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她走罷
如何回房的她已記不清了,只知道醒來房中又無人影了,她氣惱地追出去,妙寂今日卻在前殿灑掃,見她匆匆走來,微微行了一禮。 “你怎么還躲我?”木桃著急地問他。 “貧僧只是來灑掃,并未躲避施主。”妙寂頗有些無奈。 “真的嗎?”木桃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似乎想把他看穿。 “當(dāng)真?!?/br> “那你今日早些回來?!蹦咎铱戳丝矗X得他好似并未說謊,便決定暫且放過他。 他們這廂在樹下低聲說話,云心卻站在那殿內(nèi)遙望他們,神情難辨。 入夜,妙寂本欲早些回房,卻被云心叫住。 “妙寂,你過來,為師有話同你說。”云心神情嚴(yán)肅,妙寂的心不由一沉。 妙寂隨云心入殿,跪在佛前,云心背身而立,長嘆一聲:“妙寂,說罷,你與那施主之事?!?/br> “是弟子的錯(cuò),與她無關(guān)?!泵罴鸥纱嗷氐?,云心驟然轉(zhuǎn)身,見他神色平靜地跪著,頗有些頭疼。 “妙寂,為師知道你并非那好色之徒,為何同那施主糾纏不休?” “是弟子傾心愛慕于她,因此才糾纏于她?!泵罴耪J(rèn)真答道,面色坦然。 “為師命你去斷塔自省,為何還未了悟?妙寂,yin心不除,塵不可出。”云心皺眉看他,不懂這個(gè)自小悟性極高的弟子為何如今執(zhí)念深重。 “弟子愚鈍,難可出離,請師父降罪,將弟子逐出師門?!泵罴胖刂乜念^,語氣堅(jiān)決。 云心訝然,他教養(yǎng)了二十年的弟子,為一女子,如今竟要他將他逐出師門,這模樣同當(dāng)初的鏡頑又有何分別? 愛欲之毒,自燒其身啊。 他搖搖頭:“妙寂,須知若有悔改之意,為師依地藏經(jīng),不論其過。你既已知錯(cuò),只要就此除去心垢,為師便可既往不咎?!?/br> “師父,弟子……”妙寂倏然抬頭,正欲開口,云心打斷了他。 “何況,你若是被逐出師門,又去向何處?同那施主成親嗎?這施主好似是宮中人罷,云和同為師說過,那好似是太后派來同修佛法的宦官,為何如今又成了女子?!?/br> 云心的一雙眼太過銳利,他看著妙寂,似乎看透了他與木桃之間的一切緣起,妙寂低下頭,艱難回道:“是,她是宮中人,可她是有難言之隱,這一切也非她所愿。” 云心見他黯然的神色,心中了然,話鋒一轉(zhuǎn):“這些為師都無意追究。妙寂,其實(shí)若你們兩情相悅,為師也不愿做那棒打鴛鴦之人?!?/br> “只是妙寂,為師觀那施主目光澄澈,對你好似并無情意?!?/br> 妙寂聽在耳中,內(nèi)心深處一直回避的問題被無情地揭開,一顆心如蓮子被一層層剝開一般,滿是苦意。 師父一雙慧眼看得分明,他張口欲言,卻如鯁在喉。 云心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為師只是不愿你重蹈你師叔的覆轍。你與他太像了,彼時(shí)你師叔才是慧定法師欽定的接任主持。可他為一女子叛離師門,在慧定法師前跪了三天三夜,方獲準(zhǔn)離寺去尋那女子。僅僅過了一日,他便失魂落魄地回寺,當(dāng)日他與慧定法師相談甚久,法師命他去那塔中自省。十日之后,他大笑著離去,從此不知所蹤。 妙寂啊,深陷愛欲,則不見其道。為師是盼你開悟,情欲可畏,引火燒身,怕那時(shí)你悔之晚矣?!?