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鄭觀溪便一如既往地為她診治，他耗盡心力地開解她，無論她聽與不聽。

    貴妃恐怕也未曾料到鄭觀溪會待她如此盡心盡力。

    夜不能寐時，他總是第一個進(jìn)入殿內(nèi)靜默地陪她，除了那夜碰了她的肩，此后再無任何逾矩的行為，他沉默克制，不茍言笑。

    她開始慢慢向他傾吐自己的苦澀心意，開始依賴他。

    只要那個人不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開始能麻痹自己安然入睡。

    是一種誰也不會戳破的幻象，但她確實倚靠著這微薄的慰藉茍延殘喘。

    她心中的情意好似在退卻，痛苦也好似暫時結(jié)了霜凍在那兒，只要不碰就不會顯露。

    鄭觀溪明知她喜歡那個人卻仍舊待她好，他沉默內(nèi)斂，年年歲歲都在身旁照看她，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

    她想她到底是卑鄙的，耗著兩個人，拽著他們同她一起痛苦。她佯作無事地習(xí)慣鄭觀溪的好，目光開始一點點地落在他身上。

    但她仍舊會因為那個人的出現(xiàn)感到痛苦，皇帝失落的眼神，滿溢的愛慕都讓她喘不過氣。

    那層冷凍的霜被那春日的艷陽一曬，便不可控制地碎裂開來，痛苦總是如此卷土重來。

    那個人沒有錯，誰有錯呢？錯的是她嗎？

    年月逝去，她在麻木與痛苦之中掙扎，一天天地消沉下去。

    這一次也不知能不能再熬下去。

    “觀溪你回去罷，我想一個人靜靜。”她開口了。

    “梔柔……”他想說些什么，看她平靜倦怠的面容卻只能咽下了。

    “臣告退?！?/br>
    他走了。貴妃慢慢起身，看銅鏡中的自己慘淡的面容，消瘦的身體。

    她笑了笑，披衣往外頭走，沿途宮人想來陪著，她都一一斥退。

    苗漪近日也很煩心，她對皇帝已經(jīng)非常不耐煩，只欲速速報仇離開。可這些把柄雖然捏在手里，皇帝其實并非全然不知，他似乎是在顧忌貴妃，許知齡畢竟是貴妃的父親，她頗為頭疼。

    近日收到消息，那貴妃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有些訝異，前段時間還見貴妃有些好起來的勢頭，現(xiàn)下卻又加速衰敗了。

    聽聞她又乘著夜風(fēng)出殿，苗漪心中復(fù)雜，天寒地凍，貴妃尚在病中還要出來受凍，擺明了不想活了。

    她想，這是一個機會，我可以幫幫她，救她也成全自己。

    苗漪披了鹿氅，只說自己隨意散散心，并未帶隨從，就朝著她的目標(biāo)走去。

    果然又是御花園，那貴妃分明是愛花之人，可這寒冬已至，百花凋零，她只能看見滿園蒼翠，輕輕嘆息。

    “娘娘，又見面了?？墒切闹谐類炿y解？”苗漪出聲，她一驚轉(zhuǎn)頭，見是那位婕妤才松了口氣，淡淡道：“苗婕妤怎會在此？”

    “臣妾是來幫娘娘破局的?！泵玟粑⑽⒁恍?，那張與她有三分相似的面孔明艷動人，目光從容又篤定：“娘娘不會拒絕我的?！?/br>
    “如何破局？”貴妃倒有些好奇，從未有人對她說破局，她這副境地又如何破局。

    “娘娘病在其心，困在這宮內(nèi)便永遠(yuǎn)不會好，臣妾可以幫娘娘離開此地?！毕肓讼胨謮旱土寺曇艏恿艘痪洌骸巴愕男纳先艘黄??！?/br>
    貴妃一驚，本無血色的臉更加蒼白，身體幾乎微微顫抖起來，苗漪卻向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鎮(zhèn)定道：“娘娘不必驚惶，臣妾沒有惡意，不過是成全你我。娘娘在一日，陛下的心就一日系在娘娘身上。臣妾深愛陛下，只盼著陛下心中只有自己一人。娘娘不愛陛下，卻困在此處了無生趣，不如臣妾同娘娘做個局，從此自由?！?/br>
    苗漪言語直白，甚至不加掩飾她的目的。貴妃一聽，腦袋里有一瞬間的空白。

    她想真的能離開這里，從此離開那個人嗎？

    她的心情居然有些許復(fù)雜，拋開可行與否，離開的選擇擺在面前，她其實有些茫然無措。

    “娘娘舍不得？”苗漪見她面色復(fù)雜，心下狐疑，她這模樣到底是想離開還是不想離開，難不成是懷疑自己不懷好意。

    “娘娘莫怕，臣妾知道娘娘并不在意性命，也不會害你，臣妾自幼學(xué)了些以假亂真的易容之法，娘娘只管放心?！泵玟粢粋€勁地努力說服那神思恍惚的人。

    卻聽她悠悠嘆息，那語氣里的悵惘之意比冬日凋零的花更為哀婉：“那便多謝苗婕妤，一切皆聽從你安排?！?/br>
    許梔柔想，是了，她沒法做他的貴妃，也沒法愛他。與其有一日沒一日地耗下去，困在這里拖著兩個人，不如騰出位置交給新的人。

    她也應(yīng)當(dāng)做自己了，觀溪也不能再陪著她蹉跎了，這宮里宮外她沒有什么留戀的了。父親權(quán)勢滔天，這些年為非作歹，她早就不愿見他。如今真有機會能夠離開此地，也許大家都會好起來。

