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起床之后小云就一直沉著臉沒有說話，娜仁托婭見狀干脆把柳胤端塞進了她的馬車?yán)铩Υ诵≡茮]有任何反應(yīng)，一路上只拿著那把她很喜愛的金刀來回把玩。

    啟程走了一段，小云才突然回頭問：“你們吃飯了嗎？”

    柳胤端一愣，這時才發(fā)現(xiàn)在她身后，車廂深處蜷縮著兩個孩子，緊緊地把自己裹在羊皮里，沒有發(fā)出一點動靜。他們完全沒有回應(yīng)小云的問話，只是靜靜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小云。

    “算了，反正你們也聽不懂?！毙≡坪吡艘宦?，態(tài)度很冷淡。

    “小烏樂問你們有沒有吃飯?！绷范藴睾偷赜脻h話重復(fù)了一遍。

    兩個小孩同時盯住了柳胤端，還是沒有說話。

    柳胤端心里一頓，他從沒見過這樣安靜的孩子。

    “算啦，反正他們只是兩個小畜生而已?！毙≡茻o所謂地說，卻伸出手來幫其中一個理了理額發(fā)。

    “他們是誰家的孩子？”柳胤端皺眉。

    “誰都不是，是路上撿來的小畜生?！毙≡剖栈厥?，淡淡地講。

    柳胤端心里有些反感她的言語，遂道：“大家都是父母生的，你不該這樣講他們?！?/br>
    “不，他們不是?！毙≡茢嗳徽f。她沒再跟柳胤端糾纏，而是揚聲對駕車的士兵喊，“請將軍來替我駕車，讓后面的人離遠一點跟著?！?/br>
    柳胤端有心想看她說的將軍究竟是何方神圣，便沒有與她繼續(xù)講兩個孩子的事情。小云卻突然扯開了兩個孩子賴以御寒的毯子，把兩個小孩抓到了前面來。

    “你們兩個投錯胎啦，你們不該到這個世界上來?！彼J真地看著他們說，伸手惡狠狠地在他們的小臉蛋上搓了一把，彎腰和他們碰了碰額頭。

    小孩們被嚇住了，瞪大眼睛一聲不吭。

    馬車速度不變，就見一名鐵甲騎士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輕松地落在車輿上，剛好接過前一位士兵松開的韁繩。

    “小公主?！彼贿咇{車，一邊草草行了個禮。

    “阿薩，我們跑快點，把后面的人甩開，我有悄悄話要跟你講?！币灰姷剿?，小云就笑了，還是那樣甜兮兮的笑。

    “好。”騎士依言甩開韁繩，訓(xùn)練有素的駿馬立刻拔足狂奔。

    冷風(fēng)不斷從敞開的窗戶里灌進來，兩個孩子只穿著單衣，凍得直哆嗦。騎士背對著小云在前方駕車，沒看見她收攏了笑容，沉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過了一會兒，待他們跑出足夠遠，小云才開口：“烏尼格日勒，前面在靖國，我不讓你動手是因為我怕司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金倉了，也不怕有探子了，你可以做?！?/br>
    柳胤端一時沒有理解她究竟在說什么，只看見駕車的騎士轉(zhuǎn)過頭來，他漆黑的輪廓仿佛靜止了一般。但下一刻，他突然閃電般出手，抓住兩個小孩，沒有絲毫猶豫，把他們丟出車外。他的神情被籠罩在鐵面的陰影之下，一片看不清的冰寒。

    “你！”

    柳胤端大驚，撲過去想撈，結(jié)果卻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兩個小孩消失在車輪邊上。馬車還在疾馳，兩個孩子甚至還沒來得及發(fā)出尖叫就不見了。這么快的速度，就算僥幸沒被車輪卷進去，也是重傷，何況同樣奔馳的天格斯鐵騎就跟在后面，他們的鐵蹄不會為此減速，只會踐踏過一切障礙。

    馬車瘋了一般地狂奔，他盯著飛速旋轉(zhuǎn)的車輪，慢慢地收回手，眼底一片森寒。

    “你有高興一點嗎？烏尼格日勒。”小云靜靜地問，神情非常鎮(zhèn)靜，她伸出手貼在騎士厚重的鐵甲上。

    騎士勒緊韁繩，放緩了速度。

    前方，金倉雪白的城墻已清晰可見。

    他取下頭盔，順手丟在路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我現(xiàn)在覺得干凈了一點。”烏尼格日勒說。

    他卷翹的睫毛在晨光里，幾乎被映成金色，就和小云的眼睛一樣，他的眼睛像封著湖水的琥珀，渾濁而動人。

    小云笑了起來，眼睛彎成新月。

    柳胤端盯著這個人的臉，手指發(fā)冷。

    他認得他，從很早以前。從戰(zhàn)報上，從父兄的口中，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從尸山血海里，從城墻下。月升叫他銀刀將軍，因為他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無不勝，疾如雷電，切開靖軍的防線就像一把切開奶油的銀刀。大靖喊他白狼，他就像一匹野獸那樣，肆無忌憚地收割靖軍的生命，越逼到絕境越兇狠，白狼的名字在邊境是小兒止啼的故事。

    他知道白狼一直被囚禁在平昌侯府，卻萬萬沒想到小云居然有本事把他帶回來——或者，他脊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默默抬眼看著小云——如果她原本就只是為了帶他回來？