/br> 那斷塔中的滿墻“不可得”原是那位師叔所刻,妙寂心中一片悲涼,仍舊固執(zhí)道:“師父,經(jīng)文佛法弟子背誦了千遍萬遍,自以為愚癡俱滅、蕩滌邪見??傻茏酉律揭惶瞬朋@覺,弟子從未以心為宗,參悟佛法,持戒也并非清凈,弟子不過是困于一隅,一葉障目罷了。世人的尊崇,也不過是弟子借著濟(jì)法寺白白擔(dān)了個(gè)虛名。弟子愚昧,是萬萬擔(dān)不起主持之位的,若是受世人尊崇,卻不入紅塵不悟其道,又焉能稱一句佛門中人?即便弟子飛蛾撲火,弟子也在所不惜。” 云心長嘆,這話與當(dāng)初的鏡頑真是如出一轍,他轉(zhuǎn)而問道:“那么妙寂,你與她又是否兩情相悅?你又是否確定她鐘情與你?” 妙寂一僵,久久不言語,云心嘆道:“為師是怕你會(huì)錯(cuò)了意、領(lǐng)錯(cuò)了情,一廂情愿罷了?!?/br> “便是一廂情愿,弟子也甘之如飴?!?/br> “可是妙寂,即便你愿意,你又有沒有問過那位女施主愿不愿意?她既是宮中之人,又有難言之隱,同你回寺怕是另有打算罷?”云心卻是一針見血,直指痛楚。 “不瞞師父,她同弟子回寺確是想借此行金蟬脫殼重獲自由,做一個(gè)尋常女子。”妙寂低聲道,那身形已不復(fù)初時(shí)的板正,手指不自覺地摸著佛珠,急躁地轉(zhuǎn)動(dòng)著。 云心看著這個(gè)自小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目中層層迷霧纏繞,端的是道心不穩(wěn)、為情所困的模樣,直言道:“那么妙寂,她既有所求,一心想過尋常人的生活,又愿意因你再生波瀾嗎?你是濟(jì)法寺的接任主持,又甚得陛下青睞,若此行你就此離寺還俗,宮中必會(huì)派人前來查探,到時(shí)她又能全身而退做那尋常女子嗎?” 云心字字誅心,妙寂幾乎是無言以對,他想過的以及他沒想過的問題,都被赤裸裸地?cái)[在面前,讓他無力招架。 “弟子,弟子……” “妙寂,情愛并非你想的如此簡單,一廂情愿也有可能殃及池魚?!?/br> “何況愛與恨,不過是一念之間?!?/br> “若是她鐘情于你,為師即刻便可放你下山,決不阻撓?!?/br> 云心一句句全直指痛點(diǎn),將妙寂心中的一團(tuán)亂麻手起刀落斬個(gè)干凈,一條條擺在他眼前,叫他看看自己所謂的一片癡心又是多么自以為是,多么貽笑大方。 “她,并無此意?!泵罴艥坏溃骸笆堑茏用ё擦?,竟未想到。” “罷了,方才你說的對,大徹大悟之人,須得拿起才能放下,不入紅塵,焉能了悟。這也是一種試煉,過往重重,便當(dāng)作一場修行罷。”云心看著妙寂,年輕的臉上滿是塵埃落定的悵然,他知道妙寂已明白了,無奈地下了最后通牒。 “妙寂,放她走吧。” 妙寂看著那佛像,滿目悲憫,如同斷塔那日不動(dòng)聲色,卻已昭示了他不過是癡心妄想。 他心一點(diǎn)點(diǎn)地冷下去,良久,妙寂平靜答道:“弟子,遵命?!?/br> 云心已離去了,殿內(nèi)燭光微弱,佛像仍是肅穆莊嚴(yán),那陰影搖灑下來,幾乎一層層地籠罩了他,他靜靜跪著,看那佛前供奉的花仍是一株梧桐,一株合歡。 “世尊,我今兩手皆空,更教放下什么?!?/br> “汝當(dāng)放舍外六塵、內(nèi)六根、中六識。一時(shí)舍卻,無可舍處,方可出離?!?/br> 風(fēng)來燈滅,妙寂便如此在黑暗跪了一夜,直到晨光熹微,他方麻木地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向木桃所在。 