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血
望樓外,金戈聲響了一夜。 烏尼格日勒翻了一夜的書。連枝燈上十五支蠟燭同時點燃,燒得滾熱,小云搬來了統(tǒng)共五盞燈,整個房里都充斥著濃郁的蠟燭燃燒的氣味。 戰(zhàn)敗后,月升的生產(chǎn)經(jīng)濟經(jīng)過短暫的驟降,隨即在代勒與小云穩(wěn)健謹慎的政策下逐漸爬升,近年來已超過戰(zhàn)前水平。小云對靖國的示弱為月升爭取到了一息之地,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月升的復蘇。十年來,靖國一直執(zhí)行著嚴苛的邊疆政策,它牢牢把控著上谷一帶的河口平原,把月升緊緊地按在長生山的袋子里。 自戰(zhàn)敗后,月升與靖國及周邊各國的經(jīng)濟往來遽然下跌,而與靖國的商貿(mào)則完全依賴于主君的雷霆雨露。數(shù)年來,小云一直對靖國表現(xiàn)出恭順甚至于祈求的態(tài)度,每年上供巨量的財物,這才換來了一次主君的垂眸。 烏尼格日勒現(xiàn)在才意識到,當初小云帶他回來是冒了多大風險。在月升準備好以前,任何展露野心的行為都有可能為月升帶來滅頂之災。 比起大靖的沃野千里,月升還是小了許多,小云一邊為這樣一場戰(zhàn)爭做準備,一邊又支持著對西方沙漠的探索,即使是世代積累的王宮私庫估計也要干涸了。 即將日出前,小云遣人找他,戰(zhàn)事結(jié)束了。 “你沒睡?遠遠就看見望樓上的燈火了?!毙≡乞T在馬上,一見他就說。 烏尼格日勒搖搖頭,向她行禮。他注意到,小云換了一件深紫色的外袍,非常華美。 “這是沙雅爾?!毙≡坡砸黄^,把她身邊為她牽馬的鐵甲將士介紹給他,“他是天格斯的首領,旁邊是他的副手,小桑?!?/br> 這對人馬肯定是剛從戰(zhàn)場上撤下來,即使黑夜和火把燃燒的臭味能遮蓋他們身上的血色,他們站在那就有一種烏尼格日勒非常熟悉的興奮感,渾身冒著冰冷的火焰。 “見過將軍?!睂Ψ揭徽麄€小隊干脆利落地行禮,鐵甲撞擊彼此令人齒冷,發(fā)出同一個聲音。 烏尼格日勒低頭避開,拳頭敲擊胸膛行禮。這是天格斯的軍禮。 “沙雅爾抓到了我舅舅。我們現(xiàn)在就要過去。”小云平淡地說。 “打完了?”烏尼格日勒詢問戰(zhàn)況。 沙雅爾接口:“本來他還是有可能贏的,”他抬手扯掉頭甲,發(fā)繩被扯松了一起掉下來,露出一頭長發(fā),他咧嘴一笑,“可惜他太怕死了,打了一半就要把人撤走,往外面逃?!?/br> 烏尼格日勒垂下眼,“他不是怕死,他是怕大家死?!?/br> 沙雅爾面色上沒有反應,跟在他身后的副官特別清楚地嗤了一聲。 “對自己狠得下心,不意味著對別人也能狠得下心?!睘跄岣袢绽仗鹧?,掃了一眼沙雅爾。 “我的職責就是把仗打贏?!鄙逞艩柊浩痤^,眉峰上挑。 烏尼格日勒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很好?!?/br> 日出前夜色格外黑暗,眾人在月光西落后的寂靜中走了好一會兒,就聽見沙雅爾說:“小烏樂,前面是獅子門的側(cè)門。” 小云順著他的手指遙遙撇過去,黑黢黢的一片影子,能聽見一點怪異的金屬摩擦的聲音,紛紛亂亂。 她心底一動,忽然勒馬,道:“我想過去看看?!?/br> 沙雅爾遲疑:“但那邊收尾還沒徹底結(jié)束,可能會有危險?!?/br> “那你就把門打開,我站在門邊上往里面看一看就好?!毙≡坪敛华q豫地跳下馬,完全不在乎沙雅爾的擔憂。 小云走得飛快,沙雅爾只好帶人一路大步流星地追過去,反而是烏尼格日勒慢了幾步,落在后頭。 將士佇立在門邊,王宮的門,即使是側(cè)門,也非常高大壯麗。兩名健壯的士兵一左一右,肩膀隆起,慢慢將門拉開一條縫。 一條手臂隨著門開而倒了下來。 門外黑影幢幢,火把的光線并沒有給人帶來光明,而只是讓黑暗顯得更強大了。一開始只能看見什么東西堆在地面上,另有一批人在期間來回地走著。后來才發(fā)覺,地上倒的都是人的軀體。 血腥味夾在油脂燃燒的氣味中傳來,并不比連枝燈的氣味難聞。門只開了幾寸寬,剛好夠看。沙雅爾警惕地站在小云身側(cè),手掌貼在門扇上,隨時準備關閉大門。 小云似乎也一夜沒睡,看起來很疲倦。 “哀哀生靈,皆我子民?!?/br> 深紫色的外袍像陰云一樣籠罩住她,小云看著門外面的戰(zhàn)場,語調(diào)平淡地講:“還不止他們,今晚之后,整個交河部也都不能存在了?!?/br> “還有長支、如火你赤與寶音三家,孟和之前與他們聯(lián)絡過?!睘跄岣袢绽掌届o地告知。 小云并沒有對這個消息露出太多表情,她的臉上甚至有一絲厭煩。 “孟和還有七萬人馬,正朝這里來。” “七萬就想打我嗎?我舅舅也太看不起我了?!