    苗漪以為她會提出種種疑問，她卻只是稍作沉默后果斷地應(yīng)了。

    “那娘娘三日以后再來此地，這些日子務(wù)必保重身體?！泵玟魢诟赖溃爸劣卩嵦t(yī)那兒我會去同他說?！?/br>
    “多謝苗婕妤?！彼嫘牡氐乐x，目光又落在這宮墻內(nèi)，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自由的，她也不是自由的，真的要離開了，她的心卻也沒有多少解脫之感。

    也許要走出此地才能真正解脫罷。

    “娘娘莫看了，夜里風(fēng)涼，快回宮罷?！泵玟魯n了攏她的外袍，提醒她。

    “多謝你?！彼ζ饋?，冷凝的一張臉上剎那間透出仿似冰雪消融的暖意。苗漪心想怪不得皇帝把一顆心都賠在自己這倒霉jiejie身上，可嘆。

    那纖弱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苗漪斗志昂揚，連夜便著手安排起來。

    三日后，許梔柔如約而至，苗漪給了她一瓶藥，交代了從今日開始連服三日，每日一顆，到三日后便會呈假死狀態(tài)，她已尋好一死囚替她易容，屆時便可偷天換日。

    許梔柔拿著這瓶藥回去，鄭觀溪已等候她多時。

    他已和苗漪談過，也確認(rèn)過她的藥沒有問題。這次是唯一一次能救梔柔的機會了，他勢必要助她離開。

    不久后，夜雪紛飛，余寒未斂，鐘粹宮里燒著銀碳，熏著安神香，暖融融的。宮人們卻手忙腳亂，貴妃咳血暈厥，太醫(yī)院匯聚一堂輪流診治，皆道回天乏力。

    皇帝聽下稟報，立刻趕去鐘粹宮守著貴妃。

    這些日子為了避免她瞧見自己厭煩，他日日忍著沒來探望，可現(xiàn)下那張冰雪似的面容如今更無血色，下巴削尖，人已十分消瘦，緊緊閉著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面無表情地執(zhí)著她的手，手心冰涼一片，外頭跪了一地，太醫(yī)在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硬著頭皮稟報：“陛下，娘娘恐撐不過今日?！?/br>
    皇帝陰沉地瞥他們一眼：“保不住貴妃便通通殉葬?！?/br>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太醫(yī)院的人立刻跪下來告饒。

    “閉嘴，不要驚擾貴妃?！被实劾淠亻_口。

    “皇帝，別為難他們了，貴妃的身子你也知道，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碧笠泊掖亿s來，她太清楚皇帝對貴妃的心思，可貴妃這些年便纏綿病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現(xiàn)下怕是不好過。

    “母后，梔柔不會有事的。”皇帝不聽，只緊緊望著那張慘白的臉。

    “皇帝……”太后還欲勸慰。

    “咳咳咳……”那床上的人卻蹙著眉醒過來，嗆咳著不斷嘔血，慘敗的臉上滿是深紅的血色，她那身素淡的留仙裙頃刻便染紅了。

    “梔柔！太醫(yī)，太醫(yī)！”皇帝立馬攬過她的肩，緊張地抱著她，不住地去抹她嘴邊的血，“沒事的，梔柔沒事的。來人?。°吨墒裁?！”

    太醫(yī)們只好徒勞地再次上前想為她診脈，鄭觀溪站在末尾皺著眉遙遙望她。

    許梔柔卻反握皇帝的手，搖頭艱難道：“陛下……咳咳咳……沒用的?！?/br>
    那雙手那樣涼，她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在這樣的情況下。

    “別說話了，梔柔，讓他們給你瞧瞧，馬上就好了，會好的。”登基以來，他向來穩(wěn)重老成，從未像此刻這般滿臉慌亂，語無倫次地說話。

    為了逼真，許梔柔雖然并不難受，因著藥效卻也有氣無力，但她此刻瞧著那個人面上的慌亂和恐懼，心里卻實打?qū)嵉仉y受起來。

    她騙他，從進(jìn)宮開始從頭騙到尾。他待她的心卻是真的。

    她靜靜地看著他，因病中消瘦更為黑白分明的眼睛載了太多復(fù)雜的情緒。她想她應(yīng)該再冷漠些的，可是對著這張像孩子般驚惶的臉，她終究沒辦法再冷下心腸，勉強扯起嘴角，氣若游絲道：“咳咳咳……陛下……不必勉強了，臣妾已是強弩之末，你……多珍重……”

    “別胡說！沒事的，梔柔沒事的！人呢！給朕滾過來，快來瞧瞧她！”許梔柔再次驚天動地地咳起來，滿口的血止也止不住。他失控地抱緊她，將她緊緊圈在懷中，恨不能替她承受現(xiàn)下的痛苦，徒勞地叫著太醫(yī)。

    太后已是不忍，別過頭去。太醫(yī)們更是跪了一地，大氣也不敢出。

    “陛下……珍重?！苯K于她止住了咳嗽，再也沒看他一眼，輕輕留下一句便在他懷中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

    她意識已經(jīng)開始模糊了，卻能聽到那個人悲痛的呼喚，不知是他還是自己的淚水落在臉上，在溫暖的殿內(nèi)逐漸變得冰涼。

    她想終歸是要騙到底的。

    花有嘆聲，情緣永斷，此番舊事休提。陛下，萬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