腥氣。

    “嗜血的野獸！他是吸血鬼！”

    有一個奴隸這樣叫道，下一秒他就被主人一劍刺死，尸體被踹入海中。

    “管好你們的嘴?！敝魅瞬亮瞬羷ι系难h(huán)視剩下的奴隸，他的左眼已經(jīng)戴上眼罩，右眼則閃爍著冷酷的光。

    少年只喝了幾口就停下了，他覺得魚血有些腥，不太合胃口。他揩了揩嘴，抬起頭，天空已經(jīng)撥云見日，陽光映照著他金色的眼睛，比永恒的黃金更璀璨。

    ………

    他們最終到達了一個叫安圖西亞的城邦，歌頌者是這城邦里的望族的一員。他介紹自己叫克呂托斯，是掌握這城邦一半權(quán)力與財富的人。曾經(jīng)這里的國王是宙斯的后裔，但神只拋棄人世后，國王的家族也就失去了神只的庇佑與人民的尊重，被其他貴族推翻。

    這是座美麗的城邦，氣候四季如春，處處開滿花朵。據(jù)說古時這里有位公主叫安西婭，因其貌美為宙斯所愛，終于她被赫拉妒忌詛咒，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公主最愛鮮花，于是宙斯命令寒冬與北風(fēng)都不準打擾公主的故鄉(xiāng)，而暖春與西風(fēng)常駐，使這里成為百花的樂土。故此城邦命名為安圖西亞，意即花的土地。

    不管這神話真假如何，安圖西亞都是那么的美麗富庶，并且享有長時間的和平，每一個公民臉上都充滿笑容。

    克呂托斯說，安圖西亞將會被獻給他。這里將會成為一切神圣的起源，多么榮幸！

    但是他又向他請罪，祈求原諒。他說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他說他還有一個朋友，也是對手，他必須得到他的支持。

    克呂托斯給少年提供了華美的居室、精致的飲食、昂貴的衣裝等等一切他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但是少年還是很快感到厭倦，克呂托斯不敢也無法限制他。他經(jīng)常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很長時間，誰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回不回來全看心情?？藚瓮兴瓜萑肓梭@慌與焦慮之中，他的動作越來越急躁，于是無可避免地被別人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至于少年，他其實并沒有走遠，只是他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誰都發(fā)現(xiàn)不了他罷了。他隨心所欲地游蕩在安圖西亞城里，對各種人們司空見慣的事情都抱以無比的熱情。他會混入奴隸之間，嘗試他們干的各種活計；他也會與孩子們一起玩耍，爬上高高的大樹，把鳥蛋掏出來。他時常在城邦中心的廣場晃悠，坐在石階上聽來往的人們說話；或者站在某個小攤販之前，驚奇地看著他們討價還價。

    有一次他追著一只貓，翻墻進入一個院子，這絕對是一個富貴之家，其華美整齊不亞于克呂托斯為他準備的。他看見有弓和箭筒立在墻邊，于是他從房頂跳下來，熟練地拉弓引箭，射中充當箭靶的草人前胸。他射箭的樣子正如神一般，如此迅疾、堅定，在他想象中，有一只獵物已經(jīng)倒下了。

    “真是杰出的箭術(shù)！你是從哪里來的，這位小阿菲特？”

    一個青年拊掌大笑，從另一邊走來。他穿著飽和度很高的藍色希瑪純，留了一頭黑色的長卷發(fā)，灰色的眼睛明亮而睿智。

    他叫他阿菲特，這是對神射手的稱呼。他向他介紹自己，“我是亞里斯多克勒斯，也許你聽說過我。外面的人都說我是預(yù)言者，實際上，我只不過是名獵人罷了?！?/br>
    又一名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