毙≡普Z調(diào)上鉤,輕飄飄地笑。 “我去?!鄙逞艩柫⒖虇蜗ス蛳?,請戰(zhàn)。 “不?!毙≡茀s斷然拒絕,她的神情一收,把那些故意裝出來的笑意都抹掉,“我本來就不應該讓天格斯插手這件事。你是月升對外出征的長槍,不應該用來屠殺自己的子民?!?/br> “那是叛軍?!鄙逞艩柌桓市摹?/br> “我不想讓天格斯變成我自己的私軍?!毙≡葡铝藳Q斷,伸手把沙雅爾拉起來。 “讓我去?!睘跄岣袢绽掌届o地說。 小云回頭瞥了他一眼,她臉上的疲憊已經(jīng)完全不見了,只剩下一種非常冷靜的鋒芒。 “不,你才剛回來。你特點太鮮明了,我舅舅舉旗反叛的事情一定很快就會傳到靖國去,我也不想讓司徒發(fā)現(xiàn)?!毙≡圃俅尉芙^,她看沙雅爾和烏尼格日勒兩人都面色沉默,于是笑著說,“怎么,我們月升又不是只有你們兩位將軍才能打勝仗?!?/br> “是?!鄙逞艩栃卸Y。 “走,帶我去看看我舅舅?!?/br> 小云也不再騎馬,跟著沙雅爾步行。眾人穿過兩道門,拐進了一座偏院,這里原本是臣子上下朝會時休息等待的地方。院子里燈火通明,遠遠就看見一個人被綁著跪在地上。 小云的腳步一頓,烏尼格日勒瞥了她一眼,也慢了下來。 “我可以替你去?!睘跄岣袢绽胀蝗徽f,聲音低低的。 孟和活不過這一夜,小云不會容許他活著接受審判的。 “阿薩,我還是不夠強大啊。”小云平淡地說,“我不想殺任何人,交河部族又何其無辜,他們只是與我政見不同而已——他們難道不是月升的子民嗎。但我不殺他們,我就在這個位子上坐不穩(wěn)?!彼D(zhuǎn)頭看著烏尼格日勒,眼睛透亮,“我現(xiàn)在應該是不行了,但我希望有一天,在月升,仁慈不再被視為軟弱,彼此意見不同的人可以坐下來談談,不要兵戎相向?!?/br> 烏尼格日勒盯著她,心里升騰起一陣古怪的悸動,他說不出來任何話,無論是告訴她她可以,還是告訴她她不行。最終,他只是說:“如果你下不了手,可以我來。” 小云眨巴了一下眼睛,屬于君王的展望迅速褪去,她站在原地,一時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小云偏著頭,想了想,突然告訴烏尼格日勒:“其實我知道我阿瑪?shù)膲災乖谀??!彼坏葹跄岣袢绽沼兴磻?,若無其事地往下講,“阿薩你記不記得,打仗前的那個夏天你們太忙了,就把我送去我舅舅那里。那時候我還小嘛,他怕我想家,每天晚上等大家都睡了,他就抱著我悄悄騎馬去找我阿瑪?!?/br> 小云的笑起來,語調(diào)中有些驕傲,“我舅舅很疼我的,他跟我講了好多我阿瑪?shù)氖虑椤:髞硖炖淞?,我阿瓦來帶我回家,我不肯走,他為了哄我,就許諾說一直送我回家。”她垂下嘴角,“我還記得我坐在馬車里,睡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雪了,我們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了,我以為舅舅已經(jīng)掉頭回去了,結(jié)果我掀開窗戶一看,他就騎在旁邊的馬上對我笑哩?!?/br> 她講完,突然間轉(zhuǎn)身抽出身邊侍衛(wèi)的佩刀,大步流星地朝阿達孟和走過去。阿達孟和看見她來,面頰抽動了一下,并沒有說話,眉目間滿是霜雪。 烏尼格日勒盯著小云的背影。 小云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來,她跑到阿達孟和的面前,像是要沖進他的懷里,沒有半分遲疑,一刀精準地捅進他的心臟。 小云撞在阿達孟和的胸膛上,跑著幾段路讓她都開始喘氣了。 阿達孟和盯著她,臉上的震驚逐漸被死亡的陰影給消解了。 “舅舅,你也是我阿薩。去找你的阿瓦阿瑪和哥哥jiejie吧?!毙≡瀑N著他臉頰,“你愛的人都到天上去的,你也會過去的?!?/br> 阿達孟和抽搐了幾下,最后一口氣消散了。 小云站起來,甩了甩手指上沾到的血,命令道:“送他回他的部族吧?!?/br> 太陽開始出來了,天邊發(fā)亮。 烏尼格日勒注意到小云的胸膛上,靠近心臟的地方有一塊深色的污漬。 “你身上沾上血了?!睘跄岣袢绽仗嵝阉?。 小云低頭看一眼,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隨口道:“沒事,那是我的血?!?/br> 烏尼格日勒面色猛然一變,抬手扯住她,“怎么回事。” “沒什么,有人想殺我而已?!毙≡七€是那副淡淡的,甚至有些厭倦的表情。 “誰?”烏尼格日勒臉色森寒,“是那個靖人奴隸嗎?“ 小云與他對視,臉上連厭倦的表情都做不出來,只有一片冷意。 “我去殺了他?!盀跄岣袢绽蘸敛华q豫,轉(zhuǎn)身就要走。 “行了,烏尼格日勒,“小云反手握住他,語調(diào)溫和,“今晚夠了?!?/br>