    月升想做的，也許并不僅僅是為了兩國通商。

    “馬上就要回城了，我們下來走一走，好不好？”小云甜甜地說。

    烏尼格日勒看她一眼，順從地停下馬車，小云也不要人扶，車還沒停穩(wěn)就拎著裙擺跳到地上，專往沒有路的原野深處走。

    烏尼格日勒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余光掃見那個靖人奴隸也跟著下了馬車，安靜地走在不遠處。

    金刀懸掛在小云的腰間，和寶石腰帶撞在一起，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冬日草木發(fā)黃，小丘上的杏樹也只剩枝干。天卻極藍，遠遠地望過去看不見一片云彩。

    “阿瓦經(jīng)常帶我到這里來，也不說話，就這么直直地站著看這條大路?！毙≡铺职崖分附o烏尼格日勒看。

    從金倉城東的這條路一直往前走，最終可以通往靖國，代勒王與天格斯鐵騎就是從這里出發(fā)東征的。

    “他最后一次來的時候病得很重。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那場仗，直到最后——他對著這條路跪了下來，他跪了很久，等我過去拉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br>
    烏尼格日勒的神情驟然一變，隨即又漸漸沉默下來，變化作了一種無言的悲哀。

    小云抬手摸了摸他的眼睛，“我們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帶你回來，再好的謀略沒有你就像沒有刀劍一樣，你是唯一能帶領(lǐng)天格斯騎兵取得勝利的人。烏尼格日勒，請你再次撕開靖國的喉嚨，這一次我們會在大盈河邊建起城市的?！?/br>
    她認真地看著烏尼格日勒，烏尼格日勒卻垂下眼簾，盯著地面。

    小云伸手捧住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問道：“阿薩，你忘記你答應(yīng)過我阿瑪什么事情了嗎？”

    烏尼格日勒死寂的的眼睛猛地一震，面容上一瞬燃起怒火，他抬起頭看向小云，用力地說：“沒有，我沒有?！?/br>
    “哥哥出生前，我阿瑪連續(xù)三個晚上都夢見了一座不存在的城市，它就在大盈河口旁邊，枕著河水的波浪，波浪帶來了無數(shù)帆船，帆船里裝滿了各式各樣異國的寶物。高大的城門夜間也不關(guān)閉，騎著駿馬和駱駝的旅人絡(luò)繹不絕，從沙漠來，從海邊來，從山的另一面而來，這里是他們永恒的家。她夢見我哥哥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所以她為他以這座城市為名?！毙≡瓶粗难劬φf完，然后松開手，往后退了兩步，問他，“阿薩，你告訴我，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過我阿瑪什么？”

    烏尼格日勒跪了下去，雙手都插進枯黃的草根里，這是十年來第一次，他的額頭碰見這片土地。他緊緊閉氣眼睛，就好像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說出這個誓言：

    “我會為他建起白云城。”

    小云也向他跪了下來，頭深深地扣進草里，“我會為我哥哥建起這座城市，為我父親，為我母親，為月升，為我，也為你。謝謝你，阿薩?！?/br>
    她直起腰，把烏尼格日勒也扶起來，她站在原野深處粲然一笑，鮮妍明亮，像一位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女一般。

    柳胤端背后發(fā)涼。

    大盈河口過就是靖國的千里沃土，原來月升從來沒有放棄，它的野心從父親傳給了子女，終于有一天會愈演愈烈，再度上演十年前的戰(zhàn)爭。月升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步了，它召回了最受它寵愛的銀刀將軍，他會帶著天格斯鐵騎再度踐踏過靖國的河山。

    而這一次再沒有柳家軍的虎豹騎了。

    柳胤端忽然意識到，現(xiàn)在這里只有小云和烏尼格日勒。他領(lǐng)教過銀刀將軍的身手，但如果他什么也不顧，只殺小云——

    烏尼格日勒突然間回身，一把將小云護在身后，神情完全變了。

    柳胤端沒有說話，平靜地與他對視。

    是他忽視了對方在尸山血海里養(yǎng)出來的警惕。

    小云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打了個轉(zhuǎn)，然后輕輕一笑。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

    正在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領(lǐng)頭一匹純黑的駿馬向他們跑來，甩開身后四騎一段。騎手直沖他們?nèi)硕鴣?，毫不減速，瞬即便至眼前，只這一刻，馬上忽然收緊韁繩，馬嘶鳴騰躍，一個漂亮的回旋，黑馬正巧停在小云身后。

    柳胤端盯著來人，短暫地忘記了之前思考的一切。他不由自主地想，難怪小云一開始見到他，會覺得他丑。

    所有關(guān)于云中君的傳言都是真的，連小云這樣的美人站在他身邊，都如同天上的星子遇見了明月。難怪月升要叫他云中君，彩云易散琉璃脆，這種美麗不是太過于消散，就是只能屬于仙人。

    “小妹，回家?！?/br>
    云中君坐在馬上，向小云伸出手。

    小云表情一變，“哥哥你怎么……”

    云中君打斷了她，“回家。”

    小云垂下頭，拉住他的手，躍上馬背。

    不管是跪下行禮的烏尼格日勒，還是站在一旁的柳胤端，云中君都沒有施舍任何一點注意力。他接上他meimei，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沿來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