木桃昨夜也等了許久,那僧人仍未回房,她熬不住便惱怒地睡了,心想今日必定要同妙寂算賬。 不過卯時(shí),妙寂立于床前瞧她熟睡的容顏,伸手欲觸那白皙的面孔,終是轉(zhuǎn)了個(gè)彎輕撫她的肩,喚她醒來。 “施主,施主,醒醒?!?/br> 木桃便揉著眼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看那僧人沒什么表情地立于床前,一時(shí)疑惑。 “怎么了?”她甕聲甕氣道,怎得妙寂大清早就擾人清夢。 “今日施主便可離寺了,我已安排妥帖,施主收拾收拾行李罷,趁現(xiàn)下無人速速下山罷?!彼Z氣硬邦邦的,仿佛念書般平鋪直敘。 木桃卻是打了個(gè)激靈剎那便清醒了,腦子還在混亂,身體卻先一步反應(yīng)過來,迅速穿衣,翻出她的包袱,將桌上那面小銅鏡也丟了進(jìn)去,便下意識同妙寂回道:“我收拾好了,走罷?!?/br> 妙寂怔愣了片刻,垂眼先行一步領(lǐng)著她走了出去。 這一路果然無人,山寺的清晨,暮氣蒼茫,云煙裊裊,鳥鳴脆響,風(fēng)中全然是濃麗山花雜糅林木的清凈香氣。 木桃同妙寂一前一后走著,木桃有些迷茫地看著那僧人的背影。 她可以走了?自由了? 她該開心的,這若有若無的悵然與失落又是為何? 其實(shí)本來距離下山的日子也就三日,不過提前了幾日罷了。 想必是舍不得罷,離宮之時(shí)她也是這樣舍不得小方子他們的。 是了,她朋友極少,妙寂又是很重要的一位朋友,相識幾月,分別之日有些感傷也是自然的。 那可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自由啊,宮外的世界她終于可以以本來身份去闖了。想著想著,她便雀躍起來,心中那些悵惘一掃而空。 一路無話,兩人轉(zhuǎn)眼便走到寺門外了,妙寂轉(zhuǎn)身竭力平和地看著她,僵硬道:“施主,此去,保重?!?/br> 木桃綻開個(gè)笑臉,眼角眉梢俱是喜意,回道:“你放心,我早有打算?!?/br> 妙寂看著她的笑容,百感交集,卻又有種赴死的解脫之感。她卻突然湊近,在他手中塞了個(gè)紙條,低聲道:“我會(huì)在鎮(zhèn)下生活,這上面寫了間店,去店中報(bào)我名字,會(huì)有人告訴你我的居所。你也要保重,月圓之夜必要來尋我,若不來尋我,我便上山來尋你,要愛惜自己,切勿獨(dú)自忍耐。” 妙寂始料未及,她竟為自己想得如此周全。 她繼續(xù)說道:“別怕,我定會(huì)為你遍尋名醫(yī)求得解法?!憋L(fēng)吹過她的發(fā)絲,她伸手將其別在耳后,粲然一笑,眼神真摯。 “貧僧何德何能。”他自嘲,心中那些郁結(jié)與愁苦俱隨風(fēng)去,轉(zhuǎn)而溫柔笑道:“施主,珍重?!?/br> 木桃笑笑:“生死之交,本當(dāng)如此。大師珍重?!?/br> 她揮揮手便轉(zhuǎn)身跑下一道道石階,那身影輕快自在,蒼色袍衫掃過石階處處染塵她也毫不在意,全然的快樂,像是新生的燕鳥無懼無畏。 妙寂看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視野之中,一如那次離塔,她從未回頭。 他不自覺地捏緊手中紙條,如釋重負(fù)般地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